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看著這個不想被打擾,也不想打擾別人的災民,只能頹然地放下相機跟筆,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從這些媒體眼中傳達出去的畫面都是同樣的沉靜肅穆,就像黑白默片:沒有人爭搶便利商店的食物飲水;即使紅綠燈不起作用,駕駛仍堅守秩序;擠滿近千人的避難所內,災民排隊安靜取食,鏡頭前無一人哭號。
文:阿潑
災難與媒體
2011年3月11日下午2點46分的那場天搖地動,很快地攻占各個新聞頻道:屋內物品摔落、街道上人們倉皇走避、腿軟且站不起來、馬路上的車子左移右擺、路面甚至崩裂開來……每個鏡頭都傳達了地震的威力。
因為政治資金醜聞,這個國家的領導階層當時都在參議院決算委員會接受質詢。在野黨不斷要求首相菅直人下台負責,菅直人百般辯解,試圖從風暴中脫身。強震就在自民黨質詢告一段落後戲劇性地登場,驚得現場騷動不斷。許多議員反射性地往桌下躲,菅直人則抓住扶手,直愣愣地盯著會場頂棚的吊燈。
就在菅直人離開議場準備召開內閣緊急會議時,自衛隊早已經整裝待命。日本自衛隊的救災職責起於1957年,但因相關規定繁瑣,自衛隊在救災之中的角色並不突出──1995年阪神地震發生時,自衛隊救援部隊遲至7小時後,帶著鐵鍬徒步進入救災現場,這等怠慢曾受到輿論痛批,《自衛隊法》自此遭到修訂,明列自衛隊應主動救災,強化人員訓練及資源配置,並將救災能量具體告知災害對策本部。
準備出動的救災人員很快發現,這場災難遠超過想像:大水灌進城鎮的畫面也跟著在社群網站上奔湧,海嘯畫面透過網路不停滾動,而另場災禍接棒而來──福島第一核電廠出現輻射外洩危機。強震、海嘯、核災等狀況接連發生,就像多米諾骨牌效應一樣,將日本帶入了二戰以後最大的危機之中,自衛隊成立後最大規模的行動也由此展開。
地震前還在抨擊菅直人政權的媒體旋即收起攻擊火力,將注意力轉到東北,但也沒打算放鬆對內閣的監督。畢竟,阪神地震的教訓在前,媒體很清楚,政府的應對與速度,是救災的關鍵。
3月11日下午4點47分,震後2小時,菅直人穿著灰藍色工裝出席記者會,並讓官房長官枝野幸男「同步」向大眾直播災情,宣稱將盡一切努力把損失降到最低。以往只有被挑選過的日本新聞俱樂部成員,才能獲准進入首相官邸採訪,外國記者總被拒於門外;但這時,駐日記者都收到外務省的特別邀請,讓他們能近距離觀察這次日本官方的危機處理。
「日本正遭逢二次大戰以來最艱困的時刻,雖然我們還在哭泣,但我們必須攜起手來,振奮精神。」透過國內外媒體,菅直人的宣示立刻傳播到全世界。這個正承受不信任案壓力的日本領導人非常清楚,唯有正面迎接挑戰,才有機會扭轉人民對他優柔寡斷、毫無魅力的評價。
這場記者會於日本向全世界發布的同時,我剛結束一個採訪工作,也從網路上看到了災難消息。當時正是傳統媒體準備召開編輯會議、決定新聞版面和走向的時間。遠在數十公里外採訪現場的我,完全可以想像此時編輯室內的喧嘩,也猜得到主管們熱鍋上跳舞的焦躁模樣,甚至能聽見那節節拔高的叫嚷,想像著那急迫中同時悶燒著的興奮。
無論個人如何悲憫蒼生、哀嘆天地無情,媒體本質終究是一匹嗜血的狼。而災難總能將狼群引到草原之上。
至少《登山者》這本小說是這麼說的──作者橫山秀夫任職媒體時,經歷當時(1985年)全世界最大的空難新聞,見證災難發生時編輯室內的景象和角力,對記者內心的幽微也有深刻體會:「火燒得並不旺,小小的,卻像足以引燃導火線的火種般,醞釀著即將產生大爆炸的前兆。」
儘管2011年與1985年的媒體條件已經不一樣,但媒體人的狼性並沒改變。眼見社群網站已經沸騰,我一邊看著垃圾、屋瓦和木屑在電腦螢幕上沖刷,一邊撥按主管的電話。就像《登山者》裡所說:「記者前進現場,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務必搶下採訪的機會,我心裡的火種已經燒得很旺。
如同預期,一種狩獵在即的氣氛從話筒那方傳來,但果斷拒絕的聲音也同時響起:「這災難不只海嘯,還有核災……。對女孩子來說太危險。不要去!」主管和上頭商量一下,否定我的提議,他們說已經派了幾個年輕男記者立刻出發東京。
《登山者》故事中的主管看著底下的記者像隻追捕獵物的獵犬,用前腳撥弄泥土時,便想著無論如何都要勒住他身上的項圈;而我,卻是被自己的性別或其他莫名的理由圈住,只能困在原地。摸了摸鼻子,我回到電腦前面,繼續當個災難閱聽人,在一節一節的報導中發呆。
駐日記者幾乎第一時間都朝災難現場前去。他們腦中已經有幾個畫面設定,構思如何拍到海嘯刷過的淒零廢墟,籌謀怎麼捕捉痛哭的表情──越是悲慘越能控訴天地不仁,也越能吸引攝影機。但獵犬們很快發現,面前的羔羊即使受傷,仍是那樣乾乾淨淨,不見一絲血痕。
屏息等待的記者們有時會在避難所裡聽到輕輕的啜泣聲,當他們尋聲而去,有時能發現了一個將毛毯緊緊蓋在自己頭上的女人。但他們看著這個不想被打擾,也不想打擾別人的災民,只能頹然地放下相機跟筆,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從這些媒體眼中傳達出去的畫面都是同樣的沉靜肅穆,就像黑白默片:沒有人爭搶便利商店的食物飲水;即使紅綠燈不起作用,駕駛仍堅守秩序;擠滿近千人的避難所內,災民排隊安靜取食,鏡頭前無一人哭號。攝影記者幾乎無法抓到日本人的悲痛神情,拍攝排隊時,拍不到他們臉上的一絲焦急;拍攝死者入殮,既無儀式,也沒有入殮師。低著頭的日本人讓他們捕捉不到任何一滴眼淚。
至於受困交通管制無法挺進災區的媒體,只能杵在停電的東京,看著無電車可搭的人群井然有序走過不見光明的街頭,而且不發一語,就像一長列的送葬隊伍那樣安靜。這不是媒體刻意選擇的畫面,社群網站上,每一個身在現場的旅人都能作證。這個城市似乎只有車站發出聲音,服務人員不斷透過廣播傳遞訊息,但大多數時候,他們只說這句話:「延誤了您的列車服務,真的感到非常抱歉。因為發生了一場大地震。」
災難中的日本,似乎比災難本身更受到世人注目。海嘯隔天,《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紀思道(Nicholas Donabet Kristof)便發表文章提醒:「請留意日本未來幾天甚至幾周的表現,我們定會受益匪淺……日本人的堅忍中,有一種高貴的勇氣,這在未來幾天將充分體現。同時,日本如織的社會結構,也將透過其堅強與韌性煥發光芒。」
紀思道其言有據。1995年,派駐日本的他剛好碰上阪神地震,鑑於前一年美國洛杉磯大地震後搶劫與動亂頻傳,他決定四處探訪,看看日本是否有同樣的情事發生。但他失望了。「神戶百姓在憂患中展現高貴情操。他們排隊等水、領取供應品,毫無推擠爭搶現象,也沒人見財起意、任意進入窗戶已破的店鋪順手牽羊。黑道甚至暫停犯罪,忙著載運糧食到災區賑濟難民,爭取到良好形象。」紀思道不信邪,繼續在街頭找可以發揮的新聞,終於找到一起腳踏車失蹤案,事後發現這車是被借去救災;他還找到一間被搶劫的便利商店,當攝影機架好,紀思道訪問遇劫感想,店主卻指著他和攝影師,大罵:「都是你們這些外國人幹的。」
「日本人常常用一個詞:我慢(忍)。英語裡沒有一個嚴格意義上對應的詞,它有點類似於toughing it out(勇於承受、堅持到底)。這正是神戶民眾展現出的品質,他們同心同德、勇於擔當,令我敬畏。」雖然日本社會也有些欺負弱小的情事,但紀思道仍然肯定日本社會的淡定節制甚至滲入語言裡了,人們總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或者說「不要放棄」,因為自然災害被視為日本的「命運」的一部分,而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應該與之同起同落。
這樣的觀察,非紀思道獨有。長年生活在日本、熟悉日本文化的台灣記者楊明珠,看到這樣的日本,仍感到震撼,但無法耽溺在這種感動裡。災後每一秒都在變化,必須想盡辦法趕到現場。她的行李只有2台筆電、手機和4個飯糰,想了想,又從抽屜裡翻出護照。「如果東京的家被震毀,怎麼辦?」
楊明珠只能弄到往福島的機票。而福島通往仙台途中一片漆黑,彷若鬼域,直到進了仙台市區,才能見到一點點光。「斷水、斷電的環境對人造成很大的心理恐慌。」日後回憶這段經歷,她總說:「必須找到水、找到電,才有錨定的感覺。」
很幸運地,她在火車站附近發現一個慷慨提供發電機電力的店家,又找到一處能夠安頓的地下室網咖,這幾乎成了她在災區的臨時編輯室。那些日子,她發出多篇災區報導和影音新聞,當然也吃了不少冷掉的飯糰。在拮据的條件下跑新聞並不浪漫,但這種辛苦如此真實又深刻,以至於日後經過仙台,楊明珠總忍不住朝網咖方向望去。
只是,這裡並不是真正的現場。小寐後,楊明珠立刻背起相機往仙台車站走去。車站雖是關閉的,但計程車仍排成長龍,她試著招了幾次車,說要去海邊,都遭到拒絕。直到一位名叫佐藤久男的司機停在她面前,才順利成行。
「我要去氣仙沼。」楊明珠決定先往遠處去。這個位在宮城縣東北端的沿海漁港是世界聞名的魚翅產地,也是日本重要的遠洋漁業基地,但海嘯不僅摧毀絕大多數漁獲,還因油槽倒塌、油水流入海港及市區而引火延燒,整個城鎮遭到祝融掃蕩;像是燒得還不夠那樣,海水又持續將重型漁船與海邊垃圾持續推上岸,宛如加柴添薪般,使得漁業重地大火不絕,濃煙沖天。約有2萬8000人罹難或失蹤。
楊明珠向司機佐藤久男解釋:「那裡最需要媒體。」
佐藤久男卻道,仙台東南部的若林區的荒濱也很慘,全村被夷為平地,滿目瘡痍。他說,地震發生那晚,開車經過那個地區時,看到暴漲的河川裡有3人載浮載沉,他立刻跟其他人一起跳下河,將這幾個人拉上岸。其中一名男子全身溼答答,就算裹上外套毛毯,還是全身僵硬、雙手張開,因為太過恐慌,只顧著「啊啊啊」大叫,無法回神。
像這樣生死一線的經驗,楊明珠和佐藤久男拾撿了一路──往氣仙沼途中,幾個男人攔下搭便車,在車上訴說海嘯在他們身後追逐直至高地的故事;到了氣仙沼,漁產加工廠的中國女工抓著這個台灣記者嚎啕大哭,求她幫忙寫報導,「只想讓家人知道,我還活著。」她們來自遼寧,逃過一劫後,擔心的是無法聯繫上的家人,不想他們牽掛。
地震發生第5天,不論大浪或大火都已平息,抵達災區採訪也已3天的楊明珠在漁港聽到氣象廳再次發布海嘯警報時,忍不住發抖。但她最害怕的,並不是這些外在困苦,而是無法完成採訪工作。瞭解日本人壓抑性格的楊明珠,對於收容所的採訪很是擔憂,深怕自己碰壁、貼了一堆冷屁股。
第一次進入災民收容中心那天,外頭是零下3度,是雨和雪輪番上陣的惡劣天候,而沉默哀痛的避難所竟跟外頭一樣凍寒。楊明珠猜想,災民或許渴望得到些許燈油好點燃暖爐,卻沒人要求提議,就只是靜靜等著,一點聲音都沒有。觀察許久,她鼓起勇氣向一位86歲老太太搭話,對方僅以一句「我會加油的」拒絕了她。
「或許是災民已被強震、海嘯奪走一切,奪不走的就是那份保持體面的堅持。因為如此,即使難過,災民們不哭不鬧,氣氛如冰。一個婦女忍不住了,眼淚滾落,妝花了,黑色淚痕掛在臉上,有種說不上來的詭異。」她寫下這些觀察後,誠實說道自己只能靜靜凝視,無法按下快門。
她的採訪筆記充滿著這類細節:像是警員凡打撈到一具屍體,就會立刻鋪上藍色塑膠帆布遮掩;來自東京的消防隊員搜救時,堅持用手挖掘,為的是保護人命或保全遺體完整。讓逝者與生前一樣擁有尊嚴,是彼此的共識。還有女人被狗屍嚇到,卻立刻對狗敬禮致歉:「對不起,我太失禮了。」
結束當日採訪的回程中,佐藤久男突然對楊明珠表達歉意,說想繞道去認屍。海嘯後,佐藤的前妻下落不明,據說某個臨時殯儀館貼出的罹難者名單中,出現和前妻相同的名字。楊明珠跟著去了,看到許多人攜家帶眷認屍,卻無人哭泣。她隔著玻璃往裡頭窺探,看到成排的白色棺木置放其內,棺木上除了罹難者衣物,還有一小束鮮花。
遺體安置所內的資訊並不算完整,有些姓名地址詳盡,有些則因巨浪撕毀,只留一些線索供人辨認。家屬們憑著這些訊息,將可能是親人的遺體號碼抄了下來,告訴員警,在員警的陪同下,親自確認。
佐藤久男終究沒有辦法將前妻帶走。找不到遺體的他,離開臨時殯儀館的表情卻很柔和,路上,他對後座的楊明珠解釋:「那些遺體都化過妝,看起來很祥和,很漂亮,我覺得很欣慰。」看過海嘯侵襲後大車小車相疊、船隻卡車全都塞滿黑泥、樹枝和雜物慘況的楊明珠,本來難以想像遺體如何美美的,但隨即想起電影《送行者》中那讓死亡也充滿尊嚴的過程。
「為什麼認屍、抬親人棺木出來的人都不哭泣呢?」楊明珠問佐藤。
「認屍的瞬間應該都會放聲大哭,」佐藤說,「可是日本人不習慣在陌生人面前哭泣。」
楊明珠便在採訪手記中做了這個註解:「日本諺語說,花以櫻最美,人以武士為第一。武士死時要像櫻花凋謝那樣,一種瀟灑壯烈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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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日常的中斷:人類學家眼中的災後報告書》,八旗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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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潑
當日常變成無常,探尋生命存在的意義成了斷垣殘壁中最重要的價值。阿潑帶著自身的九二一經驗,以及「阪神震災紀念」的偶遇,以記者筆法,兼容人類學家的觀察,完成書寫軸幅跨越東亞、二十一世紀初最為世人熟知的三大天災──南亞大海嘯、四川大地震、三一一海嘯──其災後重建的難處、倖存者們的故事,以及最重要的探究「改變」與「信仰/信念」之間的關係。
三一一海嘯事發三個月後,她以記者身分訪談壓抑情緒表達的災民,儘管日本東北滿目瘡痍,災民仍在淒風苦雨的氛圍裡相信活著便有意義。汶川震後半年,中國對四川災區的重建在世人目光中大刀闊斧展開,她以志工身分走入災區,與災民因長時間相處而有更深的互動;她記錄災民對政府發放物資與援助,從期待到失落、再從憤慨到自立圖強的過程,他們從天災中學到的領悟是,日子終究得過、天助人助不如自助。南亞海嘯的九周年紀念日,阿潑以人類學家的角度回溯重構印尼亞齊人與天災、人為內戰、信仰之間的關係,侃侃而談的災民深信海嘯的存在、自己的存活,都是神的旨意。
責任編輯:朱家儀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