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弗洛里安・維爾納(Florian Werner)

海鴉(Die Trottellumme)

Photo Credit: 創意市集提供

每到六月,黑戈蘭島[1]總會上演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戲。島嶼西隅有一片醒目赭紅色的砂岩峭壁,那裡會演出「海鴉跳」:三週歲左右的海鴉(屬於海雀科[2])會從這個出生地,同時也是被父母呵護至今的岩石邊緣展翅試飛。站在將近四十公尺高的起跳點,牠們準備遠離寒冷的北海,暫時告別這個未來的棲息地,父母則在身旁鳴叫、鼓勵並且等待凱旋之日。海鴉的躊躇可以理解,在一陣猶豫與焦躁之後,牠們終於展開尚未完全適合飛行的短小雙翅。

頓時,懸崖尖上湧起此起彼落的鳴叫聲,一隻隻海鴉就像是鋪滿羽毛的石頭往深處墜落。雖然許多雛鳥最後無法安然停駐在水面上,而是落在堅硬的岸邊岩石上,但幸運的是,牠們有靈活的年輕骨架以及新生的脂肪,所以大多仍然能在首跳中倖免於難。雖然牠們還未學會飛,卻敢展翅飛翔;不會游泳,卻又直往水裡衝,這種初生之犢的勇氣,也著實讓人刮目相看。

還是說,牠們的行為其實並非勇氣所驅,而純粹是絕望使然呢?出於絕望牠們只好————套句丹麥哲學家,同時也是神學家齊克果[3]的名言————像人類般「躍」入信仰之中。

根據齊克果的觀點,人的一生不僅可以而且還應該穿過三個「生命的階段」。人們雖然在前兩個「審美」以及「倫理」階段中,可以學會了解自我並嘗試檢驗自己存在的各種可能性,卻無法進一步克服對自我存有(Dasein)的絕望。因為在這兩個階段裡,人類會認知到世上除了自我內心世界的存有之外,必定存在一個超越[4]的領域,而這個領域可以對人提出進一步的終極指引。

用海鴉的行為來解釋就是:人徘徊在屬於塵世的懸崖與無限的大海之間,無法抉擇。人同時屬於這兩個領域,正如肉身的耶穌也同樣被壓縮在這兩個領域般。人無法用智識解決的矛盾,只能藉信仰來解困。齊克果說,「信仰」意味著為了贏得上帝而失去知性(Verstand)。只有像瘋狂跳進冷水的這種大膽信仰,人才有機會進入第三個生命階段,即「宗教階段」。

其實這個原則不也恰恰適用於人生每個重要的抉擇上嗎?畢竟,完全嶄新且令人興奮的人生階段,通常不是透過試探性的小碎步就能抵達,而是必須藉由直接跳躍至未知領域才能完成。生命的種種決定,不論是步入人生伴侶關係、生兒育女、搬到黑戈蘭島或是檀香山等決定,都相當難以理性解釋。而且這類的決定都將我們導引至一個生命世界裡,在那裡我們無法先研讀海圖再做決定,只能靠實際航行才可了解這未知之海。

正如齊克果的讀者海德格[5]所言:「我們永遠無法憑藉游泳相關論述來了解何謂游泳。就是要跳進水裡,才會知道何謂游泳。」因此,祝你全身濕透!

水母(Die Qua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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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夏日夜晚,北海的岸邊正吹著海風,無數的海月水母[6]被海浪席捲到岸上,就像是一堆巨型果凍散置在沙灘上。水母的體型大小不一,大的幾乎跟黑膠唱片一般大,可是幾個小時後,當我再回到沙灘,牠們卻不見蹤影了。假若真想要找到牠們曾經存在過的蛛絲馬跡,頂多就剩下彷如小黑圈的性器官還留在沙灘上。

其實這種現象也在所難免,畢竟海月水母全身上下的含水量超過九十八%。世上大概沒有其他生物像水母一樣,與自身的生存環境有著如此類似的組成成分。如果水母身上沒有一些膠狀物質,以及前面提到為了繁衍的性腺,大家可能會認為牠們確實與其周圍的水幾乎一樣。牠們在海裡完全適得其所,然而一旦移到空氣和太陽下,就化為烏有。

水母體內的含水量如此之高,卻還能自成一個封閉系統,自給自足運作,簡直是個奇蹟。牠在某種程度上類似宇宙,因為宇宙幾乎也是由空無一物所組成的,或是說經由人眼無法識別,而且機器也無法測量的物質所組成,這種物質同時有個特性,就是即使它們總量相對有限,卻仍能維持宇宙的結構,不使其分崩離析——這物質就是物理學家所稱的「暗物質」[7]。

這樣說來,水母的存在挑戰了西方哲學的宇宙觀。自古以來,人們總是將宇宙與人相比擬:宇宙是個大世界,活脫是一個人的放大版,相對的,人是宇宙的縮小版,宇宙的重要元素都濃縮在裡頭。柏拉圖讚頌他的老師蘇格拉底提出的「宇宙之身」(Körper des Weltalls);中世紀後期的學者阿格里帕[8]將人稱之為「第二世界」;叔本華則說:「所以從這種雙重考量來看,每個人都自成一世界(⋯⋯)。他對自我個體的認知,也包含了整個世界,即大宇宙」。

沒錯,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仍然被束縛在這種神話思想中,當我們仰望星空,望著射手座、月亮或是某個天體時,我們沉浸在自我愛戀的感覺裡,以為宇宙與我們一樣。

天體物理學的教科書以及北海的沙灘,可以給我們更好的啟示。如果說有哪個生物體可以作為宇宙的微觀模型,那肯定就是水母。如果我們的宇宙終究有一日必須滅亡(希望是很遙遠的未來),然後縮小,縮回到什麼都不存在的地步,或許就是因為這些宏觀的水母被沖刷到宇宙的岸邊,然後枯死了。

虎鯨(Der Or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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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鯨有時被貶稱為殺人鯨,某些致力於科學中立的動物學家,居然還替牠冠上令人不寒而慄的學名Orcinus orca——「地獄之鯨」。虎鯨這毀譽參半的聲名可歸因於牠純熟的狩獵技巧,因為即使對身經百戰的水手而言,那些技巧也是十分兇殘的。

德國動物學家布雷恩(Brehm)曾指出,當虎鯨攻擊比自己身形更大的鯨魚時,牠會咬對方身體的脂肪層,目的就是要讓對方感到衰竭而伸出舌頭。他寫道:「這是置對方於死地最有用的方式,因為一旦對方張開嘴,虎鯨就可以將牠們的舌頭拉出來」。

海裡其他小型動物的處境,想當然耳,也不會好到哪去,虎鯨會把逃竄的海豹直追到岸邊,如果海豹跑上浮冰,虎鯨還會使上一記毒辣的狠招,先以高速游向浮冰,然後在撞上浮冰前緊急剎車,製造出海浪顛簸浮冰,使海豹滑落到海裡,變成虎鯨的腹中飧。

若不把虎鯨與海豹間的角力視為攸關生死的格鬥,而是作為哲學上的爭辯,那麼體型也有相當分量的哲學家蘇格拉底,很明顯地就是虎鯨,而海豹則是那些持續處於劣勢的可憐反對者。在柏拉圖轉述的蘇格拉底早期對話中,有一個重複的特點,那就是蘇格拉底的對手在對話初始階段,都自認站在安全的論點上,結果一旦這位大腹便便的哲學家衝過來,就證實了那些論點的基礎其實是游移不定的。這些對手的信念不是受到基礎修辭性的攻擊,而是整體知識(Episteme)[9]遭受到許多微弱的撼動。

無論是何謂勇氣、友情以及愛情?如何定義美好的生活?還是人對死亡的態度該是嚮往還是迴避等種種問題,與蘇格拉底對話的人雖然都自認有相應的答案,然而很快地,他們就不得不承認那些自認所擁有的知識,其實都很無知。原本以為穩固的立論基礎,其實就只是一塊脆弱的浮冰。

如果我們想在辯論中,避免淪落到如同海豹的悲慘命運,就必須認知到作為自己辯論基礎的知識,究竟有多廣、多穩。究竟自己真的站在紮紮實實的陸地上,還是浮冰上?這個知識的冰山有多深?如果我們在言辭上打滑,或者更糟糕的落水了,將會遭遇到什麼?

在辯論中最好別落入海豹的下場,而是一開始就站上虎鯨的位置,也就是說,把對手從智識的舒適圈沖下去,並將之置於對你最有利的位置。假若你想當一頭虎鯨,在論述時,就別盲目地站在浮冰上,因為在那裡,你就只能無助地站立著。你一定要想盡辦法使對方落入水中。

如果你的對手是個比你還巨大的海洋哺乳動物怎麼辦?像是一個頭頭是道,有著厚實的鯨皮,能抵擋你所有論點的大藍鯨……牠還有強大的尾鰭,可以毫不費力地擋下你的攻擊。假若真的遇到如此強勁的對手,那你就得使出殺手鐧,如同殺人鯨般……把他的舌頭咬掉。

註釋

[1] 黑戈蘭(Helgoland)島,位於德國北海東部的小型群島。

[2] 海雀的外型雖類似企鵝目,但牠們其實更接近於鷗類。和企鵝一樣會游泳和潛水,也會飛。

[3] 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1813-1855,丹麥哲學家、神學家以及作家,亦被稱為「存在主義之父」。他不滿當時的社會和基督教教會,因此提出許多針砭,以表達其反教條、反權威等觀點,作品涵蓋神學、文學批評、心理學和宗教學。主要作品有:《反諷的概念》、《恐懼與戰慄》、《生命道路的各個階段》、《愛在流行》、《死病》等。

[4] 超越在哲學上的意義是,跨越所在世界的經驗與意識界線。

[5] 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德國哲學家,影響了現象學、存在主義、解構主義、詮釋學、後現代主義等領域。著有《存在與時間》、《康德與形上學的問題》等書。

[6] 海月水母(Die Ohrenqualle)是水母的一種,主要分布在北歐的東大西洋海岸以及北美洲的西大西洋海岸。一般來說,牠們生活在近岸,所以可在河口和海港見到。

[7] 在宇宙學中,暗物質指無法通過電磁波的觀察進行研究(因其不與電磁力產生作用)的物質。我們目前只能透過重力產生的效應得知其存在。目前已知宇宙中有大量暗物質。

[8] 阿格里帕・馮・內特斯海姆(Agrippa von Nettesheim),1486-1535,文藝復興時期哲學家。著有廣受後人歡迎《神祕學》。

[9] 源自希臘文,表示對某個主題確信的認識,而這些認識擁有潛在的能力為特定的目的使用。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哲學動物:乳牛擁有尼采的智慧?水母能解釋宇宙結構?啄木鳥是當代禪學大師?31則經典理論大哉問,上一堂最顛覆思考的哲學課》,創意市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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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弗洛里安・維爾納(Florian Werner)
譯者:彭菲菲

人類能教動物的事物不多,我們可以教馬數到三,命令狗去取一根棍子,或是訓練海獅邊轉皮球邊用牠們的鰭拍手。只是捫心自問,無論是動物抑或是人,誰真的在乎動物能學會這些技巧?一旦我們開始反向思考,情況就會大為翻轉。

如果我們敞開心胸仔細觀察,將會發現:水母可以解釋宇宙的結構、螞蟻對無條件的基本收入有明確的立場、電鱝讓我們了解現代社會的執著及矛盾、裸鼴鼠熟稔維繫伴侶幸福關係的祕訣、六角龍魚知道未實現的慾望以及烏托邦的重要性,而加拿大大角羊則是經濟「去成長」的哲學理論專家。海鴉呢?牠向我們展示一位偉大丹麥哲學家的教誨,我們得以知道,人可以如何勇敢地躍入信仰的擁抱。

假如我們想理解人為何物,
就必須從動物身上找答案。

  • 從啄木鳥身上,我們可以學習冥想?
  • 水母能向我們解釋宇宙的結構?
  • 尼采跟乳牛有何關聯?
  • 鱷魚的行為和老子的思想,有極相似的淵源?
  • 袋鼠能幫助我們理解盧梭的理論?
  • 天鵝的生死觀,可看出蒙田的思想?
  • 蜘蛛的外型,與柏拉圖「人的概念」有驚人的相似度?
  • 海鴉掌握了齊克果的「信心之躍」?

德國知名作家弗洛里安‧維爾納指出,動物可以教人類許多技能,甚至能向我們展露生活的哲學、存在的終極意義。透過動物的行為、自身身軀,牠們已揭露了宇宙的祕密,而令人驚訝是,牛、鼠、羊等動物對道德、社會、政治和美好生活的理解,遠比我們想的還要更多。

登場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蒙田、佛洛伊德、叔本華、海德格、卡繆、 羅蘭巴特、齊克果、愛默生、齊澤克、貝克萊主教、聖奧古斯丁、以撒柏林、哈伯瑪斯、第歐根尼等……

Photo Credit: 創意市集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