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經典選讀》：我們的目標應是消除那創造出性別歧視與社會性別的社會系統，而不是消除男人

文：蓋兒．魯冰（Gayle Rubin, 1949~）｜摘譯：張娟芬（作家，廢除死刑推動聯盟理事長）

交易女人：性的「政治經濟學」筆記
“The Traffic in Women: Notes o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Sex”, 1975

魯冰任教於美國密西根大學人類學系，1970年代初參與婦運，1976年在密大就學期間曾協同創立激進同女社團（Radicalesbians）。此文完成於1975年，探討社會性別及異性戀體制的歷史及社會因素，如何經由經濟機制、社會功能到心理因素不斷複製。她認為女人在父權社會成為男人之間互相交換的禮品與貨物是女性受壓迫和被性別化（engendered）的主要原因。

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力的再生產仰賴女性無償的家務勞動，沒有女人的後勤支援，資本體系便不能生產剩餘價值。她理想中的社會，男女雖有生理性別之異，卻不應有社會性別之分和上下之別。

魯冰首創「交易女人」（traffic in women）一詞，近二十年來一再被用來描述經濟劣勢的女人，特別是第三世界婦女身體被販賣的現象。本文原載於《女人、文化與社會》（Women,Culture and Society, 1974）。（顧燕翎◎撰文）

關於女人的文獻——包括女性主義與反女性主義的——一直都在思索，究竟性別壓迫的本質與起源為何？對性別壓迫起源的分析，將成為一切評估的基礎，使我們看清：我們應該做些什麼樣的改變，才能夠創造出一個沒性別階級的社會。

那麼，一個擁有雌性身體的人（female），是在什麼樣的關係作用下，才變成一個受壓迫的「女人」（woman）呢？要鬆動這層關係的話，關鍵就在李維史陀和佛洛依德的研究交集處。讀他們的作品，我們就會了解，其實是社會機器（socialapparatus）系統性的以雌性身體的人為原料，加工後製成馴化（domesticated）的「女人」。佛洛依德和李維史陀都不是從這個角度看自己的作品，當然也沒有以批判的眼光檢視自己所描述的過程。然而我們閱讀他們的分析與描述時，應該跟馬克思閱讀先前的古典象徵經濟學者一樣。

某個意義上，佛洛依德和李維史陀跟李嘉圖（Ricardo）、史密斯（Smith）一樣，看不出自己的話有何意涵，也看不出：在女性主義的眼光下，他們作品可能會引起哪些批評。不過他們卻提供了概念工具，有助於我們對社會生活的某一部分詳加描述，而那個部分正是女人、性少數和某些人格之所以被壓迫的核心。因為沒有更好的辭彙，所以我將社會生活的這個部分稱為「身體性別／社會性別系統」（sex/gender system）。我為它下的初步定義是：社會為了將生物的性事轉化為人為的活動，所需的一組社會安排。

馬克思

許多研究都試圖將馬克思主義應用到女性議題。包括主張：女人是資本主義的勞動預備軍，女人普遍的低薪使得資本家賺得更多的剩餘，女人是家庭消費的管理者，因此成為消費主義的目標族群。

然而有許多研究的野心更大——他們指出，「家事」與「勞動力的再生產」是密切相關的，因此，女人所受的壓迫應置於資本主義的核心。資本從勞動中抽取剩餘價值，而這樣的主張就直接將女人放在這個集聚資本的過程裡。

但是，說資本主義利用女人是一回事，把這種利用當作女人被壓迫的起源，則是另一回事。女人在那些跟資本主義一點也沾不上邊的社會裡面，也是被壓迫的。男女的不平等比資本主義早了好幾個世紀，資本主義只是接收並重新架設這種不平等。資本主義下的勞動力再生產，並不能解釋纏足或貞操帶的習俗，更不能解釋為什麼總是女人在家裡做家事，而不是男人。

這時候我們回去看馬克思如何解釋勞動力的再生產，就有趣了。再生產勞動力的要件包括：人體的生物需求、勞工所處環境的需求，以及文化傳統所定義出來的需求。馬克思指出，對英國的勞工階級而言，啤酒是必需品，但法國勞工階級最愛的卻是葡萄酒。

正是文化與道德，將「太太」定義成勞工的必需品之一，規定由女人來做家事，並將男性特質與女性特質的文化傳統，順便附贈給資本主義。只有將文化與道德移到分析的核心來，我們才能夠仔細描繪性別壓迫（sex oppression）的輪廓。

恩格斯

在《家庭、私有財產制和國家的起源》（頁460~464）中，恩格斯認為性別壓迫是先前的社會制度留給資本主義的遺產，他也將性別與性整合到他的社會理論裡面去。

我們所謂的「經濟」，通常是指一種系統，此系統能夠將自然世界裡的事物轉化為人類消費的物品。但即使依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賦予經濟活動最豐富的意涵，我們仍然發現，經濟活動並不能滿足人類所有的基本需求。人群也必須繁殖下一代，性與生殖的需求就像飲食的需求一樣，必須得到滿足。

餓就是餓，不過什麼東西可以算作食物，卻是由文化來定義的，每個社會都有某種形式的經濟活動。同樣的，性就是性，但什麼才算是性，也是文化定義的，每個社會都有一個「身體性別／社會性別系統」——將生物的原料（人類的性與生殖）添加人工（社會介入），然後形成一種傳統，去滿足性與生殖的需求。

也有人提出其他名稱來指涉「身體性別／社會性別系統」，最常見的是「再生產方式」（mode of reproduction）和「父權」。這三種提案都試圖區分「經濟」系統與「性別」系統，並企圖指出性別系統具備某種程度的自主性，未必能完全以經濟能力來解釋。例如「再生產方式」就對比於我們比較熟悉的「生產方式」（mode of production）。

但是，「再生產方式」一語將「經濟系統」視同生產，而「性別系統」視為再生產，這同時化約了兩個系統，因為生產與再生產，在兩個系統裡都存在。例如：機器的汰換就是經濟系統裡的「再生產」，而性別認同的形塑，就是性別系統裡的「生產」。再來，「父權」一語也並不足以描述許多性別階層化的社會。新幾內亞地區有許多社會很壓迫女人，但是男人的權力並不建立在父親或族長的身分之上，而在於成年男子集體擁有的男性特質。

恩格斯將性別壓迫放在生產方式的發展進程中，然後就把這整件事給忘了；我們要做的正是把恩格斯丟掉的東西撿起來，學他的方法而不去理會他的結果。恩格斯藉由檢視親屬理論來分析「物質生活的第二面向」，我們也可依樣畫葫蘆。

親屬（從猿猴到「男人」，性扮演著什麼角色？）

對一個人類學家而言，親屬系統並非一長串的血親名單。在尚未出現政府組織的社會裡，財貨與服務的交換、生產與分配、敵對與團結、祭典與慶典，全都在親屬系統的結構中進行。

要接續恩格斯的工作——從親屬研究中淬鍊性別壓迫的理論，我們可以從李維史陀的《親屬的基本結構》（The Elementary Structures of Kinship）中獲益不少。他在描述社會時並不假設一個抽象的、無性別的人，相反地，李維史陀作品中的人總是清清楚楚的男或女，因此兩性在社會中所受的差別待遇也就有跡可循。李維史陀認為親屬系統的本質就是男人之間交換女人，因此他隱約建構了一個性別壓迫的理論。

昂貴或低賤，都是商品——莫尼克．維蒂格（頁254）

慕斯（Mauss）在《論禮物》（Essay on the Gift）中首先指出原始社會的一項驚人特徵：送禮、收禮和交換禮物，主導了社交生活。「禮物是達成和平的原始方式，而在文明社會則以政府來確保和平。」

李維史陀進一步為原始社會的互動理論加上一點：婚姻是一種最基本的禮物交換的形式，女人是最珍貴的禮物。以女人為禮物來建立關係比其他禮物都更有效，因為那建立起的不只是一次的互動關係，而是一個親屬關係。

交換女人不見得就是現代意義下的物化女人，因為原始世界裡的「物」是具備高度個人特質的。但交換女人的習俗，確實隱含著「禮物」與「送禮者」的區分。假如女人是禮物的話，那麼進行交換的雙方就是男人了。這個交換所得出的結果——社會組織的建立，也是圖利男人的。

「交換女人」是個很有力的概念，因為它在社會結構裡尋找女人受壓迫的原因，而不將之歸諸生理結構。民族研究與歷史中都不乏買賣女人的例子，女人在婚姻中被買賣，在戰爭中被擄走，被拿去進貢或示好。這些習俗絕非「原始」社會的特產，在較「文明」的社會中，這些習俗只會更明顯、更商業化。當然，男人也被買賣，可是男人是被當作奴隸、勞工、運動選手而被販賣，不是因為身為男人。

「交換女人」只是個縮寫，表示在這種親屬系統的社會關係裡，男人對於他的女性親屬有某些權利，而女人對她自己或她的男性親屬則沒有這種權利。因此，交換女人的習俗可以說明，女人在這個系統裡並沒有充分自決的權利。

雖然每個社會都有某種性別分工，但男女各自負責什麼樣的工具，卻有非常不同的安排。因此性別分工可視為一種「禁忌」：男與女不能相同，人必須非男即女，強化兩性間的生物差異而創造出社會性別。基本上，性的社會組織的基礎是：社會性別、強制的異性戀，以及對女性性事的限制。

社會性別是一種社會外加的兩性之別。它將生物上的雌性與雄性分別轉化為社會裡的「女人」與「男人」，兩者皆是有所欠缺的一半，只有與對方整合才成為完整。事實上，從自然的角度來看，雌雄之間雖然許多特徵都有平均差異，但差異之中仍有很大的疊合。互斥的社會性別絕非自然差異所造成的，而是壓抑了許多共同點的結果。互斥的社會性別要求男人壓抑該社會認為的「女性特質」，而女人就得壓抑社會認為的「男性特質」。這個壓迫女人的制度，也因為堅持將人格劃分成兩半而壓迫了所有人。

為了保證婚姻，每個人都更被進一步的性別化（engendered）。社會性別不只標示了一個人的性別身分，還包括將性慾導向異性。因此，同性戀所受的壓迫，與女人所受的壓迫出自同一源頭。

總之，我們可從李維史陀的親屬理論中歸納出人類性事的一些共同點，包括亂倫禁忌、強迫異性戀和不對等的兩性之別。社會性別分為不對等的「交換者」與「被交換的物」，這就需要對女人性事加以限制。

至於是什麼的機制，使得小孩子將身體性別與社會性別的傳統銘刻於心呢？人類學沒有解釋。心理分析卻恰好是人類社會的性理論，它描述的是人類面臨社會的性規範之後的心理殘餘。最重要的是，心理分析描述了區分兩性、揉塑兩性的機制，也描述了雙性戀的、雌雄同體的嬰孩，是如何被教成男孩和女孩的。

伊底帕斯（頁456、475）的魔咒

佛洛依德是在解釋「女性特質」的養成過程的時候，引用了這個飽受女性主義者批評的概念：陰莖羨慕與閹割。小女孩將自己小小的陰蒂與男人大大的陰莖相比，發現後者確實比較能夠滿足她媽媽，於是，陰莖羨慕與自卑感就此攫住了她。佛洛依德的解釋可以被讀成這樣的宣示：「女性特質是兩性生理構造差異的結果。」可是即使在他最「生理構造」的版本裡，他在談女人的閹割情結時仍然認為女人生殖器的「劣等」，是某種情境脈絡下的產物：小女孩覺得自己擁有及滿足他人的「裝備」不夠。

伊底帕斯修正版

自從佛洛依德發表關於女性特質的理論以來，就一直受到女性主義的批評（頁119, 181, 238）。他的理論合理化了女人所受到的壓迫，因此，針對這點而來的女性主義批評是對的。然而，他的理論也描述了女人是如何被壓迫的，這樣看的話，這些批評就站不住腳了，因為精神分析理論描述了陽具文化如何馴養女人、女人被馴養又造成什麼影響，都是其他理論難出其右的。而且，既然精神分析是個關乎社會性別的理論，那麼撇開它不管，對於一個有志於消滅性別層級（或者消滅性別本身）的政治運動來說，簡直是自殺行為。我們不可能拆解某種我們低估的東西，或我們不了解的東西。

女人合力終結文化中的伊底帕斯殘餘

佛洛依德與李維史陀的理論，有十分令人吃驚的相合。親屬系統需要區分兩性。伊底帕斯階段區分兩性。親屬系統包括一組性規範；伊底帕斯危機與這些規則和禁忌十分類似。強的異性戀是親屬系統的產物；伊底帕斯階段建構了異性戀慾望。親屬關係依賴的是兩性之間巨大的權利落差；伊底帕斯情結讓小男孩享有男性的權利，而強迫小女孩適應她那縮了水的權利。

李維史陀與佛洛依德的組合，暗示著我們的身體性別／社會性別系統，至今仍依李維史陀所指出的幾項原則在運作。如果我對佛洛依德與李維史陀的閱讀無誤的話，就表示女性主義運動應該重新組織身體性別與社會性別的領域，減低每個人經歷伊底帕斯期的挫折感，以解決文化的伊底帕斯危機。

為了使伊底帕斯階段不再對年輕女性的自我造成那樣大的創傷，我們必須改變伊底帕斯危機的某些部分。伊底帕斯階段將兩種互相矛盾的要求加諸小女孩身上，造成她的矛盾，就是：母親照顧幼兒的角色引發了小女孩對母親的愛，可是小女孩卻被迫放棄這份愛，因為女人的性別角色就是要隸屬於一個男人。如果我們的性別分工是讓雙性都同等擔任育兒的工作，那麼主要對象的選擇也就會是雙性的。

假如異性戀不是強制性的，那麼這份早期的愛戀就無須壓抑，陰莖也不會被高估。假如性事系統完全重組，男人不再擁有超過女人的權利（如果已經不再交換女人），假如已經沒有社會性別，那麼整個伊底帕斯的戲碼，都將成為遺跡。簡言之，女性主義應該號召一場親屬關係的革命。

李維史陀與佛洛依德的見解，為女性主義政治策略與女性主義烏托邦，提出了一種視野，那就是：我們的目標應是消除那創造出性別歧視與社會性別的社會系統，而不是消除男人。我個人覺得像亞馬遜女戰士那樣以男人為奴的視野，是非常令人難以下嚥的，這樣的視野維持了社會性別與兩性之分的存在。有種說法認為男性支配是無可避免的，兩性間的生理差異則是無法抹滅的、極其重要的；亞馬遜女戰士的視野只是將之完全顛倒。

但是，我們不只是因為身為女人而被壓迫，「我們必須當女人」也是壓迫的一部分。我個人認為女性主義運動所期待的，不只是消除女人所受的壓迫，也要消除強迫的性傾向與性別角色。最吸引我的夢想是創造一個雌雄同體、無社會性別（雖然不是「無身體性別」）的社會，在那裡，一個人如何、他做些什麼事、他和誰做愛，都與他的生理結構無關。

性的政治經濟學

在此我必須提出一個嘗試性的建議：我們的下一步應以馬克思主義來對身體性別／社會性別系統提出分析。簡單說，除了「是否交換女人」以外，對於婚姻系統，我們該問的問題還有很多。它是用女人來換女人，還是換取等值之物？此等值之物只能用來換女人，還是可以移作他用？如果能夠移作他用的話，那可以變成一種政治力量或財富嗎？另一方面，嫁妝只有透過婚姻才能取得嗎，還是有別的方法？可不可以累積財富來累積女人？交換女人能夠累積財富嗎？婚姻系統是階層化系統的一部分嗎？

性的系統不能孤立的來看。對於某個社會或歷史中的女人的完整的分析，必須將所有的事都納入考慮。終究有人必須寫一個新版的《家庭、私有財產制和國家的起源》（頁460~464），認識到性事、經濟與政治三者之間的交互依賴，並且不再低估其中任何一者在人類社會裡的重要性。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女性主義經典選讀（重要著作選譯與評介51編）》，貓頭鷹出版

編者：顧燕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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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不只是女性主義的入門磚，也希望讀者在理解、思索性別議題時，獲得更厚實的思辨基礎。不論您是初次接觸女性主義，或是已經登堂入室想做更完整深入的探討，這本書都會是您的好伙伴，幫助您在思索或論辯性別議題時，更掌握精髓，得到更大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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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