裕隆鐵娘子的魄力與修養 千億律師憶吳舜文：很敢相信人也願用人，同時也經常在懷疑人

編按：80年代美國華人律師的拓荒者、台灣企業家倚重的策略軍師，首度公開心路歷程。作者黃日燦在67歲號召眾多企業家成立了「台灣產業創生平台」，幫助台灣企業升級與轉型，走在公益的路上。

作者： 黃日燦, 楊倩蓉

黃日燦出身貧困，成長歲月裡，唯一熟識的有錢人就是新光集團吳火獅家族，因為吳東昇是他初中、建中到大學的同班同學。

他回憶，每次去吳東昇家裡，那時他不過是個小毛頭，只覺得他家很安靜，適合念書。有時跟他們一起吃飯，也會聽吳火獅談一些生意上的事，但只是聽，談不上耳濡目染。

後來因為參加道德重整合唱團，認識了裡面的權貴，但這些權貴一點都不像權貴，致力於行善，讓黃日燦對權貴耳目一新。但吳舜文是他第一次長期接觸、深入了解的企業家，而且是豪門中的豪門。

吳舜文自己就是豪門出身，嫁到嚴家也是豪門。嚴慶齡排行第六，兄弟多，自然妯娌姑嫂也多。有一次，吳舜文跟黃日燦閒聊，說到她嫁到嚴家時，發現妯娌相處複雜，彼此心眼多，也喜歡在穿戴上較勁，她心想：「你們穿金戴銀，我乾脆什麼都不戴，沒得比了吧。」

所以吳舜文一輩子很少穿金戴銀，頂多戴一塊玉，連耳環都很少戴。她也從來不買珠寶、不用珠寶，化妝也相當簡單，從不化濃妝，永遠就是一襲端莊典雅的旗袍，是一位非常有修養、又有原則的人，黃日燦在她身上學到很多。

有時假日她會去黃日燦家中打麻將，有一次快到中午，家裡的冰箱壞了，沒有冰塊，妻子要黃日燦到巷口買冰塊，他下樓就看到吳舜文的座車停在樓下，而她在車上閉目養神，司機看到黃日燦，立刻搖下車窗對吳舜文說：「董事長，黃特顧啊。」

吳舜文問黃日燦怎麼下樓了，黃日燦說要去買冰塊，問她怎麼到了卻不上樓去？吳舜文回答：「時間還沒到，上去會打擾你們。」

適時放手，是最好的輔佐

台北眾達剛開始成立時，因為客戶還不多，裕隆又是他主要的大客戶，黃日燦花了很多時間在裕隆集團上，協助吳舜文與嚴凱泰，不僅僅是律師身分，更是軍師角色。

黃日燦說，吳舜文很敢相信人，也很願意用人，格局氣度很大，但是她同時也經常在懷疑人，這是做為一個領導者必然如此的思維，因為他不能隨便百分之百相信人。

每次黃日燦坐在面對吳舜文辦公桌左邊的固定椅子上，聆聽吳舜文和主管談話時，她都說很好，好像很同意，但是等到對方離開，她就會問黃日燦一些不同的想法。「當時我心裡想，原來她剛才說很好，不一定是真的很好。」

嚴凱泰非常信賴黃日燦。他剛從美國返台時，只是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別人找他應酬，他常常抓著黃日燦去壯膽，黃日燦覺得這樣不好，畢竟他得自己去闖蕩，所以他就送了他八個字：「小錯不斷，大過不犯。」果然，一回生，二回熟，後來嚴凱泰不再需要找黃日燦去應酬了。

吳舜文也非常信任黃日燦，每件事情都會問他：「Jack，這件事你看看該怎麼辦？」如果黃日燦不在，她就等他來再做決定。

但兩、三年之後，黃日燦開始警惕起來，因為他們太倚賴他了，「以前他們也有倚賴其他人，但是我回來以後，他們從比較倚賴，到最倚賴，到唯一倚賴，什麼事情一定要我在，我不在，她就不做主。」

他後來覺得這樣不是長久之計，「第一，你這麼相信我，我也可能犯錯，因為我不是萬能的，如果我犯錯了會怎樣？你可能會很傷心失望，再來就不那麼相信我了。同時，你這麼相信我，看在別人眼裡，那別人就不是咖了，但這個集團不能只靠我啊。」尤

其，黃日燦又有自己的事業要拚，如果時間都被綁住，就無法做事，所以他開始建議吳舜文要換新血，提拔人才上來；同時黃日燦也從外面引薦好的人才進入裕隆，例如，前裕隆集團副執行長徐善可。

黃日燦也開始在吳舜文詢問他意見時，偶爾會故意說不懂，盡量讓其他人來參與決策，讓別人出頭，淡化自己的唯一性。

另一方面，黃日燦也是用同樣的態度面對嚴凱泰，他告訴嚴凱泰：「你要培養自己的班底。」由於嚴凱泰對汽車感興趣，經常往苗栗的「裕隆工程中心」跑，後來提拔上來的人，基本上都是工程中心出身的人，例如，裕隆汽車前副董事長陳國榮。

「當時如果我要攬權，基本上我可以說了算，但其實這方面我真的很無私，」所以黃日燦很高興做這些決定，主動削去自己的權，慢慢抽身出來，壓力也不會那麼大，否則大家都以為他取代了原來的鐵三角與四大天王，但黃日燦在裕隆沒有正式職位，只是掛名特別顧問，他可以有權不負責任，那就更不得了了。

本來黃日燦以為自己慢慢減少開會，引薦人才進來，大家不會察覺他的用心，沒想到吳舜文敏銳地感覺到了。有一陣子，她也忍住不找黃日燦商量公事，後來有一次黃日燦剛出差回來，假日到吳舜文家裡吃飯，她忽然嘆了一口氣說：「我這陣子也學到了，沒有你，我應該要怎麼做。」聽得他心裡一驚，不得不佩服她的洞察力，看到黃日燦抽退，也默默調適自己去習慣，重新熟悉其他人。「所以老太太實在太厲害了！」

令人意外的是，黃日燦這樣的做法，吳舜文反而比以前更信賴他，也最聽他的話。

鐵娘子的魄力與修養

早年裕隆與日產關係緊張，這是因為裕隆一直要做自己的車，不願意同等對待日產，所以早年其他地方的日產車Logo 裡面寫的都是Nissan Sentra 或是Nissan Bluebird，只有台灣裕隆生產的日產車沒有Nissan 這六個英文字母，只有車種名稱，例如Bluebird，而Logo 放的是裕隆原來的自有品牌標誌Yue Loong。

日產當然非常不高興，但是吳舜文堅持不改，因為裕隆一開始與日產的合作，就是只放裕隆的自有品牌標誌，日產一開始也沒有抗議，更何況，裕隆一直希望發展自己的品牌，就更不考慮將日產的Logo 放上去，而整個裕隆集團的人也不敢跟鐵娘子建議。

黃日燦了解這個情形後，跟大家開會時也認為，這樣的合作無法水乳交融，因為日產不高興，當然不會把最好的車子給裕隆。

當時黃日燦就對嚴凱泰說：「凱泰，你等一下跟你媽媽講，這樣子是不通的啦。」結果嚴凱泰說：「我才不敢去。」大家又請裕隆總經理去，他也不敢；黃日燦又對徐善可說：「Allen，你去跟董事長說。」徐善可回答黃日燦：「你最會講話，董事長最聽你的，你去。」到最後每個人都點頭，強推黃日燦去講，認為只有他去才可能成功，其他人去是不會成功的。

當時黃日燦經常有義不容辭或當仁不讓的心態，但一馬當先衝去之後想想，自己有點傻，當箭靶子都不知道。不過，那天黃日燦還是走進吳舜文辦公室，先坐下來跟她聊聊裕隆與日產，然後才說：「董事長，你以前曾經跟我說，要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件事我想你聽了可能會生氣，不過，我覺得這件事很重要。」

他盡量講得委婉，表示裕隆應該要尊重日產的Logo，改用他們的Nissan 商標。吳舜文聽了果然很生氣，說：「這沒道理！連你都這樣想，我們今天不談了。」

隨後她就站起身去洗手間。這是她第一次對黃日燦發脾氣，黃日燦坐在位置上心想，果然其他人都聰明，就是他這個大笨蛋。但他也不敢走，一直坐到吳舜文回來問他：「你還在啊？」黃日燦趕緊站起身說：「董事長，那我就先下去了。」

當時他想，這件事果然還是搞砸了，一方面心裡也不太痛快，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他，所以他也沒回樓下辦公室，而直接回家。

隔天上午九點半進辦公室，黃日燦的祕書很緊張地跑過來對他說：「樓上一直打電話來，問你來了沒有？後來董事長還親自下樓來，確定你沒有來後，交代說，如果你一來就請你上去。」

黃日燦心想，完了，董事長的氣還沒消。等他上樓到吳舜文辦公室，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時，吳舜文進來坐下後，看著黃日燦便說：「我昨天發了脾氣，很不應該，所以我先跟你道歉。我以前要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結果你做到了，我卻對你發脾氣，這是我的不對，以後我絕對不會為了這種事情對你發脾氣，要鄭重地麻煩你，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隨後她又說：「你昨天講的事情，我回去之後也想了很久，你再講一遍給我聽聽。」黃日燦只好硬著頭皮再講一遍給她聽，吳舜文聽完後又問：「美國、歐洲也都是這樣嗎？」黃日燦點點頭，吳舜文聽了就說：「好吧，那我們就跟著國際潮流，我們就改吧。」這個決定出來，其他人也傻眼，竟然就這樣通過了。

裕隆態度一改，把這個結打開後，日產覺得裕隆終於開竅了，合作關係也因此更密切，才會把Cefiro 車型給裕隆在台生產，裕隆因此一砲而紅。

本文摘自天下文化出版的《黃日燦傳：從圓環邊窮小孩走向併購大師的壯闊人生》

作者：黃日燦

台灣大學法學學士、美國西北大學法學碩士及哈佛大學法學博士，在紐約、香港及台北執業多年，曾為眾達國際法律事務所（Jones Day）台北分所主持律師暨全球大中華業務主持人、台灣併購與私募股權協會理事長，現為台灣產業創生平台創辦人暨董事長。

其執業專長為企業併購、跨國投資、證券金融、公司治理等領域，連續多年被選為世界傑出律師，2009年榮獲《Asian Legal Business》雜誌列為「全亞洲頂尖25位併購律師」，也是台灣唯一獲選者，素有「併購大師」之稱。經常在報章媒體發表評論及文章，深入淺出，言簡意賅，廣受重視，著有《法律決勝負：企業併購與技術授權》、《黃日燦看併購 I》、《黃日燦看併購 II》、《轉動台灣》、《企業創生‧台灣走新路》、《企業創生 2‧台灣闢新局》等書。

近年積極協助台灣產業脫胎換骨，是推動企業升級轉型的領軍人物和參贊產業前瞻發展的意見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