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亨利-皮耶.侯歇(Henri-Pierre Roché)

02 米瑞兒、安娜和克羅德 Muriel, Anne Et Claude

克羅德的日記
一八九九年八月於英國威爾斯

青翠嶙峋矗立在海中的小丘、起伏不平的海灘、小港灣、高爾夫球場、三三兩兩不成群的房子。

安娜獨自迎接我和克蕾兒的到來。

當天早上,有人偷走了我們別墅房東菲林特先生的小艇。負責偵察的警員詢問他是否要備案。

菲林特先生表示:「小偷比我更需要那艘小艇,所以我不要備案。」

他的反應讓我非常驚訝。交談之下,發現菲林特先生和我一樣,都是托爾斯泰主義的信奉者,認為擁有私人財富是不應該的,只不過他奉行得比我徹底。

安娜說:「對我們這裡的人來說,這種處世態度是個特例。」她又補充一句:「你明天晚上就可以見到米瑞兒了。」

隔天午餐時刻,我們母子和布朗太太,還有安娜的弟弟亞歷斯以及查理見了面。我和克蕾兒都覺得他們具有英國人的保守謹慎,而且這種態度是根深柢固,難以撼動的。安娜對他們說我們倆相處的事情。這樣也好,不過還是應該要自己判斷,不要以偏概全。

從這兩個男孩的態度看來,那些法寇達(Fachoda)事件的紛擾、英法兩國戰事一觸即發的威脅,皆已不復存在。

安娜突然出現,滿臉驚訝地說,由於米瑞兒眼部疼痛,晚上只能彼此寒暄一下,讓她多休養。想要深入認識,還得等等。

晚餐時,米瑞兒現身了。她比安娜略矮,擁有和克蕾兒年輕時代一樣的柔順金髮,眼睛上纏著一條綠色塔夫綢和棉花混紡的繃帶。她似乎很不舒服,動作緩慢,偶爾會用根手指撐開繃帶,看餐盤裡有什麼東西。她的聲音從喉頭發出,咕噥著聽不真切,背脊挺得直直的,一雙白晰大手顯得十分光滑。

在英國的最初幾天,日子過得平淡無趣。布朗太太分派家事,而每個人準確做好分內之事。

有天傍晚,安娜問我:「晚餐之後你有沒有空陪陪我呢?」

「當然有。」

晚餐之後,我們一起外出。安娜離開家門時,步履緩慢,然後她跑了起來,速度快得猶如自弦上射出的飛箭,對我大喊:「來抓我啊!」

我忘掉膝蓋受的傷,抓到了她。

我們來到了小港灣,她跳上一艘小艇,「人家借給我的。我們到對岸去吧!」

皎潔的月光,漲起的潮水,遼闊的河流。我們各划著一把槳,她在前,我在後。當船底碰到了沙灘,安娜沒脫下草底帆布鞋便跳入水中,我們合力將小艇拉上岸。她朝著村裡光源的方向走去,然後停下來對我說:「今晚我沒有別的事要忙,想要跟你聊聊,就像在巴黎的時候一樣。有些話我想告訴你,卻不知道如何說出口……」

「妳說說看吧!」

「是這樣的,」她一邊說,一邊在較低的岩石上坐了下來,「事情的發展出乎我預料之外。我們的母親互相欣賞,非常合得來。我的兩個弟弟整天不是在沼澤打獵,就是划船釣魚;而你和我也正要開始畫畫。」

「問題就出在米瑞兒身上。有一天深夜她瞞著我母親,拿了一本書做預習報告,要交給老師,那本書談論的是她崇拜的偶像——達爾文,結果她為了這個報告過度勞累而傷了眼睛。目前我們還不知道傷勢有多嚴重。」

「母親認為米瑞兒應該先問過她的意思,也不應該有事情瞞著她,這是為人子女應守的本分。米瑞兒承認自己讓眼睛過於勞累,也承認要為眼睛受傷一事負責。可是她聲稱必須勇於冒險,才能知道自己的極限,而且無需事事都要問過母親。」

「米瑞兒,真有妳的!」我讚嘆。

「母親說米瑞兒只會瞞著她。總之,整個家裡為了這件事弄得烏煙瘴氣。我邀請你們來,卻讓你們過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主要是因為米瑞兒一直是家中的活力源泉,現在這個活力源泉卻暫時枯竭,而米瑞兒生悶氣,也讓我心情很沉重,今天晚上剛好可以乘機向你解釋一番。我剛才所說的話,請你一定要轉達給你母親。」

「一言為定。」

「然後……然後……」安娜沒有將話說完。我們陷入一片靜默當中。

我想握住她的手。我聽到安娜的聲音彷彿幻音般遠遠地傳來,在我腦海中說著:「然後……快點抱住我吧!」

我為自己有這種輕浮的念頭感到自責。我對她說:「當然我們都因為米瑞兒發生的事情而感到難過。我還不認識她,不過我向妳保證,當我看到她的雙眼之後……」

「那時一切都會不同了!」安娜說完,跳下岩石跑向水邊。

潮水已經消退,我們划著小艇前進。水流將我們推向海洋,而我們愉悅地往相反方向奮力划動,不讓小艇滑向海上。最後我們偏離方向,在一片淤泥地靠岸。

隔天一同前往懸崖高處去作畫。

我對安娜說:「我耐心等著米瑞兒康復。儘管沒能見到她,但我還是很開心能來這裡。今天下午一起去那個荒廢的城堡看看吧,妳覺得如何?」

她猶豫了一下,回答我說:「好的。」

那座老舊的城堡從高處俯視整個港灣。城堡裡有個鏡子迷宮,如果在裡面迷了路,可能永遠都走不出來。進入迷宮之中,只有我們兩人,單獨面對著無窮無盡的鏡中影像。我們在迷宮中漫步、迷路,有時相距只有兩步遠,卻瞬間自對方眼前消失,就算聽見對方聲音,也找不著彼此。

我們迎面碰上對方之後,便一同前行。我開始想要離開這裡到外面去。安娜拉起我的手放在她肩上對我說:「別放開,讓我來找離開的出口。」她用涼鞋的鞋尖碰觸鏡子底端試著探路,樣子像個舞者,又像是善良溫柔的嚮導。這座迷宮適合接吻,就算在英格蘭,要親吻也應該南下到這座迷宮來。五分鐘之後,我們走出了那裡。

亞歷斯與查理教我和他們一起玩板球。草皮上除了安娜之外,共有十多個球員,不過我很遲鈍,總是搞不懂遊戲規則。亞歷斯拿筆記下每個人能將球投得多遠。我可以擲到八十一碼的距離。「這個距離算是不錯了,尤其對一個……」查理停了下來,沒繼續說下去。

亞歷斯接著說:「世界紀錄是一百三十碼。」

我們也打網球,只不過這兩個男生心中只想著打獵和釣魚。我們還一起除草,看著綠草硬生生自機器中噴出。

我們到海中游泳時,米瑞兒也會跟著去,不過她需要安娜攙扶帶路,像個盲人一樣。我們在海水中裸泳,男女分開約莫兩百公尺的距離,誰偷窺就會遭到驅離。儘管我的好奇心繞著女孩們打轉,但我還是挺喜歡這種不得不遵守的誠實。

漸漸的,米瑞兒在屋內走動次數越來越多。只不過我目前見到的她,並非安娜先前描繪那般優雅。在我眼中,她是一個逐漸痊癒的病患。她拆下了繃帶,換上大大的深色眼鏡,從鏡片中我看到她的雙眼腫脹無神。她拿著高爾夫球桿,在沒有球、雙眼無法視物的情況下練習揮桿,動作柔軟迅速。

夜晚時,我們一群年輕人聚在客廳玩猜謎、大風吹遊戲還有即興表演。米瑞兒輸了遊戲,我們罰她當場表演「奧菲莉亞」的一幕戲。閉著眼表演的她,散發出無比的光芒。

我和安娜常常在一起,周遭的人開始用一種意有所指的眼光看著我們,認為我們像是一對互相照顧、互相調侃的情侶,甚至房東菲林特先生也是這麼想。我和安娜總是清晨便提著折疊畫架,一同出門去作畫,順道繼續語言交換的課程。安娜有時會抱怨連連,等她發現這一點之後自己也覺得好笑。現在我好像有了個姊妹,感到非常高興。

一八九九年八月十五日

安娜對我說:「我邀米瑞兒明天和我們一起去。她雖然不能畫畫,但是可以散散步,享受一下山頂吹來的徐徐微風。」

安娜在前,米瑞兒緊跟在她身後,我則是押後,三個人就一個緊接一個,隨著綿延的山路往高處爬。米瑞兒戴著一頂帽簷寬大的綠色遮陽帽,說話聲音聽起來很熱情,字字句句清楚。她每走一步路,髖部會跟著扭擺,特別的姿勢,讓她每個步伐都顯得穩健堅決。不過對其他人來說,這種姿勢也許讓人覺得惹火。她這麼活潑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將濃密的金髮盤起,梳成一個髮髻,露出白皙的頸子,我私下給她一個「脖子姊姊」的稱號。

到了山頂我們坐下來。米瑞兒對我說:「安娜時常提起你的事情。當我眼睛還沒受傷的時候,她會讓我看你寄給她的書。那些書的內容我並沒有完全了解,論點也並非完全贊同,不過,整體而言,你讓我們大開眼界。我和安娜應該要如何謝謝你呢?」

「我想要揭開英國風土人情的神祕面紗。當然,對一個法國人而言這不是件容易的事,還好有安娜的指導。」我回答她。

安娜說話了:「米瑞兒比我更能幫上你的忙。」

米瑞兒回答:「或許是,也或許不是吧。只要你有心一定可以做到的。你教我講法文吧!我現在已經會照著字念了。我和安娜就負責讓你的英文更流暢,你覺得如何啊?」

「樂意之至!」

「那我們馬上開始吧!想要知道你發音上有什麼問題嗎?來,就是這些。」

米瑞兒滑稽地模仿我的腔調,慢慢說話,向我解釋清楚問題何在,然後要我重複念整段句子直到發音正確為止。

「至於我的法文發音如何,我念這篇〈狼與羔羊〉的寓言故事給你聽聽看。我念完之後,輪到安娜,接下來輪到你。」

米瑞兒開始嚴肅地誦讀起來,不過她忽而模仿大野狼發怒的語氣,忽而模仿羔羊天真的口吻,讓朗誦過程生動有趣,而她那令人無法理解的發音,也讓人忍俊不住。安娜和我不禁大笑起來,米瑞兒自己也是。安娜重新念一次這個寓言故事,口音就像是個已經巴黎化的英國女孩。最後我再一個一個音節分開念了一次。這是我們三人一同學習的開端。

一八九九年九月五日

安娜先前提過,米瑞兒樣樣拿第一。在三人當中,果然米瑞兒的學習力最強,這都要歸功於她的創造力和活力。我和安娜毫無保留地接納她的加入。「在我加入之前,已經開始注意你們了。」米瑞兒這麼說。從此我們變得形影不離。

我喜愛她們的謙遜和運動方面的表現,也從不道人長短。米瑞兒說過:「當我們有機會為別人服務,就別想著享受清閒。」她有時會引用聖經的語句,安娜會引用法國詩人魏倫的詩,而我則是會引述唐吉訶德那愚蠢的忠僕——桑丘所說的話語。

有一天,安娜有事走不開,米瑞兒問我是否可以陪她出門。她和安娜一樣,也想去城堡迷宮走走。安娜對她說:「可別指望克羅德帶妳走出迷宮。」然後我們兩人往城堡方向出發。

這一次我開始摸索出走迷宮的訣竅,也猜想到利用鏡角的可行性,不過我還是故意讓自己在裡頭迷路。我們在鏡子反射的影像中迷失了方向,無論往哪個方向小步前進,依然會迎頭撞上鏡子,彷彿置身萬花筒中。我們開始失去了耐性,米瑞兒對我說:「把你的手給我。」然後她用飽滿結實的手拉著我;另一隻手,則是手指往後翹起,露出了手指渦,迅速拍打著鏡子。隔著一個月重新上演的相同情境,讓我不禁為她們兩姊妹的異同之處而感動,也因她們都視我為兄弟而歡喜。這一次,米瑞兒比安娜花了更少的時間便帶我走出迷宮。

某天早上,我和米瑞兒兩人沒披上斗蓬風衣,就登上小山丘的頂端。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讓我們只得暫避於岩洞中。岩洞貼近地面,約二步寬,上覆有草皮如毯,草色泛黃。我們必須緊貼對方身體,以免淋溼。雨勢稍緩,但持續下著,而岩石讓人坐得很不舒服。我們玩起了史前穴居人的遊戲,假裝有穴居人對我們提出成千上萬的問題。不過,我不敢逾矩談論到假若我們有小孩的話題。

雨後天晴,我們不情願地下了山。在山上耽擱太久,趕不上午餐。布朗太太憂心忡忡,倒是安娜一點兒也不擔心。

米瑞兒和安娜渴望了解巴黎的風土人情,她們說服母親將島上的房子出租,而後一起到塞納河左岸生活八個月。兩個弟弟就留在學校,放假時再到巴黎會合。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魅惑楚浮的懺情書(精裝版)》,二十張出版

作者:亨利-皮耶.侯歇(Henri-Pierre Roché)
譯者:黃琪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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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都不去了
時間是各語系的音節,
而你眼裡就是我的歐陸

  • 法國電影新浪潮代表導演——楚浮(François Truffaut)經典改編原著
  • [ fps ]書系:導演與小說家的跨文本經典對話,精裝首發
  • 突破傳統文學體裁的全書信體表現,簡白、節制、鋪陳縝密;三角關係的曖昧與掙脫,愛和性的試探、迷亂;二十世紀初的道德難題,二十一世紀觀點再定錨

「不不不、我愛的是他們兩個。」→→→→(性是再簡單不過的問題)
楚浮:「大部分我的電影都表達了對一本書的崇敬。」
突破傳統文學體裁的全書信體表現,簡白、節制、鋪陳縝密
三角關係的曖昧與掙脫,愛和性的試探、迷亂
二十世紀初的道德難題,二十一世紀觀點再定錨

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無論熾熱與淡泊,每一段情感都有開始與結束,所有人在國籍、語言、信仰種種限制內找到理想,直視自身缺陷並尋找平衡。安娜、米瑞兒與克羅德三人關係之轉變,非典型多邊戀,各別往返書信裡陳述的是對愛(與自我)的推敲、鑿刻與試探,性只是最直言不諱的途徑。英國姊妹自幼教養中,深信有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為之奉獻、喜樂;而極具魅力的法國男孩克羅德,成為了兩個女孩的激情燃點,更是視野的拓望者。

姊妹一冷一熱,心緒卻反之一如湍急瀑流、一如悠揚靜水,藉由無數表白,釐清自己,言辭坦然;男孩多情善感,心猿意馬,機運主義地開啟與結束,然則一生擺盪,仍為廣袤之陸。愛情宛若政治寓言,機巧難測,島嶼遙望大陸,大陸渴望更多擁抱。本書以日記與書信體呈現三名青年男女戀情的幽微婉轉,大量言外之意於文字留白處被細膩暈染而出——臆測與假想,歡快與不安。

故事多方隱喻,特別是女性在二十世紀初的舊時代束縛下,所表現的任性與纖細,獲得法國導演楚浮的青睞,轉化為大銀幕影像,以心理寫實的電影語法,描繪三人情愛曲折,讓小說與電影互為援引;反覆的重逢與告別裡,情感中人的念想瞬息萬變,為愛疲於奔命,甚至楚浮與侯歇對結局的鋪排各異,更似一場觀點對奕,讓原已糾纏難解的文本,格外耐人尋味。

Photo Credit: 二十張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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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