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永豐

〈縣道一八四之歌〉

省道二十八號的前身——縣道一八四,起於嘉南平原南端的半農半工鄉鎮——路竹,向東穿越丘陵地,抵達閩南人的旗山鎮,再進入美濃,把我鎮平分成北南兩大片。北片的村落拓殖於清乾隆年初,南邊是荖濃溪的洪氾平原,日據初期築堤後,始聚耕成庄。這條東西向縣道通過我庄龍肚後再度上山,伸進南台灣最大溪流——荖濃溪的集水區,直深入中央山脈的高山林場與原住民領域。在我家北邊四百公尺處,縣道一八四與我庄的幹道——鄉道五十一,交成十字,庄裡的大雜貨鋪、菜攤、食店與客運站盤據路口。

縣道一八四的路肩寬,四季有草,負責掌理水牛的堂哥永榮,每日必巡。永榮哥長我五歲,是我家那一帶最年輕的牛車駕手、速度最快的割草手、直線橫渡急流的能手、爬樹最高的偷果小孩、出拳最重的打手等等,不及備載,自然是我的精神領袖。上小學前最後一個夏天,永榮哥決定教我放牛。我感到傳承的神聖,像布袋戲及武俠片演的那樣,興奮又緊張。

永榮哥牽著牛,帶我上縣道一八四,路旁的鐵刀木結花,引來黃蝶,撒下樹蔭。永榮哥說新打的柏油路面比家裡的竹蔑床還平、還涼,而且車子很少。他躺在路中央,閉上眼睛。這不打緊,為表現帥氣,他還蓋上斗笠。

「永榮哥真好膽!」我打心底佩服。

真的,久久才會有一部老賓士卡車,客語諧音的「摒屎」牌,載著深山裡合法兼非法砍下的原木,嘰哩轟隆地從東邊輾過來。永榮哥叫我學他把左耳貼緊路面,他說,美國西部牛仔和紅番都是這麼聽火車的。其實每次都是眼睛先看到,等到左耳感覺路面震動時,卡車離不到五十公尺。

在縣道一八四,永榮哥教我對牛下口令。

「嗷!」再短促些,是叫牛開步走。

「好——」拖長音,就是要牠停。

「腳!」同樣急促音,是請牠老人家高抬貴腳,好把踩住的牛索拉出來。

我學他的樣,可牠動也不動。

「牛會欺負細人仔,你再大一點就不會了。」

「哦,原來畜生也會識人,知道我還小!」我很不服氣。

放牛的重點在後頭——水牛的食性。永榮哥說,春天的時候牛喜歡兩耳草,入秋之後有牛筋草牠就安靜了。跟人一樣,牛也挑嘴。芒草食得但堅韌,葉緣又利,牠會閃開,找更嫩的吃。但到了草枯的冬下,把芒草割回家,放在乾稻稈旁,這時牠會識時務地吃前者。如果連芒草都沒了,河邊有一種矮灌木叫銀合歡,甜甜的,你把樹枝勾下來,連葉帶花牠都喜歡吃。

「但這些都還不是牛最好吃的!」

「怎有?」我仰頭呆望著永榮哥;交春時田埂上那些青蔥的草油嫩得連我都想咬一把,還有贏過它的嗎?

「禾仔,還沒抽穗的稻禾。」永榮哥瞇眼,噘嘴,故作神祕,彷彿是牛偷偷告訴他的。這我早知道了。上個月大房的三堂哥阿明貪玩,他們家的牛牯躍下土崁,吃了半坵田的青禾。後果呢,一天內傳遍庄頭庄尾:人是吊起來打,牛是架起來揍,外加大伯賠人家一大疊鈔票。很奇怪,牛跟人一樣,做不得的,牠硬要。

永榮哥看我露出世故的表情,知道得用別的事情嚇我。他說要交代祖父傳下的禁忌。

「哦!那是什麼?」著迷於歌仔戲的永榮哥說過很多次,如果我家是朝廷,那麼祖父就是皇帝。

「結籽的草千萬,千萬使不得讓牛吃!」

「為什麼?」我很認真對待這道從家族權威中心頒下的命令。

「牛吃了這種草,拉出來的屎挑進田裡,不就會長出雜草來?」

我馬上想到水田裡那些萬惡不赦的雜草,都是它們害爸媽沒日沒夜。我發誓不給牛吃那種草!

「還有,一定,一定不要給牛吃到竹節蟲,阿興伯公的牛就是這樣斃掉的!」

「斷真!」我一臉驚怖,那麼微弱的東西竟然這麼要命,這不就布袋戲裡面演的,武林大俠有時會給無名小卒打得落花流水。

永榮哥小心剝開一隻竹節蟲。

「看到沒?」

「哇,裡面有一隻小蟲。」

「對!這東西一旦進牛胃,馬上叫牠滿地打滾,嘴吐白沫。」

「赫!」

永榮哥簡直什麼都懂,也是他教我開始認識「禮拜日」的。上學後的第五天早上,他追到縣道一八四把我叫住。

「阿豐,今天不用去學校!」他喘著不耐煩的口氣,一臉子弟不可教的失望。

「為什麼?」

「今天是禮拜日。」

我望望天,太陽剛攀過東邊的山頭,路上有兩部牛車向西走來,後面一部停下來,拉了一堆糞,冒著蒸騰的熱氣。「嗷」的一聲,牛真的啟動了。

「沒什麼不相同啊!」我真的看不出「禮拜日」跟「昨彼日」(昨天)還有「前日」(前天),有什麼差別。

「憨牯!這麼喜歡上課,那去吧,反正學校裡不會有人。」

我這時發現,「禮拜日」跟「昨彼日」還有「前日」唯一的不同,是路上除了我,根本沒半個背書包的人。但我還是不明白,一樣的天,一樣的日頭從東邊上來,一樣是大人準備下田,偏偏今天就叫「禮拜日」,而且還不用去學校?

我不敢再追問,只好硬著頭皮想像:每隔六天,天空就會印上「禮拜日」,這一天莫去學校就對了。

永榮哥的眼神突然晶亮,「阿豐!你走過去站在那條田埂上等我,我回去拿禾鐮和布袋!」他手一指,馬上跑回家。

多年後牛已被耕耘機淘汰,田埂也幾乎被水泥硬化,我也停止過問「禮拜日」的由來與作用,但每當不經意發現一叢青草,我就有股衝動,想守在那裡,等永榮哥拿禾鐮和布袋,一根不剩地收拾那叢青草,讓我們家的水牛開心。

牛終於聽我使喚的時候,補了一年高中聯考還是慘敗的永榮哥只剩下五專可念。他騎自轉車載我到縣道一八四上的客運巴士站,我背著他的行李。三、四個他那個年次上下的高中生,背著「省立雄中」、「省鳳高中」的明星高中書包,直挺挺地站在站牌下,彼此並不交談。另外兩、三個沒背書包的,也只跟永榮哥對看一眼,便把臉別開。

奇怪,在河裡捉迷藏、在稻田裡打棒球的時候,這些人不是與永榮哥共陣的嗎?怎麼換上校服,站到巴士站下,就都變成一臉冷漠?

「阿豐,牛交給你了。」永榮哥打好車單,頭犁犁地接過行李。

我心底彆扭,送不出話。

寬寬的縣道一八四路肩,芒草已疏疏稀稀地抽出花穗,一群我們叫作「嗶嗶噹」的小鳥,從尚未收割的稻田升空,乘著波浪型的弧線,朝河邊的竹林叢飛去。縣道一八四也換了另一副臉;畢竟它不是做來放牛的。現在它是長又直的溜滑梯,永榮哥坐上客運巴士,就要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永榮哥放假回來,我們仍一同放牛、割草。但他不再講牛經了,說來說去都是他在城裡帶領外省眷村子弟跟閩南學生打群架的自豪事蹟。

「永榮哥,外省人是誰?」我不想讓他失望,隨便問問。

「外省人跟我們一樣,是客家人的一種,只是他們講國語。」

真好!他們不用擔心忘了講國語被罰;我們班上每天都有人脖子上掛狗牌。

「那你講方言他們罰你錢嗎?」

「哈,我現在國語講得比他們還標準,還有人問我是哪一省人?」

「那你怎麼說?」

「我說我是廣東省人。」永榮哥非常得意。

我掉了興趣;不懂眷村跟我們庄頭的共通處,也討厭打架。唯一引我興趣的,是他說校慶參加吃西瓜比賽,得了冠軍。這我有信心;我在學校吃營養午餐,從沒慢過任何人。

第一個暑假之後,永榮哥回來的頻率漸稀,庄裡跟他同年次的後生也一樣;外面的都市化與工業化如火如荼,他們之中的大部分我再也沒見過。他們為人憶起或談論的方式因人而異;離鄉後在考試戰場上過關斬將的,傳頌為模範,敗考後混跡江湖的,也被用以教示後代。都逃不掉。

「阿進伯的兒子考上研究所了,真好樣勢!」

「阿乾叔的女兒考過高考了,有橫桌好坐了。」

「橫桌」即辦公桌,是脫離農業的最高象徵。每當庄裡有人考上第一志願學校,大概就知道晚餐時大人準要唸這些「好樣勢」給我們這些後生小人聽,讓滿桌飯菜立即變得沒鹹沒甜。

「阿豐,再讀毋識書,你就當人腳猴了!」母親的廚藝是族中最厲害的,可一旦她開口教勉,滿桌菜餚頓然失味。

在社會上被人踩在腳底的,稱「人腳猴」。家族中有幾位「讀得識書」的同輩人,一路第一名,最後都如願進了公家。看到他們,耳邊就會響起母親的話。我反倒關心跟永榮哥一樣,「讀毋識書」的人;我的遊耍功夫畢竟是他們傳授給我的。照布袋戲裡的武林規矩,他們便是我師父了。

庄裡的人很少聊到他們,偶而談到也都帶著酸度很高的口水,或預報壞天氣般的口吻。他們的消息若在一、兩天之內傳開,那動力一定來自於巨大的不幸。

阿宏的消息與身體就是這樣沿著縣道一八四送回來的。

永榮哥出庄念專校前兩年,菸苗剛種完的一個週六下午,他喚我去找阿宏。我在坡面上的中藥店門口找到阿宏。他閒著,用橡皮筋打蒼蠅,旁邊有兩批人馬正在玩橡皮筋。我想,憑阿宏的武功,這些人一定是不敢讓他下場。

「阿宏哥,我堂哥要尋你單劈。」我故作莊重地傳令,立刻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正如我意。

「在哪兒?」阿宏目珠晶亮,像貓在夜裡。

「土地公後面的菸樓。」

「隨到!」阿宏的答話冷又短,真不愧是高手。

我趕緊回家通報。永榮哥叫我把牛牽到芒果樹下釘樁綁住,免得大人發現牛沒人照料。一般的比賽規矩是在牆角下劃一個十五公分見方的正方形框,並在一公尺外劃條直線,平行於牆面。雙方把議定的橡皮筋置於框內,然後站在線外朝框內的橡皮筋輪流發射。只要把一條橡皮筋打出框外,就贏了。準度不好的人要不是無用地打出一大堆,便是射進橡皮筋堆裡,變成賭注。

比賽人數通常是三至五人,每人五十條橡皮筋算是很大的賭注了。那天永榮哥把整季的戰利品一千多條橡皮筋全帶上;十條橡皮筋一塊錢,以本庄孩子的口袋衡量,算是富豪了。在電視布袋戲的年代裡我們沒有刀劍又不會神功,因此我很果斷地認為,永榮哥跟他進行的是一場真正的武林決鬥;永榮哥代表白道,阿宏代表西域魔道。

「阿宏,三百條好嗎?」

「赫,三百條!」圍觀的人群抖了一下,立即肅靜。

「嗯!」又是冷短的回答。

永榮哥從牆邊向外跨了四大步,然後欺身用碎瓦片在水泥地上劃條直線。哇,兩公尺半,這可是神射手的距離!

「這樣好嗎?」

「嗯!」

六百條橡皮筋堆起來足足有一個掌幅高。他們還加上一個新的規定,沒打到橡皮筋的就算輸了。這更拉緊了氣氛。

雙方猜拳,永榮哥先打。

他彎身,右膝跪地,橡皮筋拉長,吸氣,瞄準,閉氣,射出。

真準!永榮哥把面頂的兩條打了出來,照規定必須擺回去,而且不能觸及其他橡皮筋。阿宏走上前,右腳踩線緣,左腳向後跨半步,簡單瞄了一下就出手。

「阿母喲!」幾個跟我同年的小孩發出驚嘆。

阿宏射中擺回去的兩條橡皮筋,那兩條橡皮筋彈起來撞牆,一條彈入框內,另一條跳了出來。阿宏贏了第一盤。

第二盤阿宏先射。他很精明,只在面頂擦了一下。永榮哥瞄準面頂出露一小段的一條橡皮筋,結果射偏了一點,直陷進橡皮筋堆裡,面頂那一條下垂,一半露出框外,等於宣判死刑。

「阿宏,最後一盤五百條!」永榮哥黑了臉,賭性發作,掉了耐性。

「好!」阿宏嘴角得意地斜了一下。

阿宏從地上畫的框裡數出一百條,永榮哥則把剩下的橡皮筋全放了進去。我覺得不妙,想勸開永榮哥,但看看周圍,菸樓下少說也擠了二、三十個武林群俠。我想永榮哥決心輸得徹底,此時決不會罷戰。

一千條橡皮筋堆起來的氣勢把眾人唬住,誰也沒見過這般場面。這盤永榮哥一點機會也沒有,阿宏先射,一出手就把最上面一條打了出來。大家都呆了。

我永遠忘不了永榮哥走到芒果樹下牽牛的樣子:落寞,悲壯,又帶點灑脫。我那被布袋戲浸透的腦筋馬上把他的身影轉化成悲劇英雄:他在決戰中被西域魔魁藏鏡人廢掉武功,走上奈何橋,從此退出江湖。

我陪他牽牛到魚塘洗浴,在路上他把僅存的兩條橡皮筋從左手腕上剝下,「阿豐,這給你,不要特迷,大人講得沒錯,橡皮筋在手上掛久了會吸血,腦筋變憨,讀毋識書。」我莊敬地接住,幻想有一天打敗阿宏,為他報仇。

再沒人敢同阿宏玩。他的考功與準度對反,國中畢業後去念半工半讀的職校,一方面想為轉做生意失敗的木匠父親省錢,二方面——我猜,他耐不住學校的平庸,想及早進江湖試他的「武功」。

阿宏的新武器是拼裝車。

七○年代,經過土地改革與農地重劃,農業生產力一翻再翻。為解決暴增的運輸需求,農民便組合耕耘機與拖車。拼裝的鐵牛車流行農村,造成新的地景與聲景。阿宏的拼裝功夫不亞於射橡皮筋,興起了黑手當老闆的夢想,後來乾脆輟學。每當拼裝完成,他總要騎著摩托車,陪農民試駕鐵牛車。

阿宏最後一次回家,夏日尋常的午後雷陣雨剛結束,祖堂裡一群大人正在爭吵。阿宏的伯公很嚴厲地告誡進春嫂,壽終才能進祖堂,在外橫死者抬回來,會剋煞生者。阿宏的母親摀著臉,蹲在地上無助地哭喊:「阿宏還存一口氣,念著要歸祖堂。」

幾年後我才問出來。阿宏的改裝功夫厲害,農民邊開著他弄好的車,邊對阿宏大聲讚佩。縣道一八四正在拓寬,得意揚揚的阿宏騎著新買的野狼一二五機車,與鐵牛拼裝車並排。他撞上路肩的砂石堆,正好就摔進他的傑作裡。

縣道一八四,更多,是與我父母那一輩農民的關係。

一九四九年始,國民黨政府先是壓低租佃率至千分之三七五,接著用價值高估的國營企業股票強制徵收地主的土地,讓無地的佃農以及生產面積仄狹的小農得以分期承購,解放了農民的生產積極度。但產量的提升需要水利與肥料的支持,於是政府開辦農田水利會,廣建灌溉系統,並透過農會下放化肥。

放到歷史上來看,土地改革的真正意義,是讓政府成為支配農民生產剩餘的唯一地主。當時的做法是一方面高估水利與肥料的成本,一方面壓抑稻穀的價格,再把水費與肥料換算為農民上繳的稻穀量。

於是滿載穀包的牛車、鐵牛車擠滿仲秋的縣道一八四。我是童工,父親讓我爬上穀包堆,增加一點點壓重,隨他前往農會。從慢緩移動的穀包堆頂頭,三米五的高度,我凝視著一幅沉默不安的鄉土。

以低廉的糧食供養龐大的軍隊與市民,只是將局面穩住,重頭戲在後面——發展工業。重點在於低廉的勞工;農村進行全面農地重劃,促成機械化耕作與運輸,大幅降低農地的勞動力需求。七○年代,台灣踏入出口經濟,在美濃西南邊的高雄港,成衣及電子的加工出口區、石化工業區,片片鋪開。一推一拉,短短幾年間,美濃的青壯人口幾乎被縣道一八四吸光。

若美濃的現代化過程是一部大河小說或史詩什麼的,我想,卷首詩應該就是〈縣道一八四〉:

縣道一八四,初開始
像一尾蚯蚓
從日頭落山、話糸又不通的地方
鑽到我們這個庄頭

每次阿爸車穀包去農會換肥料
就會把我丟到牛車上面壓重心

從那兒看出去
縣道一八四像一道老鼠洞
路兩旁的鐵刀木野野搭搭
孵出麻雀、蝴蝶與樹影子

從那兒看出去
縣道一八四像一尾蝻蛇
久久才會有一台摒屎牌(賓士)卡車
滿滿疊著粗巨的檜木
攻天攻地,從山裡頭闖出來

重劃後田埂改轉直角
柏油路鋪得密密麻麻
耕田是愈來愈省工
但卻是愈來愈難攢食

縣道一八四,這時候
像一尾水蛭
吸附我們這個庄頭
愈吸愈肥,愈吸愈光亮
整庄的後生
被它
吸光光

但縣道一八四並非歷史的單行道,進城的農村孩子也不見得能忘卻農業破敗、家族潰散的傷痛。八○年代,我就是畢不了業,高中、大學均枉然,最後分發到外島當兵,被海關起來。一九八六年夏,入伍後第一次放假回鄉,走出美濃的客運總站,被強烈的陌生感擊倒。

大街上進行拓寬工程,沿路的老房子被拆成廢墟一堆堆,原本附著在建築上的空間感及時間感頓然頹靡。我站在街上,一時不知如何指揮腳步,又沒有臉打電話請父親來接。我決定走五公里回家。

走到一段上坡路,落日餘暉已盡。菸癮來犯,摸不著打火機,我拐至路旁的土地公廟借火。廟裡香煙裊裊,我向土地公頷首行禮,再借香爐旁的打火機點菸。吐一口煙,看出廟外,路燈接手,迤邐回家的路。我心生羞愧,竟想請土地公關掉路燈。

失敗者回鄉的路上,我不孤單。其時,工業化似乎到頂了:泡沫經濟鼓漲,製造業外移,勞資衝突,房價陡升……紛至沓來。幾年後,在都市裡失業的大量農村青年被迫回鄉。

他們其中之一也許小名叫阿成,母親對他的期許總以「成仔」開頭。但一九九○年前後,全球化的都市對外鄉年輕人分泌著敵意,阿成決定回鄉。他騎著不再風光的「風神一二五」摩托車,母親當年的叮囑在心裡響著,漸成嗚鳴,終至吶喊。

〈風神一二五〉

(母親口白):
成仔,耕田是耕不出油水
你又沒讀到什麼書
不如出去學點技術
人說,百番頭路百番難
就算乞食也不清閒
成仔,要努力認真做
別人家如果開輛BMW
我們就鐵牛車勉強拖
湊合湊合一定會有高進的日子

送我出庄妳講過的話
我一刻也沒忘
但是母親這十年日子
我像無主遊魂
工作幹過一樣又一樣
哀哉!沒半樣有希望
女孩交過一個又一個
一概都難以成雙

經濟起泡我人生幻滅
離農離土真奔波
不如歸鄉不如歸鄉
母親原諒我要歸鄉
我要捨死回到山寮下
重新做人

就是這樣
我騎著風神一二五
辭別這個哮喘的都市
菜鳥仔、目鏡仔、雞屎洪
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就是這樣
我騎著風神一二五
老舊鬆脫呼天搶地
屌它景氣,什麼前途啊
我不在乎

土地公土地公,子弟向您點頭
拜託拜託,把路燈全部都關掉
不必問您的子弟為何要跑回來呀

土地公土地公,子弟向您點頭
拜託拜託,左鄰右舍去睡覺吧
不要讓他們問這子弟為什麼要跑回來呀
不要讓他們這麼多問

就是這樣
我騎著風神一二五
夜色起乩星兒抽筋
椰子樹檳榔樹電火杵
全全著驚

就是這樣
我騎著風神一二五
接上這條縣道一八四
阿豐牯、生仔擺、裕牯膦
我也回來也了喲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菊花如何夜行軍》,春山出版

作者:鍾永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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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音樂、運動的交織
從社會運動到政治實踐,不離農、不離土,唱自己的歌
鍾永豐散文集錦.《我庄》三部曲的底蘊與注腳

一九八○年代中,我受三件事嚴重衝擊,跟彗星撞地球一樣,得耗上長長歲月,氣候生態方可再平衡。首先是我家南邊兩公里的山丘——獅形頂腳下出現奇景:一畦畦菊花頂著一排排日光燈管,夜夜通明。難道現在連作物都不得日落而息了嗎?我心中感到哀憐且不祥,隱約覺得某種異變正在蔓延,但又不明何以。每回傍晚經過,我不安地遠視山腳下那一片詭譎的光明,彷彿是一群藏著祕密動機的無聲軍隊在夜裡行軍……——鍾永豐

交工樂隊與生祥樂隊作詞人鍾永豐,在台灣首本散文集錦。一位投入社會運動的農村子弟,由音樂蔓生出對土地的關懷,在政治路上不離農、不離土,唱自己的歌。

本書從鍾永豐的「我庄」——高雄美濃龍肚庄起始,呈現兒時那商業不發達、人際關係卻繁複綿延的客家庄,無論是拿橡皮筋當籌碼的頑皮小鬼永榮哥、賣豬內臟賺大錢的添富、地方黑道老大阿欽、移民南美洲又返鄉的貢祥哥……,都與美濃土地有著緊密的羈絆。而在村人的故事裡,也嗅出農村變化的端倪,鋪上紅毛泥的院子、蚯蚓沒辦法鑽地的水泥地、柏油水蛭般開進村裡的縣道一八四,還有「把人從土地上解開」、「把人從農地上支開」的各種農業擠壓政策,都預示著農村的轉變。

青春期的的鍾永豐,透過崇尚「阿美仔」的二叔開始接觸西方民謠、搖滾,這對於農村來說過於「新潮」,對於農村小孩來說卻是令人著迷的豐富世界。作者像是騎著野狼一二五,踏上狂飆的青春,從Bob Dylan、Leonard Cohen、Woody Guthrie等席捲全球的音樂人,認識動盪的世界局勢,以及音樂所能產生的巨大影響力。

鍾永豐與樂隊朋友,澆灌土地的歌,投下「文化原子彈」。一邊唱歌、一邊運動,將「以農養工」政策下,劇烈變化、扭曲的農村——夜晚開日光燈養菊花的歪曲景象,透過歌曲表露無遺;也將北上抗議反水庫的末代老農,在立法院前唱山歌的堅毅神情,用他生猛有力的文字記錄下來。

循著鍾永豐的散文,我們彷彿聆聽一曲又一曲農村變遷民謠。一位農村出身的青年,走向反抗者、創作者、政治工作,仍掛心鄉土,這是一本引領讀者反思土地、自我與全球化的散文集。

【封面設計說明】

一隻鯨魚的死亡,不是終點,而是滋生。牠的屍體緩緩落下,沉至海底,在這緩慢的——「鯨落」過程中,形成孕育其他生命的生態系統。牠的滋養可長達百年,如同一場文化運動起滅的尺度。

由夜行軍的菊花所勾勒出的鯨魚,逐漸沉落,也綻放新生,好似作者描繪的台灣農民與農村風貌,隨著農業擠壓而消逝,卻仍是這塊土地厚實的底蘊,指引人們一條穿越深海迷途的航道。

美術設計:萬向欣

Photo Credit: 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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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王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