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清志

日本鐵道文學散步

我常常在想，為何火車這種奇怪的機械工具，比起其他交通工具更容易令人產生內心情感的波動？
是不是因為共同身在一個移動的空間中，有一種擁有相同目的、相同命運的親近情感。
《失樂園》故事中，每一次的約會偷情都是搭乘列車，從東京到橫濱、鐮倉，
最後到輕井澤結束生命。每一次從東京的月台到列車車廂、到目的地的旅店，
他們的距離越來越接近，也越發感受到彼此相同的命運。

火車這種交通工具在地球上奔跑已經有幾世紀了，不過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初，火車不僅未被淘汰，反倒成為地球上兼具懷舊與時髦特質的特殊交通工具。關於火車或鐵道的寫作與攝影十分豐富，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似乎代表著火車在新世紀將會越來越受歡迎！

鐵道王國日本擁有最多的鐵道迷、鐵道攝影家，以及研究鐵道的專家們，而關於鐵道的著作更是多的令人咋舌！我曾經站在福岡紀伊國屋書店鐵道書籍前，面對一整區的鐵道著作感動的說不出話來。那些關於鐵道的著作包括各型、各路線鐵道列車的介紹、路線規劃、懷舊車站研究、鐵道風景攝影集、列車旅行美景等等，甚至有些十分另類的鐵道話題也有專書出版。

例如久保田博所著的《鐵道重大事故歷史》，內容記載一八七二年以來日本鐵道所發生重大的事故共一百八十五件；伊佐九三四郎所著的《奇幻的人車軌道》則徹底研究小田原至熱海間早期特有的人車軌道廢跡以其過去的歷史。所謂的「人車」，就是用人力推動的軌道車輛，我記得小時候烏來也有類似這種用人力推動的軌道車，由勞工推著遊客上山旅遊，如今已改為機械動力，卻沒有留下任何研究著作。

日本的鐵道文化與大自然四時的變化也有極其密切的關係，從《四時的火車便當》、《四時的列車風景》這類書籍的出版，便可窺其一二。除了感嘆日本人對大自然四時變化的敏感與美感之外，我也發現，火車這種機械交通工具已經成為日本國風景寫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事實上，火車不僅與日本自然景觀相輔相成，同時鐵道文化也融入了日本近代的文學創作之中。

從日本近代文學家的作品中，不難看見鐵道文化的痕跡；夏目漱石的作品《和尚》的主人翁原本是一位名校的教員，後來因為忍受不了學校的醜陋作為，所以回到東京，轉任東京都街鐵的技師——所謂的「街鐵」即目前東京僅存的路面電車「東京都電」。早期的東京全面西化，不僅建築、服飾學習歐洲，連路面上也有噹噹作響的電車行駛，整個都市感覺猶如身在維也納一般。不過在鐵路地下化之後，東京的路面電車只剩下東京都交通局經營的「東京都電」，又稱「荒川都電」，以及東急世田谷線的東急路面電車，又稱「玉電」。

「荒川都電」因為行駛於早稻田與荒川三之輪橋之間，因此早稻田的師生們經常利用這部電車通學，李友中在其著作《東京漂流物語》裡曾提及他與妻子在東京留學時，每當假日口袋中只剩下幾個零錢，便去搭乘東京都電逛逛老舊的遊園地或是雜司谷靈園，那裡躺臥著夏目漱石、泉鏡花、永井荷風、竹久夢二等等的文人雅士。

有一年冬日，我特地搭乘東京都電去早稻田大學拜訪村上春樹曾待過的校園，這個動機有一部份是受到深海遙所著《探訪村上春樹的世界》影響，在那裡我走過醞釀《挪威的森林》情境的椿山莊高級別墅區、村上春樹的學生宿舍，以及那個村上同學晚上醉酒返回宿舍必經的胸突坡道——他還在這裡摔了一跤，頭撞痛了好幾天。

一九六八年村上春樹到早稻田大學的時候，正值東京學生運動最激烈的日子，在《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中，村上春樹描寫機動隊衝入早稻田大隈講堂的情景，而三島由紀夫在電視上不斷地傳講他的理論，最後衝入自衛隊的基地切腹自殺。在《金閣寺》作品中，三島由紀夫也不由自主地使用火車作為主角逃離金閣寺困擾的方式，他說：「此時，我把一切都寄託在火車上，這是很叫人奇怪的說法吧！它載我一步步地向遠處移動，我怎能不信賴它？在鹿苑寺時，我經常聽到列車行經花園附近時的氣笛聲，但如今我會坐在這不分晝夜向遠方疾駛而去的東西上，我只有說這是命運的神奇。」

二○○○年春天我們搭乘「超級雷鳥」列車往北陸，列車行經琵琶湖畔，遠處的高山上仍然積封著厚雪，現代的特急列車安穩的在寒風中前進，最後到達日本海畔的「小京都」金澤。年邁的母親去探望她的小學同學，她們曾經一起在台南上小學，如今正如三島由紀夫當年所搭乘的火車，藉著火車帶來的神奇命運，兩位失散多年的友人在半世紀後重逢。

後來我帶著父母回到京都參加父親中學的同學會，同學會在聚餐後到公園欣賞櫻花，當年京都同志社中學的同班同學有一半已經離世，出席者也多病痛殘疾，但是當年的校舍依舊、當年的學生寮依舊、每年盛開的櫻花也依舊，這就是京都，幾乎永遠不改變的城市。正如朱天心在《古都》中所對照的京都與台北城，她形容京都是「除了四時的色調不同，每一戶人家都是恆久記憶中的那個樣子」，而對台北的形容則是「那個城市所有你曾熟悉、有記憶的東西都已先你而死了」。不過在《古都》中朱天心倒是記敘了許多早期北淡線沿線的情景，那也是許多台北人腦海中擁有的共同記憶。

國內也有許多關於北淡線的鐵道文學著作，但是本土作家王昶雄所著的《驛站風情》一書卻記載了日治時期許許多多北淡線不為人知的故事。作家王昶雄曾經與呂泉生共同創作大家所熟悉的歌曲〈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多年來他一直居住在華陰街靠近北淡線附近，因此對鐵道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書中王昶雄提及最初北淡線跑的是吐著濃煙的蒸汽火車頭，他也寫到一九三九年的超級颱風吹倒了一班開往淡水的北淡線列車，列車在竹圍站前的大轉彎處翻倒，死了十四人。最有趣的是他甚至敘述他的初戀也是發生在火車上，對象是一位純真可愛的中日混血少女，他們彼此在列車上眉目傳情，但碰面時卻臊紅著臉，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終的分手也發生在車站的月台，充滿著淒美之情。

川端康成的名著《雪國》不也是描述著發生在火車上的驚豔？主角島村搭乘著冰雪中的列車前往雪國，到達目的地之前必須先經過一座長長的隧道，在列車上他邂逅了一位「美得近似悲淒的聲音」的雪國女子。我常常在想，為何火車這種奇怪的機械工具，比起其他交通工具更容易令人產生內心情感的波動？是不是因為共同身在一個移動的空間中，有一種擁有相同目的、相同命運的親近情感。《失樂園》故事中，每一次的約會偷情都是搭乘列車，從東京到橫濱、鐮倉，最後到輕井澤結束生命。每一次從東京的月台到列車車廂、到目的地的旅店，他們的距離越來越接近，也越發感受到彼此相同的命運。

芥川龍之介同樣感受到這種火車與命運的奇特關連性，不過他的火車經驗卻常常是黑色的恐懼。在《羅生門》一書中他多次提到類似「我姊夫在距東京不遠的鄉下被火車壓死了」、「聽說他在火車上看見了幽靈」等不吉事物，他似乎認為火車與潛意識的預知系統有某種關聯性。在書中，他說，「每次我返回東京都會看見火災，有時從火車上看到了著火的山……」這種描述令我想起超現實主義畫家保羅．德爾沃（Paul Delvaux）的畫作中經常出現的深夜奔馳的黑色火車，或是黑夜中的火車站，月台上幽靈般的裸女四處走動著，整個畫面隱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安與憂鬱。

有一年正月，我偕同妻子共同去搭乘歷史悠久的江之島電車，這部電車由藤澤開往鐮倉，途中經過旅遊勝地江之島。那是一個充滿陽光的冬日，電車沿線從狹窄的住宅後花園旁經過，漸漸地駛入幾座小鎮，特別是在腰越鎮時，電車竟然是行駛在馬路上，與汽車並驅而行，狹窄處汽車還必須禮讓電車。過了腰越站，經過一段住宅廚房後的狹長路徑，整個視野豁然開朗，寬廣的海洋與湘南海灘在眼前綿延，而右方便可見江之島的身影。

夏日的湘南海灘是衝浪弄潮的好地方，不過在晴朗的冬日裡，海灘上只有一、兩位蹺課的中學女生漫步著。電車沿著海岸公路行駛，經過七里濱、稻村崎等站，最後到達鎌倉。鎌倉附近十分清靜幽雅，古寺林立，吸引了無數文人雅士來此。許多日本近代知名的作家，包括夏目漱石、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泉鏡花、有島武郎等人，都曾經長期或短期居住在此，進行創作講學，而他們的作品中也多有描繪「江之電」沿線秀麗景色的文字。對於喜好日本文學的人，「江之電」的確是條值得去作文學散步的鐵道路線。

二○○○年暑假，我遠赴北海道作「鐵道散步」，除了前往著名的小樽交通博物館之外，也搭乘造型十分未來的「特急北斗」列車，由札幌前往函館。列車飛快地奔馳著，我則閱讀著北海道札幌出身的作家有島武郎所寫的文章〈凱旋〉。故事中的主角是一位年老的將軍，他騎著老馬趕去搭火車，在好不容易搭上火車後，開始了他在列車上對自己一生意義的省思。人生何嘗不也類似一列火車，萬物都在這條路上往死亡赴約。每一次的列車旅行，都值得對自己的生命作另一次的反省。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鐵道建築散步【二十週年紀念版】》，大塊文化出版

作者：李清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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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斗篷、貓頭鷹、鐵道以及蒸汽火車頭，
都是具有魔法的神奇事物。
哈利波特便是到第九又四分之三月台，
搭十一點的火車，才到得了魔法學校⋯⋯」

20週年經典作品再現
走進書裡，帶您重回旅程現場

如果你不相信鐵道具有魔法，看完本書就會相信了。本書精彩介紹日本、歐洲等地極具特色的火車、電車，以及鐵道沿途代表性建築；每一條鐵道、每一個車站、每一種火車，都有令你驚豔之處，都能為你的世界開啟一道通往夢想的窗。

作者本身是位建築學者，又酷愛旅行和攝影，因此在這本以「鐵道」旅遊為主題的書中，時時可見傑出建築、設計的精彩解說和圖片，以及令人驚豔的藝術美。

北海道極具科幻味的先進列車「特級北斗」、長崎如賓士房車般豪華的「海鷗號」、滑鐵盧車站令人目眩神迷的月台頂棚、倫敦有著玻璃天窗的朱庇利地鐵⋯⋯每一站都有令人欣喜的邂逅。同時，作者偶而會將該景點有關的電影、文學作品中的情節帶入，閱讀的視覺和想像空間都十分豐富。是令人賞心悅目的「散步文學」寫作。

Photo Credit: 大塊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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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馮冠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