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自己見多識廣,直到看了《人型海象》(Tusk)!」這是電影公司的廣告文案,竟貼切描述了試片後驚魂甫定的大家的想法。這是部令人極端不舒服的電影,可因為那個視覺的震撼、以及對此一震撼之自何而來的反思,讓這電影絕對是不容錯過的。

《人型海象》討論了非常重要的題目,儘管作者採如此劇烈的表現方式,讓人在觀影過程實在難以思考。然而,數日之後,當惡夢作盡,纏祟地令我寒慄、乃至於難過的,不再是那個詭異至極的「人型海象」,而是瞭解自己為何為此感到恐怖。

這電影用我不曾想像的方式,拋來「人是什麼?」的提問。它所提出的答案,是我難以承受、卻又無法反駁的。

有《瘋狂店員》(Clerks)、《白爛賤客》(Jay and Silent Bob Strike Back)、《怒犯天條》(Dogma),卻也有《愛,上了癮》(Chasing Amy)這樣作品的凱文史密斯(Kevin Smith),是個很奇怪的人。他的作品中有對於人性極尖銳的洞察,可總是觸到邊、就將之轉成無害的純熱鬧戲謔;他能捕捉並辯證非常纖細的情感,但亦會在該心動圖景浮現的瞬間,用一種俗濫或虛無的平凡去將它矇混掉。

凱文史密斯不是沒有能力做更深入的追究,更不是對那個重量有所畏懼,在凱文史密斯那些看起來那麼輕、單純「很鬼才」的作品中,我更多地感到某種對什麼的輕蔑與不信任─他要你知道他什麼都知道,卻不讓你知道他知道什麼。凱文史密斯就是《人型海象》中的老人,也是那隻只剩下眼睛流露人性的人型海象。

《人型海象》講的是一個將人囚於密室、做人體改造的故事。不同於其他囚禁故事專攻綁架者的心理狀態,這電影呈現兩個世界的交會與辯證。一邊是學養豐富的優雅老人,一邊是貪玩、什麼都不在乎的年輕人;一邊歷經霜雪、蘊有整套智慧與哲學,一邊則賴著人世之輕,揮霍地在名利間追逐滑行。

老人以一套「人真醜惡,不如歸去那個予我教誨與恩惠的大自然」說詞,掛念年輕時一段海象奇緣,掛念那份真摯、純淨與開闊,在豪華的自宅裡布置了大海造景的密室。老人隨機抓人,斷去四肢,拔去舌頭,披覆、包裹、釘進貨真價實的海象皮。與親手造出的人型海象,或者相依偎,或者如獸般嬉玩。

老人要的不是海象,而是假藏在海象皮囊的獨屬於人的溫度與搏動。即是他難以忘懷的「最像人、最接近人」的時刻。

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作者楊.馬泰爾(Yann Martel)有部小說《標本師的魔幻劇本》,故事中有名標本製作師,他以自己製作的猴與驢標本為角色,寫著劇本。當標本被封凍於時間之中、被消滅所有聲音,他卻以漫長而優美的篇章「替他們說話」。像是只要聽到話語,人們就會當那真是該猴與驢對生命的自白,像是只要代替地布置一樁戲劇,就可以錨定牠們生命場景之終極意義。

「……大量屠殺無辜的動物,卻無損於他的救贖。這個人所獲得的救贖不必帶有任何內疚成分。……端出死者、美化他們。這不正是將不合理的謀殺全妥善包裝細心隱藏?還剝皮標本製作呢!我現在瞭解到為什麼展示間裡的動物全都如此靜止:他們都害怕標本製作師的存在。……我想洗手、洗淨我的靈魂、永遠洗去那男人的存在。」小說這樣詮釋那個對壘。

相對於《標本師的魔幻劇本》把責備與憐憫分於兩邊,《人型海象》則有著曖昧與為難。電影中把那年輕人描繪為一個空洞的渣滓、他是那樣臉容模糊、毫無重量、匹配不上「人」之使命與內涵;而變態老人,卻有我們最自我感覺良好的對「人」之珍貴宣稱,那麼深思而繁複、擁多重後設的洞察與思索,甚至有嚴格自省、勇於承受遺憾、制高於生死格局……。如此,則加害,是否就多一點正當性?這兩造,誰比誰更像人?哪樣的「人生」是對的、值得的?

那個吊兒郎噹的傢伙,被改造成海象、注入意義,這會否才是他生命得以深沈的起點?

又或者,老人與年輕人,非關誰比誰高貴或可憎,老人之追求「回到更像人的時光」與年輕人之渴望「繼續當人」,其實同樣虛妄?畢竟「人」從不是那麼表象、沒那麼理所當然……。

回憶著電影,我一邊試著擺脫視覺帶來的驚嚇,一邊耙梳該份恐懼的源頭。是因為那雙眼睛對嗎?閃爍不定的眼神,攏不起一個深刻的焦點;那是一雙當放在人的形體、輕易可以忽略的膚淺眼睛,可當它被包進海象皮,流露給我的卻盡是巨大、飽滿的人性。

儘管處在驚懼的他,那個本能性的意味或該讓他更接近動物,可我們卻絕無錯認地瞬間就偵測、連結上那裡頭的「人」的部分,或說,與我們自己「同類」的那個部分。

而老人的作為,無論那作為概念有多深邃,當那背叛了我們的默契,把一雙我們可共感(empathy)的眼睛放進無關的皮囊,我們立刻感到錯誤與憤怒,這份「不對」無限上綱地竄升,來到為「人型海象」所加諸的驚嚇。

像是一個我們不敢作、但其實可成立的合理的惡夢,即是,「人」在這世界上並無優越。美麗與崇高,理念與意志,藝術與科學,不過是些未被清除的冗餘。我們精心籌畫的人生、殷勤界定的生存奧義,在大自然眼中,盡是可抹去的白噪音。

《人型海象》終究以凱文史密斯一貫的輕佻與不信任收場,將自己佯裝成一部普通的詭異小品。但我不打算這麼輕易放過它。

腦海中揮之不去老人與「人型海象」背靠背、在密室海灘造景裡、望著地平線最後一抹餘暉,那個怪異又真實的景象。就像裹在海象皮囊的人的眼睛。我感覺自己看出了那個真心,感到悲傷與戰慄。

「大衛,明天此時,你會在哪裡?」
「我還是想和妳上床。」
「出於慈悲?」
「想要妳。」
「幹了就忘?」
他覺得受傷,沈默一陣。「為什麼要這麼粗鄙?」
「因為我們不是野獸。」
「那就不會像妳說的那樣。」
「只會更糟,因為我們忘不了。」
他走到她身後,雙手放在她肩上。
「黛,妳知道,複雜的網絡是人用話語編織的。我要的只是脫下妳的衣服……。」
剎那間,他以為自己有了答案。她仍猶豫不決。現在,他們這麼親近,時機又這麼恰巧。只消幾步路,在黑暗中瘋狂寬衣解帶,一倒在床,就能夠瞭解、擁有與解放。

……他覺得自己仍然一直往前,在融化,在瞭解。像是他與她是兩道洪流,奔流不止,期待彼此交會,可終究錯過了。留下他一個人向前奔流。他心中有一個我想消滅、貶損這個衝動,把她的拒絕視為不可理喻;另一個我,則深刻地感到失落,感到被劈裂、被擊倒、被剝奪……被欺騙。他想要她。每一個細胞都想要。可是,太遲了。他心中被沒有薪柴的烈火煎熬著,受沒有對象的感情折磨著。佇立良久,他知道所經歷的,絕不止於性慾,而是一個反邏輯、反抗必然過程的努力,一種化烏有為新宇宙的渴望。這是形而上的,遠超過一個女子的肉體;是一種焦慮,為了自己才擁有就被剝奪的自由的焦慮。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體會到的不再只是人存在的事實,而是自己存在的熱情。

-約翰.符傲思(John Fowles),《黑檀塔》(The Ebony Tower

本文經作者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黃以曦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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