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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虛構在史實縫隙展翅飛翔 朝井真果寫植物學家牧野富太郎【專訪】

2024/9/16 15:24(9/16 16:01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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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長以歷史人物為主角寫小說的朝井真果(攝影:天日惠美子)在出身高知的編輯建議下,以高知名人牧野富太郎精彩一生寫成《植物學家》,由NHK改編為晨間劇「爛漫」。(新經典文化提供)
擅長以歷史人物為主角寫小說的朝井真果(攝影:天日惠美子)在出身高知的編輯建議下,以高知名人牧野富太郎精彩一生寫成《植物學家》,由NHK改編為晨間劇「爛漫」。(新經典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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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社網站)被譽為「日本植物學之父」的牧野富太郎,與台灣頗有淵源,愛玉、桂竹的英文學名最初就是由他命名。由神木隆之介主演的NHK晨間劇「爛漫」,讓這位連小學都沒畢業,卻能在東京大學任教的奇人重新進入當代觀眾視線。原著《植物學家》作者朝井真果認為牧野的魅力就在「船到橋頭自然直」的生存之道,他固執、自我中心,給身邊的人添了不少麻煩。這類負面情感不見於官方記載,她寫作時必須不斷與筆下人物對話,探問「你當時真正的感受是什麼呢」,設法讓虛構在歷史事實的縫隙中展翅飛翔,又不偏離真實。

朝井真果(朝井まかて),1959年生於大阪。2008年獲小說現代長篇新人賞獎勵賞出道。2014年以《戀歌》獲直木賞、以《阿蘭陀西鶴》獲織田作之助賞,2019年榮獲大阪文化賞,2021年以《類》獲得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賞及柴田鍊三郎賞。她擅長以歷史人物為主角的小說,《植物學家》及以浮世繪名家葛飾北齋之女為主角的《浮世繪女兒》都已改編為電視劇。

《植物學家》主角牧野富太郎,1896年奉東京大學之命來台灣進行學術調查,足跡遍及台北、淡水、新竹、高雄鳳山、澎湖等地,採集逾4000項植物標本;愛玉原料「愛玉子」、台灣桂竹的英文學名都由他命名,冠上他的姓氏Makino;故鄉高知的牧野植物園也種了一片台灣竹林。

他的一生,靠著對植物的熱愛支撐,走遍日本每一寸土地,製作逾40萬份植物標本、親繪1700幅植物圖。在他「船到橋頭自然直」的生活方式背後,有許多人無怨無悔地支持著他。這些動人的故事如何醞釀而成?在歷史人物的真實與虛構之間,小說家如何拿捏界限?中央社取得授權刊載新經典文化書面專訪,聽聽初次與台灣讀者相會的朝井怎麼說。

日本植物學之父牧野富太郎。(圖取自維基共享資源,版權屬公有領域)
日本植物學之父牧野富太郎。(圖取自維基共享資源,版權屬公有領域)

Q:您是時代小說的代表性作家,許多作品都是以真實的歷史人物為原型,也得過直木獎、織田作之助獎、柴田錬三郎獎等重要文學獎項。請問您為什麼會選擇寫牧野富太郎這個人?他的魅力、他最觸動您的地方是什麼?

朝井:為什麼會寫這本書呢?我從小就喜歡植物、生物,出道作寫的就是江戶時代的園藝。當時日本的育種技術是世界上最傑出的,甚至可以說某些顏色和圖案已經絕跡而無法再現,多虧持續了200年的和平年代。因此,不只是達官顯貴的嗜好,連住在長屋的一般百姓也喜歡用盆花裝飾巷弄。

出道以後,當然我也寫植物以外的題材,但一位了解我「熱愛」的編輯建議我寫牧野富太郎。這位編輯出生於牧野富太郎的故鄉高知縣。

富太郎的魅力是他「船到橋頭自然直」的生存之道。對於自己喜愛、堅信的事物採取真誠面對的姿態,也是他的魅力。正因為他成年後仍遵循兒時為「熱愛」而活的態度,才會被大學孤立,最後落得一窮二白、債台高築。而他本人還滿不在乎地說大話。而且他也很頑固,像一般人出社會之後會逐漸學會的自我控制力,他是完全沒有的,對周遭的人來說,他就是個極度自我中心的人。

包括這些缺點在內都是他的魅力所在。畢竟如果把聖人君子寫成小說主角,應該非常無趣吧。(笑)

他對植物抱持著非比尋常的熱愛,只要是植物的事,無論是誰他都不會客氣。在他心中人際關係不應有上下階序,而該是平等的。只要是喜歡植物,就算是中學生,他也會當成好夥伴,彼此打成一片。要說他是有職人風範的學者嗎?或許更接近藝術家吧。實際上,他所繪製的植物畫既細緻又具備美感,從藝術的角度來說也有極高水準。

左圖為NHK晨間劇《爛漫》宣傳海報,右圖為牧野富太郎。(左圖取自NHK網頁nhk.jp、右圖取自instagram.com/makinobotanicalgarden)
左圖為NHK晨間劇《爛漫》宣傳海報,右圖為牧野富太郎。(左圖取自NHK網頁nhk.jp、右圖取自instagram.com/makinobotanicalgarden)

Q:很多人知道牧野富太郎是偉大的植物學家,對於植物有著源源不絕的熱情。《植物學家》除了這部分外,進一步讓讀者看到牧野富太郎的其他面向,有可愛的一面,也有讓人傷腦筋的一面。可否告訴我們您對於寫人物評傳的信念或原則?這本書從蒐集資料到寫成,花了多久時間?

朝井:我寫的充其量只是一部「小說」。通常,與偉人相關的資料往往不會留下對他們不利的內容。富太郎不僅有傳記,作為多產的學者,他也留下了大量隨筆和自傳。不過,這些作品多少都受限於他所生活的時代價值觀。畢竟每個人都活在當時的時代氛圍中,即使是像他這樣特立獨行的人,也難免受到一些影響。

即便照著那些官方的生平軌跡來寫,也無法成為小說,甚至也沒必要寫成小說。正是因為能夠想像那些資料中沒有記載的負面情感、人際關係的細微變化,還有無法抗拒的命運,這才讓寫作變得有意義。然而,若作者為了小說的趣味性而刻意製造起伏或扭曲事實,這就不得不說是別有用心了。

在以歷史人物為寫作題材時,我總是邊與那個人物對話邊下筆:你當時真正的感受是什麼呢?有時,我會化身為富太郎,努力忍耐、憤怒,甚至在想哭的時候強忍著笑著跳舞。

在歷史事實的縫隙中,如何讓虛構展翅飛翔——我懷著「傳遞真實!」的願望在書寫。這是目前為止的原則,但未來或許會有所改變。因為小說和小說家都是有生命的。

在雜誌連載期間大約是兩年,加上單行本出版前後,大概歷時3年左右。連載開始前,我會先進行採訪並收集資料,但無論是什麼作品,幾乎都不會在準備充分的情況下開始寫作,總是邊寫邊調查。因為在寫作前,我還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真正從主角的視角開始書寫後,才會明白自己需要了解什麼。因此,我總是走在一條危險的道路上(笑)。

為彰顯日本植物學之父牧野富太郎的功績,他的故鄉高知縣設立牧野植物園,園內有牧野紀念館及展示館,圖為仿牧野的書房「繇條書屋」展區。中央社記者楊明珠高知攝 112年1月28日
為彰顯日本植物學之父牧野富太郎的功績,他的故鄉高知縣設立牧野植物園,園內有牧野紀念館及展示館,圖為仿牧野的書房「繇條書屋」展區。中央社記者楊明珠高知攝 112年1月28日

Q:在《植物學家》中,富太郎生命中的3位女性(祖母浪、猶、壽衛)也讓人印象深刻。尤其您寫出了富太郎在自傳與年表中均未曾提及的「第一任妻子」猶。據說出版後許多讀者非常喜歡您筆下的猶。對您來說,這個人物觸動您的地方又是什麼?

朝井:猶這個人物得到了預想之外的迴響,讓我又驚又喜。在下筆之前所閱讀的資料中,她的存在十分曖昧。像是她是富太郎的表妹;像是富太郎在東京與壽衛相遇時,壽衛還是青春期的少女,而這時他在高知已經有猶這個妻子。這些事實都並不明確。而且富太郎自己在採訪也好、自傳中總稱壽衛為「愛妻」,而絕口不提猶的事。

當我得知這個事實,我不禁去想,她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為守著富太郎不在的家呢。然而,她並非僅僅只是忍耐的人。富太郎從東京不斷向她伸手要錢,而她為了應對,不僅經營著家務,還背負了債務。若沒有極大的毅力,是無法做到這些的。雖然當時的女性因為沒有可歸的家不得不這樣做,但我猜想,漸漸地,她自己也開始擁有了一種作為家長的責任感與自豪感。

在對外遇嚴苛的現代社會,我也曾擔心,如果在小說中揭露猶的實情,可能會降低人們對富太郎的好感。然而,猶確實是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我不想以一種「她不存在」的方式來寫她。雖然我寫的大部分內容是基於想像,但這得以完成,多虧牧野家的後代對這部小說的理解。因為身為後代,也可能無法接受小說中虛構部分的延展。

猶與富太郎正式離婚後,嫁給了牧野家的管家,但她與牧野家之間依然保持著長久的親戚往來,這點在一些微小的記錄中有所保留。也就是說,猶和壽衛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基於此,我還寫了兩位妻子之間心靈的交流。結果,許多讀者對猶產生了共鳴。這讓我非常高興,感覺自己為猶獻上了一份微薄的敬意。

Q:2022年在NHK上映的晨間劇《爛漫》,在日本引發熱烈迴響。在台灣,也獲得許多觀眾的注意,很多人因此認識了牧野富太郎這個人,以及他與台灣之間的淵源。請問您是否看過《爛漫》?您認為電視劇與小說呈現的富太郎有什麼不同?

朝井:我懷著無比期待的心情收看了《爛漫》。壽衛興致勃勃地讀著馬琴的《八犬傳》的場景,以及後來坪內逍遙住在長屋裡等,這些與文學史略有交集的細節,成為我觀劇的樂趣之一。

我一直認為小說與影像是不同的表現形式。即便我的作品被改編為影像或舞台劇,我也保持同樣的態度。電視劇中的富太郎,陽光的一面被強調了,這當然也是因為是晨間劇的原因,無法過多探討負面情緒。但有一次,富太郎真正表現出憤怒的場景(具體是什麼場景我已經記不清了),那場戲演員表現得非常出色,這是表演的力量。

NHK晨間連續劇《爛漫》以牧野富太郎為藍本,第22週內容以愛玉子為題,描述主角作為研究小組的成員,被派往台灣調查。(圖取自twitter.com/asadora_nhk)
NHK晨間連續劇《爛漫》以牧野富太郎為藍本,第22週內容以愛玉子為題,描述主角作為研究小組的成員,被派往台灣調查。(圖取自twitter.com/asadora_nhk)

Q:這本書出版之後,是否有哪些讀者的回饋令您印象深刻?

朝井:喜歡植物的人果然很多。對我這一代的人以及更早的世代,提到植物學家那就是牧野富太郎,不作第二人想。我在小學時就讀了他的偉人傳記。

因此,我聽過來自讀者的回饋,像是「我祖父讀高中時參加過牧野先生的植物採集團」,還有「我大叔父曾寫信向富太郎問問題,得到非常詳細的回信」之類的。當時的少年自然會因為這樣的回信而興奮不已,並珍藏著這些寶貴的回憶。後來,這些回信的副本被他的後代保留下來,同時留下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富太郎作為學者的巔峰時期大約在50歲左右,但他隨後便走進了群眾。他不再僅僅滿足於學者的成就,而是致力向普通人推廣植物的趣味和價值。他參與編寫和編輯植物圖鑑,還參加採集旅行和植物愛好者俱樂部,與參加者一起走路、採集、交流。他是個話多的人,在宴會上也會一直談個不停(笑)。

此外,在富太郎晚年留下疙瘩的「池長問題」也很值得一提。富太郎曾因巨額負債而受到神戶財團池長孟的資助,但這段關係後來變得劍拔弩張。池長青年的後代曾來參與我的講座。當時我不知道他們來了,分享了池長青年內心的想法。事後,他們帶著感慨的表情告訴我,「今天感覺像是得到了一些安慰」。我只能不斷地低頭致歉。那件事不論怎麼看都是富太郎的錯,因此我心懷歉意。

另外,當談到富太郎時,矢田部教授經常被塑造成對立角色,但這次劇中對他的刻畫也非常好。小說中,由於只能從富太郎的視角來描寫,無法深入探討矢田部教授的內心,但在電視劇裡,矢田部教授的內心世界也得到了展現。晨間劇賦予了矢田部教授一個合適的位置,我認為這是電視劇的一大成果。

Q:這應該是您的作品第一次被翻譯為繁體中文,請問您來過台灣嗎?對台灣有什麼樣的印象呢?

朝井:我一直想去台灣。我與來自台灣的東山彰良先生關係很好,他曾承諾若我去台灣,一定會帶我去走走。不過,隨後疫情爆發,至今仍未能成行。

因此,《植物學家》中關於台灣的場景是完全虛構的。我努力想像當時台灣的街景,而故事中幫他們帶路的年輕人也是虛構的。遇見百合花叢的場景也是我想像出來的,但當時我真的感覺到花就在眼前,香氣也彷彿飄來。這些百合是台灣原生的,後來被命名為「高砂百合」。「高砂」是日本古時對台灣的雅稱,至今仍是一個吉祥的詞語。也許,當時搭船訪問這個島嶼的人們會覺得它是個「美麗而吉祥的島嶼」。

此外,我愛吃美食,想品嚐台灣小吃攤上的炸油條。當然,也想參觀植物園。我很好奇,曾經有過高砂百合群落的地方,如今百合是否依然盛開呢?

Q:最後請從作者的角度向台灣讀者說說《植物學家》這本書的有趣之處。

朝井:像富太郎那樣,對於百年後是否能派上用場的事全心投入——難道他是十分特別的人嗎?沒錯,他是遵循天命、並且很好地回應了天命的人。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麼活。尤其是現代的日本,相當封閉,人愈來愈難像他那樣特立獨行地活著。不論在大學還是職場,我們總被要求立刻見效。台灣的情況又是如何呢?

不過,通過小說,我們可以活一次那樣的人生。期待在遭遇困難或陷入絕望時,能有更多人把目光投向田野中的花朵。向富太郎一樣說著「船到橋頭自然直」!

最後,我非常高興和榮幸《植物學家》能在台灣出版。不勝感激。讀者朋友,歡迎一起進入《植物學家》的世界!(專訪由新經典文化授權;編輯:張珈爾)1130916

植物學家
植物學家
  • 作者|朝井真果
  • 譯者|緋華璃
  •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 出版日期|2024/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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