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亞莉.霍希爾德(Arlie Hochschild);譯:張正霖

女性投入經濟活動,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根本社會革命。這場革命,涵蓋了南茜、妮娜、艾妮塔,還有她們的媽媽與外婆在內,所有女人的人生。南茜是一位社工,也是喬伊的媽媽;她的母親是內布拉斯加州(Nebraska)的家庭主婦,育有四個孩子;外婆在麥田裡養大五個小孩。妮娜是一位執行經理,也是兩個小孩的媽;她媽媽持家養大三個小孩,並且在她爸爸的五金行管帳;外婆在農場裡養雞和母牛。艾妮塔是開票員,同樣也是兩個小孩的媽;她媽媽兼了兩份家務幫傭工作,養育四個小孩;她的外婆在路易斯安納州的牧場工作。

回顧不同世代母親的職業和工作內容,我們可以歸納出一個模式:現在的媽媽是職業婦女、30年前的媽媽是城市中的家庭主婦、30年前的媽媽是農場女人。

有時候,會有連續兩個世代的城市家庭主婦接在農場女人世代之後,有時候則不是這樣。所有女人們都在工作。與過去不同的是,今日女性從事家庭外部的有酬工作,大量的女性過著生活被分成家庭與職場,兩種彼此競爭的急迫體系(urgent system),並體會著兩種衝突的生活節奏。與過去至少在規模上不同的是,付費的育兒服務、家庭與職場雙倍辛勞的大量普及,以及在婚姻中對於平等分攤的鬥爭。與過去不同的是,這個鬥爭的效應,廣泛地浮現在一些明顯不相干的事情上,例如霍特夫婦的「喬伊問題」。

近期的這項變化,可說是更先前的變化之延伸。在美國工業革命之前,多數男性與女性仰賴私人家庭農場過活,無論種植玉米或是手工藝,主要都是為了供給家戶本身消費。隨著工業化的發展,更多玉米與貨品被生產、運送到更廣大的市場上賺錢。但是工業化對男性與女性的影響具有時差,方式也不同。由此可說,男人和女人各自擁有屬於自己的工業化歷史。

從比較鉅觀的角度來描繪,大約在1830年代,早期美國城市中的工廠與貿易成長,首度吸引了大量的男人與女人離開農場生活。很多單身女性在早期的新英格蘭織坊裡工作4、5年的時間直到結婚。但這些紡織女孩僅佔了所有女性的一小部分,並且在所有賺錢工作的女性中,只占不到10%的比例。在1860年,多數工廠勞工是男性,只有15%的女性工作賺錢,她們大部分從事家務幫傭工作。

60年代在紡織工作的女性勞工。

Photo Credit:AP/達志影像

60年代在紡織工作的女性勞工。

當男人進到工廠裡工作,他們基本的生活方式也漸漸改變:他們從在開放的空間上工,變成進入狹小的房間工作;從鬆散的季節時間轉換到緊湊的工業時間;從以親屬與鄰居為主要社會連帶的生活圈,變成被各色各樣的陌生人圍繞在身邊的生活狀態。在一開始,我們可以說,男人彷彿試著「擁有一切」。例如,在早期新英格蘭鄉下的工廠裡,男人白天在工廠裡工作,傍晚回家之後又下田工作。或者,他們會隨著耕作季節與收成的時間,間歇進出工廠工作。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農人變成了都市工人。

總體來說,工業化的工作雇用模式,在初期比起對女性,對男性生活方式的影響可能有更戲劇化且立即的改變。當時多數女性維持著來自家庭裡的認同,那也是她們主要的認同。當然,對女人來說生活也起了變化。19世紀初期,年輕的媽媽們自己攪拌牛油、養雞養豬。19世紀稍晚,年輕媽媽們可能住在城市裡,在雜貨店裡買牛油和雞蛋、把家裡分租給房客、活躍於教會;用歷史學者偉特(Barbara Welter)的話來說,她們推動著以女性特有道德意識為基礎之「真女人崇拜」(cult of true womanhood)。

在這段時期,多數結婚生子的女性,將她們的角色與認同置於家庭之上。「家」改變了。但是,如歷史學家考特(Nancy Cott)在《女性的羈絆》(Bonds of Womanhood)一書中指出,比起男性,女性在整個19世紀維持著一直以來的生活取向。如果我們比較男人和女人在整體生活上的變化,我們或許可以說,這段期間男性經歷了比較劇烈的變化。

時至今日,生活方式變遷快速的是女人。服務業的擴張為女人提供了機會。有鑑於現在女性生育小孩的數目比較少(在1800年,她們多半生8個,大概有5到6個養大成年;在2010年,平均生育兩個小孩),也由於女性薪資對家庭收入的重要性日益上升,時局轉變成「輪到女性」一起投入工業經濟,現在女性被從原本的家庭生活方式轉移,走出家門來。

在19世紀早期,男人開始以金錢為新的權力基礎,來取代舊有的權力基礎,也就是土地。男人開始以不同以往的方式,把「男子氣概」跟擁有金錢相互連結。男性的購買力被賦予越來越高的價值,對物品的現代崇拜-或馬克思所批判的「商品拜物教」,開始變得與「作為男人」這件事有所關聯。

女性的工作從家庭內部轉向至家庭外部,也對女性的社會、家庭關係帶來很大的改變。

Photo Credit:AP/達志影像

女性的工作從家庭內部轉向至家庭外部,也對女性的社會、家庭關係帶來很大的改變。

今日,輪到女人建立新的權力與認同基礎。如果說,先前女人的權力主要奠基在對男人的吸引力或對小孩和親戚的影響力之上,現在她們將之轉移到工作的薪資與權威上。如艾妮塔的觀察(她是一位嫁給叉式升降機司機的開票員):「在我開始賺錢以後,我先生對我展現比較多的尊重。」由於薪資差距,以及離婚對女性較不利,現代女性不見得比從前擁有更大的權力,但是權力的基礎改變了。

支薪工作看起來似乎比較有趣,而家庭生活則無聊許多。雖然最被女人接受的工作動機依舊是「因為我必須工作」,但是多數我訪談的職業婦女,不盡然是為了錢工作。如此一來,她們開始參與一個過去僅供男人參與的價值系統,並且發展出與男人相似的動機。許多女性受訪者主動告訴我,她們「整天待在家裡會發瘋」,或會「很無聊」,或說她們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不是「居家型」的女人。這種感受即便在從事低階文書工作的女性身上同樣存在。

在1980年舉行的全國性哈里斯民意調查(Harris Poll)中,有一項針對女性的問題:

如果你有足夠多的錢能讓你隨心所欲過日子,你會比較偏好全職工作、兼職工作、志願工作、或留在家中照顧家庭?

在職業婦女中,有28%的受訪女性想要留在家裡。以全部的女性來看,包括家庭主婦,只有39%的受訪者表示想要留在家中,即使她們有足夠的錢能讓她們過著舒適的生活。當被問到影響選擇工作的重要因素時,「提供自身成就感與自我滿意度」這個項目獲得87%女性同意;「幫助入不敷出的家庭財務」獲得84%的女性同意;「提升家庭生活品質」則有81%的女性同意。女人可能想要支薪工作、兼職工作或有趣的工作-但結論殊途同歸,都是想要工作。我相信,她們跟在經濟現代化過程搬進城市的農夫,有大致相同的複雜理由。【1】

從多方面來看,20世紀已婚女性被納入工業經濟,與早期的男性被納入的狀況並不相同。首先,19世紀下半葉迄今,女性的家務量已經減少。從店裡買回來的商品取代了家裡自己做的衣服、肥皂和蠟燭、家戶宰殺處理的肉類、和家庭烘烤的麵包。更晚近的時代,女人已經可以買到一系列預製食品或外帶餐點,或者如果負擔得起,還可以出去外面吃飯。有些人把衣服送到具有「洗、烘、摺」服務的洗衣店裡,並付費請人修改或更新樣式。小孩的日托中心、老人的養老院、偏差少年的中途之家,還有精神療養院和心理治療,可以說是過去母親所從事工作的商業替代品。

市場上的產品和服務經常勝過媽媽在家裡的辛勤努力,女性家務技術的價值因而被低估。一位媽媽說:「我有時候覺得沮喪、想要表達些什麼時,我就拒絕煮飯。但那沒有用,我先生只要去買山德上校(Colonel Sanders)炸雞就得了。小孩也愛吃。」另一個媽媽說:「當我跟我先生說我希望他能幫忙洗衣服時,他就會說:『我們拿去洗衣店吧!』」很多商品與服務的現代版本,比起傳統的家庭版本更受歡迎,甚至可以說就像殖民文化變得流行而取代了傳統的「本土方式」。如同第一世界文化凌駕於第三世界的固有文化,店裡買來的商品和服務也就這樣邊緣化了家庭主婦的「地方技藝」。


【1】在美國我們談的是「農人」(Farmer)而非「農夫」(Peasant)。「農人」一詞意味著能自由掌握土地,某種程度上值得自豪,而「農夫」一詞則帶有封建農奴的謙恭意涵。我之所以拿當代美國女人與現代化的農夫做類比,是因為女性在社會、法律、教育及經濟位置上的劣勢,直到最近為止都類似於農夫。

書籍介紹

第二輪班》,群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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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瞭解伴侶們性別互動的真實樣態,社會學家霍希爾德(Arlie Hochshild)深入十數個家庭,親身觀察性別觀念、生命歷程及社會環境,如何影響他們的行動。她讓我們窺見每個家庭中那本難念的經;而看似獨一無二的個別家庭困境,背後原來也有某些共通的文化機制在作用。

因此有別於流行的仇女言論說法,性別平等其實遠遠還沒有到來。不論男、女、異、同,我們都得擺脫各種關於「家庭」的迷思,並催生更性別友善的育兒及勞動政策,這場進行到一半的性別革命,才能繼續走下去。

責任編輯:曾傑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