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拙作寫下:「我不停地告別青春,不停地舉辦告別式。」文中提及:「這些心頭掛念,是擱了又寫、寫了又擱,心中多少有些遺憾,兩位影響我人生觀甚深的人物,終究無法為他們寫下文字,他們分別是林生祥和柯仁堅。」

我是「遲到的」樂迷,真正參與生祥的音樂行腳,已是生祥與瓦窯坑3。準備研究所考試,在自習室聽到《臨暗》,同時還有陳明章的《現場作品一》,使之脫離西方搖滾,回頭關注本土的創作。少不了水晶、角頭。全憑熱血,為音樂激賞,往野台開唱。沒料準,瓦窯坑早解散。野台風舞台上,生祥拎月琴,改唱老歌罷,一首〈下淡水河寫著我等介族譜〉牽引我進交工的世界。

長大後,還真去理解祖先的族譜,相信眾多樂迷有類似經驗。



2004年《臨暗》談都市之深沉,〈臨暗〉唱道:

盡想聽一聲
阿姆籲細人仔洗身
盡想鼻一下
竈下裏煎魚炒菜介味氣

那口琴呻吟,止不住思念,特別出社會,越發體會;2006年在The Wall,大竹研以電吉他初登場,把〈頭路〉折騰,下工之頹喪、失意、寂寞、煎熬,「連操之操/捱像一臺機器/烏油消磨亟淨/消磨亟淨」只聞〈輾來輾去〉和〈緊來緊賤〉表白一顆焦灼的心,勿錯過玉鳳的琵琶,美如其人;迷惘的〈古錐仔〉新舊混合〈港都夜雨〉以閩、客雙語,詮釋小人物心聲,唱法要更服貼歌曲。

2000年初,討論生祥委屬小眾,在當時流行的音樂五四三站上,跟著資深前輩Rotten,結識許多戰友,其中珍珠陳令人欽佩,她曾為撰寫《種樹》再版側標,短居美濃;我正巧經過,在「食為先」遇上,一同喫粄條!彼時,無論演唱會、座談會、有唱歌、沒唱歌,一律參加!常往返台北、中壢,不辭辛勞,同時補課交工樂隊、觀子音樂坑等作品。

19941995及1996年間5月,交工樂隊的前身——觀子音樂坑,在淡江舉辦「點生映象」音樂創作發表會,生不逢時,這幾乎是源頭了!1993年大學城第十屆創作歌謠,林生祥當時演唱〈觀音的故鄉〉獲得冠軍,雖然音樂完全不像,但猜得出來,他當時應該喜歡Pink Floyd。

過庄尋柳

1997年《過庄尋聊》巡迴客家庄現場,坦言觀子音樂坑的音樂,比起往後的交工樂隊是更搖滾而現代。〈過庄尋聊〉談先民辛勞,拓墾家園,「捱們過庄/來尋你聊」苦盡甘來,當作開場白,格外適切;〈一久〉談多久未跟土地親近了。有趣是,這麼首慢歌,恰恰透出當時台灣地下樂團多少都有的氣味,共標記著一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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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林生祥提供

觀子音樂坑客家庄巡迴演唱會。

鍾成虎電吉他彈得銷魂,為〈耕田人〉帶來一絲迷幻氣息,「種禾種菸種芎蕉/好地好泥生得靚/種成東西沒一個有好康/出汗流血全全浪清清」談老農對土地的愛與惜;搖籃曲〈渡子歌〉更營造一股婆娑欲墜的空間感,進一步展現對音樂的實驗性與企圖心;重搖滾把路開的〈大團圓〉肯定是阿虎的主意,團結一氣,別出心裁;〈美濃印象〉恬淡自在,兩把吉他如微風吹拂。

〈分捱喊你的名〉是生祥的樸實真摯,「分捱和汝共下到老/照顧你一生人/好嗎」就放開、揭露自己的真性情;〈老山歌〉從冠宇的歌聲中,撫平生祥的稜角;〈反水庫之歌〉從阿虎的手中,散出濃濃煙硝味;榕樹下,向〈伯公〉上香,唱兩年當兵外頭,保佑順事;山雨欲來,即興起底,〈美濃山下〉靚,世代好相傳。

遊盪美麗島

1998年《遊蕩美麗島》巡迴「來看土地」現場,收穫數首國語創作。從〈河水〉清澈〈游盪美麗島〉,團員輪番上陣,異國情調有種和諧的暈眩感;〈來看土地〉則帶有警世意味,冠宇寫道:「透過電視機的硬殼/給邊陲地帶一些憐憫」至今不變;經濟建設,生態破壞,高唱〈他們怎麼辦〉的招潮蟹、白鷺鷥,比擬1999年1976處女作《1976-1》的結尾曲〈90年代〉,對未來的悲觀懷想。

阿凱等以淡水出發:「掰掰了/淡水的夕陽/紅樹林」紅線大樓是越蓋越高,抱歉了青春,可否也還我地下樂團的美好年代。不同於《我等就來唱山歌》時曲,〈水庫係築得,屎嘛食得〉搖滾味四溢,力道漸長;藍調慵懶的〈爸爸的眼淚〉,聽冠宇說:「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對你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我們都一樣,這麼乾淨的水,可以到處游泳的地方,我們再作夢都夢不到了」亦或是靜謐深情的〈我的淡水河〉,聽阿虎唱:「奔跑吧/我的淡水河/沈靜地衝向大海/洗淨這個城市」同樣述說著河川的汙染,把乾淨的水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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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美濃愛鄉協進會

1999年4月,美濃水庫終結之戰,北上立法院陳情。

〈一起去游泳〉俏皮又輕盈,「首先脫掉你的西裝褲/如果願意順便脫內褲/二月的海水冷冰冰/跳下去表示有勇氣」發現冠宇挺調皮,隱約傳遞未來好客樂隊輕鬆玩音樂的心,「美麗的太平洋/我應該如何擁抱你/屁股浸在海水裡/我知道我已愛上你」找回大自然的嚮往;好比〈思想起〉細數過去,「能不能沿著鐵道飛行/能不能對著海洋哭泣/用月光照亮我的地圖/帶我回可愛的部落」,阿虎唱〈趕回部落〉盡充滿夢幻奔放的想像;阿達輕拍著鼓,生祥遠方呼喊〈再見吧!〉,宛如一首輓歌。

我等就來唱山歌

1999年《我等就來唱山歌》談美濃反水庫,須搭配公視的《縣道184之東》 和《記反水庫音樂專輯的誕生》一併觀賞。從陳達式的彈唱〈下淡水河寫著我等介族譜〉追根溯源,駛〈夜行巴士〉談農民夜車、北上陳情,那琴弦如利刃、揮擊如行軍,生祥的歌聲,悲憤而充沛:

厥兜政府斷真係有搞
耕田人家早有出頭
毋使等到捱亦下已經六十出頭
轉業忒慢死忒早
轉業忒慢死又還忒早

每聽踏心,盼公平正義就到來,走下立法院,高樓大廈,鄉親莫怕,秀梅高呼:「鄉親,大路行卑佢正/臂棍警察暗多,毋使驚!」從「第一支」郭進財的口技神妙,流轉冠宇的低頻貝斯,〈我等就來唱山歌〉唱給它「樓屋變岌崗/大路變河壩」,阿達鑼鼓歡慶,嗩吶簡直要竄出條龍來。

〈山歌唱來解心煩〉生祥唱得滋味酸楚,一分鐘處,月琴迂迴、相迎又轉折,「腳有千雙路一條/人生百樣心共調/眾口一聲反水庫/衙門咁惡照樣屌」把歌再度領往運動的方向;「若真的會擋不住喂話,大家就要死命跟他們拚」的〈水庫係築得,屎嘛食得〉記錄下運動珍貴的聲音紀錄,語出爾後《大地書房》的平妹,今聽來,撼動依舊。

〈同志,好好喂睡〉聽來卻難以入眠,「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有什麼不好」談青年返鄉的〈秀仔歸來〉倒合適,歷經318學運,才明瞭,彼此的焦慮,需要首歌來療癒。從「好山好水留子孫」齊唱〈好男好女反水庫〉逐步帶出的祭儀感,銜接客家八音〈大團圓〉的演奏曲,或許能窺見生祥未來在曲序的安排與想法。如隨後的〈嗷!〉或《圍庄》的〈火神咒〉,皆得片刻清醒。



同年,客家文化節出版的選輯《山歌之外,後生的歌》,有兩首未收錄曲〈客家現身〉和〈客家前進〉,聽過前者,敘事詩長達十餘分,「食無歇介撈心苦/行無歇介艱辛路」以民謠作根,鑼鼓相連,合唱著幾代客家人出外發展的硬頸精神。台灣921發生後,生祥和冠宇等,為震災所作〈種下永恆的希望〉,兩人更匿名楊德盛和陳義哥,詳見豆瓣

菊花夜行軍

2001年《菊花夜行軍》談都市下架、挫敗潛鄉的故事男主角,阿成,和他的待續。卷首詩自〈縣道184〉狂哮〈風神125〉,號稱台灣音樂史上少數的公路之歌,若少了交工,恐怕失色不少。

就係恁吶,捱騎著風神125
直別這隻發廅介都市
菜鳥哇、目鏡仔、雞屎洪仔
我是正壞勢

硬挺胸膛,那唱破心肺的「伯公伯公,子弟撖汝頷頭/拜託拜託路燈火全部切卑伊烏哇/毋使問爾子弟做麼該愛歸來呀/怎是會走歸來呀」是心中的電線桿一根又一根閃過,生祥在Voice深夜講堂上說:靈感從Bruce Springsteen的〈Racing In The Street〉來。

生祥的媽媽演唱〈愁上愁下〉,那椰胡道盡長輩操煩;〈兩代人〉談期望與失望,手風琴不時拉出雙方無奈;冠宇獨挑大樑,〈阿成想愛耕田〉重新再來,「捀吶壓折麻愛歸來/撖您共下/捀吶艱心也會當過/一舍人孤單」唱得出力,吉他卻顯平靜。

〈菊花夜行軍〉參考客家童謠〈月光華華〉可憋住掙扎,阿成自封總司令,鐵牛車發動「有!」,透過熱門晚點名:「一二、ㄧ二、一二三四!」重新建立士氣,農村魔幻寫實;敲鑼打鼓辦喜事,〈阿成下南洋〉談自婚姻市場淘汰的阿成,去南洋討老婆兼觀光,「嘴嘟嘟,吃豆腐/嘴扁扁,吃麵線」見〈阿芬擐人〉有好結果;〈日久他鄉是故鄉〉凝聚姊姊妹妹的識字班,同想起《拔一條河》在甲仙的新住民媽媽,天真都善良;圓滿,器樂曲〈嗷!〉牛動身,日子也前進。

2003年大大樹發行的現場《流浪之歌音樂節》,收錄兩首〈阿成下南洋〉和〈大團圓〉,生動有份喜悅,彌補缺席之憾。至於傳說中未出世的遺珠-交工III,也是他們該喘息的時刻。傳統下功夫,嗩吶作先鋒,整張多半純演奏,共同勾勒一幅景致遼闊的風土人情畫:〈鄉下倫巴〉走來愜意,卸下重擔;〈掙扎的必要〉不疾不徐,澎湃人心;〈百年人物誌〉嗩吶吃緊,由鼓帶領,胡琴搖曳出未知的肖像,從腦海浮現;〈祭舞/祭樂〉歡天喜地,鑼鼓護駕,由胡琴、月琴共譜,聽嗩吶出神,虛實相生,「第一支」的極致。

唱山唱海的〈非核家園進行曲〉有某心境想追,那遠方淨土,「腳踏著豪邁/非核的家園/腳踏著豪邁/非核的台灣」進財兄吹著嗩吶,跟蝴蝶一起玩耍;〈海上旅館〉用國語演唱,「遊魂浮沉夜海上/找尋靠岸的歸宿/荒夜漂著一孤舟/載動無聲的影子」吉他刷弦起伏,挾持一絲不安,為差事劇團所作;口琴、嗩吶分別帶來朝氣與希望,〈工人前進立法院〉鼓催充滿鬥志,為曾茂興參選所作。

〈工人囝仔歌〉原收錄於黑手那卡西企劃的合輯《底層的聲音:勞動.生活.音樂合輯》,「人ㄟ父母疼痛,是龍鳳飛天頂/你ㄟ父母養飼,是放雞食土蜷」從夾縫中生存的眸子,看搖籃中入睡的孩子,「你若是大漢讀有冊,做官做頭家/搖哇搖,欲睏喔/你著毋窗抹記哩,挺咱這款做工ㄟ人啊/搖哇搖,欲睏喔」翻身欲翻身,生祥的客家腔唱起台語,更加悲戚。

〈捱等還佇厥等麼該〉原收錄於兩千年台灣勞工陣線出版的合輯《勞工搖籃曲》,月琴緊咬、嗩吶催討,「領人薪水的兄弟姊妹/這下頭路是愈來愈難幹/因為資本家,他們啊/已經交合起來了」使勁地唱,「我們還在這兒昏昏地等什麼」抗爭就在眼前;〈曬穀場〉後收錄於〇八年吳晟的詩歌《甜蜜的負荷》,跟玉鳳、平安隆、大竹研的合作,尤其是玉鳳,豈止驚艷!那琴弦拼勁,編曲高超,相較起鑼鼓走緩,原曲則多了分節慶味。

種樹

2006年《種樹》談農民,生祥展開個人創作之旅:期間至日本、沖繩向大竹研、平安隆學「節奏」。若見過生祥早年現場,可知開演前後台,眉間如糾結、面容呈焦慮,其聲線力硬,少有搖擺、律動,生祥以前鮮少即興。

從〈捱介卡肖〉覓些自在,「鼠牛虎兔/隔發財是論萬步/猴雞犬豬/樂線樣式是論百副」聊聊生活百態;牽媽媽的手,「跳分佢綃/跳分佢妙/跳轉青春二八佳人身妝窈窕」唱〈阿姆,捱等來跳舞〉莫再牽掛,我們都長大。

搭配平安隆的三弦簡約,〈撖捱等介土地糴米〉開頭兩句清唱:「讓佢種下後生介心情/讓佢留下爺哀介腳印」以謙卑而珍惜的心,去待萬物;藍調味起〈目苦看田〉談菸田老農「目苦」巡田,間奏敦促大竹研捻手獨奏,不離土地思情。

現在說來有些煽情,林生祥拒領金曲獎,可當時我在電視機前,眼淚都流下。在舞台上他說:

金曲獎音樂獎項的分類應該是以音樂類型來分,而不是以族群語言來分。謝謝評審對種樹專輯的肯定,但是我們團隊的心裡實在很不願意領這座最佳『客語』專輯獎(最佳『客語』歌手獎),所以很抱歉,我們要婉拒領回這個獎座。我們參加競賽是因為想要上台表達這個想法,而且我們要把獎金捐給賦予《種樹》專輯力量、捍衛農村生活價值的四個團隊與個人:(一)美濃自發性的種樹團隊、(二)美濃社區報,月光山雜誌、(三)討論有機農業的青芽兒雜誌、(四)為農業發聲而被抓去關的白米炸彈客,楊儒門。謝謝大家。

真正搖滾,生祥以〈後生,打幫〉致敬,替農家子弟出一口氣。

野生

2009年《野生》談母性,生祥探索器樂低限,加入大竹研兩把吉他。「望想男丁興/哀哉妹落地」的〈野生〉談傳統價值觀-重男輕女,「在家係零星/出外像野生」得自顧拼搏,活出精彩;愛哭愛跟路,〈分捱跈〉充滿夏日陽光,「保證/保證/捱歸來毋會報洩」唱出童趣純真;〈分家〉普遍仍存在上一代:好事歸男,壞事要女,「兄弟分家硬過鐵/夥房分割冷過冰」遭遇類似多,孩兒認真瞧,母親皺紋、掌心包容。

〈姆媽莫驚驚膽膽大〉生祥唱給押老本養豬的「姆媽」,鼓勵且呵護;〈轉妹家〉口琴怎吹都悲傷,「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看到暗暗,毋好行兼/看到有光,佛祖來攬」耳畔不要停,媽媽想在家;夜半緊張,念起〈南方〉,倘若無根,何來的鄉?

想聽那句:「亂扯扯/亂扯扯/亂扯扯」心待他方;〈木棉樹〉唱「高速公路/聊日結束/北上亂緊/南下寂寞路」的車潮忙盲;〈問南方〉對或錯,無法撥下弦來,「三班制輪日輪夜/煙囪管無日無夜/人茫茫天茫茫/南方」這首歌早已向《圍庄》告心疼。

某程度上,我視生祥為一面明鏡。畢業轉職場,可說得志,抑不得志,追逐金錢,自我渾沌,快從填鴨式教育的欺瞞中掙脫。那些名校、企業、妻小、房車的步步迷陣,都隨雷曼兄弟一併破產。過去日子、《野生》太真;現在日子、《野生》太痛。

大地書房

2010年《大地書房》談鍾理和,加入貝斯手早川徹,找來其子鍾鐵民、鍾鐵鈞,嘗試三字、七言創作。「行遠看低寫因果/筆劃時代問公道」讀〈山歌一唱鍾理和〉艱辛文學路;生祥已然是Melody Maker,月琴賞來心開,「請妳替我煮飯一句話/就算天羅地殁也不怕」理解〈細妹細妹跈捱來〉為鍾理和與鍾平妹因同姓受阻的私奔相戀。

走進〈大地書房〉,木瓜樹下一塊板,尋大地滋養,隨光影寫作;靈光乍現的〈山精饒新華〉以階梯滑落的節奏、童謠逗趣的說唱,聊山精一般的巡山員;〈貧賤夫妻〉談鍾理和病後,不捨平妹擔家計,走險當山老鼠,男女角色對換,歌曲婉轉哀傷,前奏彷彿Nick Drake的〈Black Eye Dog〉;扭扭捏捏又臉紅心跳的〈過來救捱〉唱著「過來救火」的相愛。

人災〈山火〉談農民乾旱求雨卻迷信燒山頂天火的反自然之舉;我獨厚〈假黎婆〉融合排灣族傳統曲調,「i-ya-i-yu-la」聽雲力思嗓音深遠環抱,隱喻鍾理和隨原住民祖母入林、驚見她受山間感召而放聲高歌,忘卻客家身。這旋律,要今天才有能力,試著揣摩、理解傳統婦女的壓抑與委屈,身為閩南媳婦的母親,嫁入客家大家庭,得加倍努力才能獲得基本的尊重;回望,客家山歌調〈笠山農場〉遠比〈山歌唱來解心煩〉唱得溫柔且餘韻悠長。

有幸參加《大地書房》政大首演,雲力思驚喜現身,捎來山谷的風采;早川徹即興「頂替」嗩吶的催油聲,帶來心目中最狂的〈風神125〉,也正式介紹自己的登場。此外,《大地書房》的「生字簿」別具巧思,遺憾長條包裝對唱片迷來說,根本浩劫!更見證台灣唱片設計走向病態,包裝凌駕其音樂之上,時為收納而遺落他處,終導致我發起拒買行動。

我庄

2013年《我庄》談農村,生祥攜來六弦月琴,加入打擊手吳政君,樂隊趨近完整。據生祥所言,這張唱片多用零散時間創作。

「思想起/我庄圓滿/起手硬事,收工放懶/滾滾沓沓,像一塊新丁粄」聽〈我庄〉喚農村都市化失落及往日美好;生活一本冊,翻開不闔起,有女萬事足的生祥,向教育呼籲〈讀書〉沒有〈課本〉,若對照二十年前Baboo找林強跨刀的〈打〉,台灣的教育,到底進步多少;節奏敏捷、上揚的〈草〉,瞥見生祥靈動,那句:「阿爸恨、恨、恨草/草搶肥料禾餓到」聲音表情自然開展,不諱言唱法受黃克林影響(參考2004年在葡萄藤書屋,Rotten錄下生祥跟大旺共演〈倒退嚕〉一次神來之筆)。

即興可短可長,直是樂迷期待所在;洋溢對話空間的〈仙人遊庄〉,輕鬆參入「嘿呀落地嘿」的〈桃花過渡〉,把「無米煮/煮泥沙/無床睡/睡天下」的「仙人、人、人」扭得生風,引述鍾永豐:「若我們對另類世界的想像與渴望尚未隕沒,終會明瞭:他們有我們永遠到不了的孤獨與自由。」仙人繼續跳舞,繼續快活。

Photo Credit:美濃愛鄉協進會/連偉志攝

我等就來唱山歌15週年演唱會(美濃黃蝶祭活動現場)。

給媽聽懂客式英語「洗碗,一個碗」的〈Seven Eleven〉是我庄的「新頭家」,連鎖超商取代雜貨店,多了冷氣冰箱,省了鄉里關照,用驪歌作結,好不諷刺;〈阿欽選鄉長〉一次有趣的音樂劇嘗試,歡騰喧鬧聲,初邀樂迷北美館外聚集,合成器繞背景,煽情,帶出選舉的騙局與荒謬,主持候選,引人發噱,終隨散場婦女對白,回歸自家現實;生祥特意壓低了嗓,伴徐木珍先師胡琴,合拉出恆春「藍」調,〈秀貞介菜園〉定成經典,「上庄阿玲介產後憂鬱症/下背阿明介失業燥鬱症」指文明病,來種來搞,回歸自然;〈化胎〉回應《南方》為遊子對母親、童年、家鄉的追憶與填滿。

圍庄

2016年《圍庄》談石化,生祥升級電月琴,追加鼓手福島紀明、嗩吶手黃博裕,樂隊完備!

上半場〈欺我庄〉嗩吶噴,「欺我庄/欺我庄風頭水尾/欺我庄/海雄風惡人蹺蹊」直撲不顧;政君拉二胡,「仙人遊灶」的阿弟牯,勤早撕〈日曆〉,指待著出鄉工作的玩伴,放假回來;「禾埕尾个天公爐無人唱/石化廠个煙囪管點著香」遙應《野生》的〈問南方〉,如今「佢等拜天,眾神耳聾/佢等拜地,農作反種/佢等拜人,身體叛變/佢等拜水,魚產失蹤」直指〈圍庄〉核心,實為全作「最龐克」的歌曲,這吉他比空氣乾淨,如果強摘生祥憤怒的歌聲,搖滾的躁動恐怕要黯淡下來。

騎乘〈風神125〉迎向〈南風〉,鑰匙找無家,管子悲、心頭結,「緊講歹勢/我真歹勢」換南風說,鼓要落下,承擔不起;〈污染無護照〉刻畫無辜的風,不知道閃,全村落難,聽福島紀明打、政君塞得巧,遺憾曲式平淡,獨奏顯得牽強;聽〈慢〉我全身軀要垮,「一日儘快/一年四季儘快/但是阮這還是慢」幾乎被時間忘記,「有時我感覺/石頭轉側,想要輾」砂礫聲流過,想動,直理解那種停滯的僵硬;陣陣聲響回饋,〈宇宙大爆炸〉永豐娓娓道來,行動之易難,那噪音正蠢動,爆炸卻意外未開展而鬱鬱告終;全庄齊心,火力全開,〈拜請保生大帝〉連六聖筊,聞李玉坤先生反五輕的宣言與壯志,一輩子一件事,為公共利益賭上性命,慚愧動容;北管改編〈火神咒〉將戰線拉長。



下半場〈答覆〉心打定,「佢等用石化擴編/答覆燥渴个田/用五彩排水/答覆我庄四季」是場背叛,「我等个面目/轉朦又變糊/局勢生這般/我等莫再堅耐」要唱進心坎;那種夕陽下散步時才反想的痛,〈毋願〉是我庄劇變,鋼琴聲貼近心情;〈農業學工業〉注定僵局,「分國家擳到正義對面」在利益纏鬥下,要生活還是正義,本末似倒置,無奈跟〈污染無護照〉一樣,副歌在情緒的推進上,跌入一種單調的循環,吉他襯著卻僅是撐著

節奏切、聲音躍〈藤纏樹〉靈巧,政君多工器,「樹死藤生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生祥把月琴獨奏,梳理還糾結;「阿姆阿姐佢等命真賤/不菸不酒肝硬化做仙」環境難民沒料想,「阿爸走,阿爸緊走!」後生受害跟阿爸托夢,〈出,不走〉全身家當車上扛,二胡表心酸;〈坔地無失業〉嗩吶用〈青蚵仔嫂〉調,頌濕地,育眾生。

木吉他響,〈戒塑膠毒〉燃燒著憂鬱,「我等貪便利/鄉親,佢等是大發財」訴說著矛盾:反核拒尿袋,反塑自備水;北管改編〈松入風〉將戰線收回;〈動身〉唱得澀,生命即是苦樂並濟,「保生大帝已經扭到石化魔神/雲啊雨呀汝等做得收驚矣呀」慶祝反五輕二十八週年,辛苦終於勝利。

當初讀〈鍾永豐:龐克樂手杜甫穿越過來了〉一文,對生祥樂隊產生「要玩龐克」的印象,可見誤會一場。聆聽《圍庄》專輯之後,感覺音樂跟文本之間,未能產生相互抗衡之力道;就形式上,傳統樂器和搖滾多半調和,若自私以交工樂隊作參考點,欲匯聚成一體,似乎還缺少什麼,讓樂隊建立清晰的個性。

安可曲〈風神125〉,套句老戰友進財兄所說:「讓大家乘著風神125到下一個旅程。」一條未知的道路,猶在眼前。

僅以本文向Rotten致敬,還有那段「音樂五四三」的歲月。


《圍庄-突圍》 高雄演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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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曾傑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