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茶典編集計畫」邀請四位作家:王小苗、追奇、陳栢青、蕭詒徽,以一日茶道:真勇健系列滾珠菁華棒中的台灣植物成份發想,在字數三十二字、四行的限制下,發想創作成詩,並選定其中一行詩句燙白。如何藉由文學,在茶典卡體現「像是在圖書館一邊讀書、一邊傳紙條一般」的香氛日常?諸多限制下的創作,又是什麼樣的文學探路呢?
Q:這是栢青第一次發表詩作,詩作整體氣氛令人印象深刻,那種「酸 V 啊酸 V」的戀愛滋味也到位,請談談這首詩的發想過程?
陳栢青(以下簡稱陳):我從來沒有寫過詩。這是我的第一首詩。寫的時候感到請多多死掉,想請你多多指教。一開始買好幾斤柳丁吃,用柳橙沐浴乳,想要使用沉浸寫作法,但後來聽說一個偏方把皮連熱水煮,稀釋酒精裝在瓶子裡到處噴,能去油汙和異味的。所以柳橙同時具有世界上最讓人眷戀的氣味,但又能消除一切。他是充滿,同時也是刪除。非常濃。濃到深處又一片空白。我想,柳橙就是薩諾斯的手指吧,感覺有人在我耳邊用皺皺的指尖一彈,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有了。然後它就出來了。
Q:追奇的詩,緊扣了肖楠挺拔高聳、向上延展的意象,但又收束在心神之中,彷彿由肉至靈的延展,隱隱有種穩定的力量。能否聊聊詩作的創作過程?
追奇(以下簡稱追):當初收到資料是肖楠的照片,樹身遠景和葉子近部特寫都有,我受到照片很大的影響——因為有畫面,我產生很多靈感。我也收到滾珠瓶,實際試用並聞聞它的味道,想到這樣鎮定人心的味道來自於高大的針葉樹群,體會就更具體,進而想把「味道、安定的功能」跟實體樹木的意象綁在一起,因此才會有樹幹向上生長、延展的字句。另外,最讓我印象深刻並喜歡的是肖楠的葉子形狀,它的葉子貌似人手,有如攤開的掌心,因此就順其自然地將肖楠擬人化:是它挺直了腰桿去蒐集香氣,也是它以手安撫、捉住我們的心神,讓我們有所歸依。
Q:小苗的詩作是讀來裡面最充滿「較有動感」的詩作,用「風雲變動」的意象表現心緒的騷動感,尤其是唯一一首有放進動物的詩,為何是雲豹呢?
王小苗(以下簡稱王):植物、茶,通常給人寧靜、安神的靜態意象,但當我將茶樹味道的滾珠棒塗抹鼻間,我感受到的是「行動」。我察覺自己在呼吸。透過吸氣的動作,嗅覺變得敏銳。我想將感官運作的動態過程寫出來。與風對峙過的樹葉,滾燙中舞動的茶道,從中意識到我們有多麼渴望活著——身體與靈魂的雙重甦醒——呼吸經常不被察覺,除非你暫時失去。而想像是心靈的呼吸。一隻雲豹漫步經過茶林,你會相信那是真的嗎?雲豹極稀有、敏捷、危險,穿梭在生活和神話之間,做為不可見的力量象徵。與雲豹對視的瞬間張力,帶來無意識屏息的片刻,逃或迎接都是呼吸,我們難道不是為了去遇見真正的夢想而甘願醒著入迷?
Q:因企劃設計,交稿時請各位擇定詩作一句燙白與幾個詞燙白兩種形式。而詒徽認為兩種方式在美學上有不同考量邏輯,而創作了兩首不同詩作。兩種方式燙白各有不同效果,是如何解讀?
蕭詒徽(以下簡稱蕭):只燙白其中一句時,讀者會先閱讀到另外三個句子,而另三個句子都是完整的,所以我在書寫上會選擇讓被燙白的這一句完足或翻轉另三句原本構成的意涵,目標是讓讀者感受該一句所造成的感覺差別;但當每一句都有幾個詞被燙白,每一個句子都不完整,我認為這個形式適合猜謎,像克漏字一樣讓讀者生發好奇心或參與感,目標是讓讀者有想填空的衝動——也許他們在看穿前就已經有自己的答案了。
Q:後來採一句燙白,也就是發表在茶典卡上的詩作,想請詒徽聊聊此詩的創作發想過程?
蕭:在許多關於記憶和人體知覺的研究中,都顯示嗅覺和記憶有特殊的聯繫:「負責感覺氣味的嗅覺不同於其他感官,不用經由大腦皮質,而是直接與海馬迴與杏仁核這些器官相通。海馬迴負責記憶、杏仁核負責情緒。許多人都有這樣的經驗,突然飄來一陣香氣引發了自己的食欲,甚至觸發了自己對一段往事的難忘回憶。這是因為感知氣味的嗅覺神經和這些掌管本能與記憶的器官位置非常相近。」也有研究發現嗅覺是五感中最先開始退化的知覺。
我想像日漸遲鈍的嗅覺像掉下的葉子。而人造香氣作為一種固定氣味的產品,在嗅覺與記憶連繫的前提下成為一種固定記憶的產品。我們的葉子隨老去而減少,只剩記憶填補了那些葉的空位,我們的一生是由一棵實體之樹化為一棵虛構之樹的過程。使用香水時,彷彿用力而徒然地想要用氣味挽留落葉似的。我以這樣的想法撰寫這一首詩。
Q:在字數有限的規則下作詩,最享受與最困難的部分是什麼?此外,留白的字詞是隱藏也是凸顯,請問決定讓詩作中這幾字詞留白的原因為何?
王:沒有感到特別享受或困難的地方。比較像小時候,坐在琴房外,等待鋼琴老師結束上一堂課的短暫空暇,我會用同樣的幾塊樂高,拼玩著不同的劇情,過程滿輕鬆自然的,也不太會膩。不自覺選擇留白的字詞,都是影像感比較強的畫面,字浮現的時候,我想像讀者不是看見文字,是看見極短的電影。
追:最享受的是思考「什麼才是我最想說的?」當然想說的話可能很多,會在腦海中不斷淘選,藉由這樣的歷程,呈現我對於這項植物最直覺、最在意、最印象深刻的部分。這也是最困難的地方,因為我不是擅長長話短說的人,總是容易感到「可惜」,因此我只能照著感覺走,把最想要留下的東西留下來,這種刪除(某程度上像是犧牲,也像是挑戰)和調整、決策的過程,既困難也享受。
陳:人類身體最大面積的性感帶是什麼?有人說是大腦。我想,性感的定義應該就是,「總多能給出的一分」,所以永遠匱乏。永遠覺得還不夠。老想要。就眷戀了。就痴迷。就去找。性感是嚴肅的經濟學,是供給不均等。性感裡沒有民主,只有暴政。那適用於談戀愛,也適用於詩。你這磨人的小東西。文字永遠追不上氣味吧,所以寫詩的困難是,它一旦在你心裡生成,便是完整的,可一旦開口,它就消失了。但這份捕捉的享受正在於這份捕捉的困難,顫抖嘴唇老半天說不出來的話語,最讓人想聽。所以,留白,最可惡,什麼都不說,抿嘴笑笑,要不是蒙娜麗莎,要不他什麼都有了,要不他想你一直跟他要。
蕭:困難的是不讓讀者發現有規則;享受的是至少知道寫滿不是一種可能。一開始的規則是只能選一句留白,所以我試著讓那個句子即使只有一句也成立,盡可能讓它是整首詩裡唯一不能刪掉的八個字。後來規則變成各句都可以空下幾個詞彙,我一方面試著讓句子裡最重要的地方消失,使一切變成謎語。同時,我認為對重複的欲望總是使人失去判斷力,所以在格律上我利用這一點稍微玩弄了一下以為事情會那樣發展的讀者。
Q:若用一種植物形容自己,會是什麼品種的植物呢?為什麼?
追:我認識的植物不多,能想到最接近自己的植物,大概就是仙人掌。我覺得仙人掌有一種「孤獨又可愛」的氣息。我是孤獨的,我也希望自己是可愛的。不用給我太多水分,我是可以在少少的能量中活下去的人,可能因為我已經習慣處在低能量的環境,也可能因為我並不奢求外在給我太多的愛,因此在「缺乏」的狀態中嘗試找到舒適的狀態,正是我的寫照。身體上的刺就更不用說了,我雖是可愛的,但我有絕對的防禦心。再來就是開花的部分,聽說仙人掌開花是可遇不可求的,並不是每個品種的仙人掌都會開花,會開花的仙人掌,有可能花開幾小時就枯萎了——我覺得自己的「快樂」也是如此,可遇不可求,又短暫。
王:含羞草。我兒時熱愛的植物。葉列密麻如野獸之齒,身形微小單薄,很難注意到,一有外力觸碰就閉闔,沒人注意時又會自在敞開,非常古怪。或是古老的銀杏樹。葉形如花,遠觀如薑黃瀑布。銀杏看似柔美,生命力很強韌,是難以定義、魅惑不羈的植物。我特別喜愛會結鮮黃果實的樹,例如柳丁或欒樹,但銀杏是其中最果決飽和的一種,我喜歡直接、清楚、極致的事物。也曾有朋友說過我像苔蘚:「經歷過陰暗與潮濕,依然選擇了成為太陽的人;身上同時有霉味和被子被烘乾的味道,是溫柔的太陽。」我不確定這是否能夠用來形容自己,對我來說,這比較像是一種理想,「如果真能成為這樣的人就太好了」。
蕭:我時常希望自己像洋蔥。適用於任何料理,可以是主角也可以是配角,以不同方式烹煮就會有不同的味道,而且愈久愈甜。但我似乎更常被當做胡椒薄荷,「最早是由瑞典生物學家卡爾林奈在英國採集樣本時發現並命名;林奈認為此植物是一個新物種,但是現在學術界已達成共識,將胡椒薄荷歸類於雜交植物。」我想不到比這更妖冶的植物來歷了。
陳:我一定是妙蛙種子。妙蛙妙蛙。什麼?你說那是動物?不是啊,我跟你講,世界上植物絕對是動物,他只是動得比較慢,一千年移動十公分。但只要在深夜沒有人的時候,你偷偷點開燈,你去看牆壁,風一吹,那上頭影影綽綽,萬片千張鱗片鼓脹躁動,那是葉們在搓摩他們的手,在敏捷地位移,在交談,在飛翔。我們看不見他的本體,但能透過他的影子知道他的存在。我覺得那就是文學。我想要那是我。妙啊妙啊。
王小苗
詩人、作詞人、音樂企劃、視覺設計師、大學教授。喜歡在文字、影像、音樂與劇場等不同敘事語言之間遊戲。2019年創作故事與靈感工作室「39號貝殼公寓」,詩集《邪惡的純真》是第一號作品。愛玩又總是收不了心,尊敬知識但只想做瘋狂的事情。
蕭詒徽
生於一九九一。作品《一千七百種靠近 ─免付費文學罐頭輯I─》、《晦澀的蘋果 VOL.1》、《蘇菲旋轉》(合著)、《鼻音少女賈桂琳》。網誌:輕易的蝴蝶。iifays.com。
陳栢青
一九八三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出版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
追奇
摩羯座O型,高雄人。畢業於高雄女中、政治大學公共行政學系。寫字是為了拯救自己,或者更幸運地,也拯救他人;雖然到最後,可能誰都拯救不了。著有《這裡沒有光》、《結痂》、《任性無為》。
採訪、文字整理|董柏廷
曾任職報社副刊、雜誌,與出版社編輯。人物專訪、創作散見報刊。
專題編輯|馬嘉駿
照片提供|一日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