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別具土地記憶情感的飲食書寫
廖志峰(作家、《秋刀魚的滋味》作者、允晨文化發行人)
常聽到「民以食為天」這句話,透顯的是飲食在常民生活的重要。相對於天,常民飲食所資,卻是自地而來,人由風土滋養化育。書市中琳瑯滿目的飲食書寫,或多或少透露出這種肌理,肌理刻劃得越深,這種來自土地記憶情感的書寫,就越能吸引人,這本《大稻埕滋味——迪化街食家的早餐物語》說的正是這樣的故事。
坊間飲食書寫何其多,一如東西美饌,口味各異,各擅勝場。我個人最早閱讀的飲食故事是集主廚、作家、節目主持人多重身分於一身的安東尼.波登所寫的《廚房機密檔案》,這種從專業視角及廚房內部機密所寫成的書,雖滿足讀者的獵奇心理,但終究不能親臨現場體驗,缺乏臨場感,只能當成小說閱讀,隔靴搔癢。
近年來,台灣飲食的在地書寫,慢慢地豐富了起來,不只介紹在地的庶民美食,更重要的是喚起時代的記憶或情感。這些飲食書寫難免因地域性而有所局限,不過也正是地域性讓各地美食鏤刻著不同的風土印記,成了庶民無形的歷史,口口相傳,彌足珍貴。
本書的主述者,人稱昌哥的昌正浩,出生迪化街糧商之家,自家有工廠,同時也做食品加工和貿易,這樣的背景既豐富他的人生視野,也對飲食品味和飲食習慣的養成,有決定性的影響,與大稻埕獨特的早市或晨間飲食系統,密不可分,慈聖宮前的食攤就是例證。大稻埕的商圈或攤販活動素有日與夜之分,過去以圓環為中心,後來商圈轉移至寧夏夜市的飲食系統可說是以夜為核心;日的代表則是迪化街這一帶商圈,一主日一主夜,組成了大稻埕的常民生活圈,已逾一甲子。
讀本書最大的收穫在於重新認識日常早餐的選擇不是只有永和豆漿、美而美三明治,或者便利超商,早在前述選項出現之前,生活在台北城北的人,有自己的主食,也有不為人知的門道:我從沒注意最富盛名的賣麵炎仔的菜單上是沒有燙青菜的;我也不知永樂市場旁的民樂旗魚米粉,雖然從早賣到晚,卻是不同店家,各自經營半日;我更幾乎忘了,下午茶時間可以去吃迪化街、民生西路口的四神湯與肉包解饞。這些早遠離生活日常的記憶滋味,因為這本書而重現。當然遠不止這些,別忘了大橋頭也自有一片精采。
但這本書更大的意義還在重建米飯系譜,我們的飲食選擇有白飯、油飯、筒仔米糕或飯糰。各店家對米的選擇不只有新米、舊米之分,即以糯米來說,也有尖糯、圓糯之分,這些區別因不同的處理手法而有了不同的風味口感,從而獨樹一幟。我們的味蕾即使天生不夠敏銳,但跟緊昌哥的敘述,也逐漸濕濡,忍不住滿口生津。我們整日埋首工作,偶爾縱情飲食,但我們是否遺忘米飯的真正滋味?
我雖出生雙連,但從小並沒有外食習慣,雙連雖然也有肉粥、滷肉飯、圓仔湯等老店,終究只是偶一嚐之,儀式性地進行一種時代補課。真正難忘的童年滋味卻是一次七娘媽生,跟著祖母走到歸綏街,路上祖母買了一碗鹹米苔目給我吃,那是人生中第一次吃到的鹹米苔目,後來再也沒嚐過那麼好吃的滋味,長大後回去找,也不記得到底是在哪裡?這就是庶民飲食的無窮魅力,它牽動你的記憶,構成你無形的人生地圖。
「地圖」正是這本書的核心,書中寫的美食範疇不出大稻埕,即使超過大稻埕也不超過松江路,清晰地劃出了一個台北城北人獨有的晨食地域。這樣的區劃既有地域性,也顯示出獨具的個性,讀者可按圖索食,有如化身成少年昌哥,城北遊走,建構自己的快意食光。
我不認識昌哥,卻去過他所開的My灶數次,昌哥因為某次在大龍市場吃到超乎美味體驗的晨食,於是為掌勺的美英姐開了一間餐廳,台北從此有了一家名為My灶的餐廳,餐廳的名聲很快就在朋友間傳開,我也因為好奇,跟著朋友一訪這間諧音有趣的台味餐廳。餐廳的用餐環境讓人像是置身安靜的舊市街,充滿時代古早的氛圍,別有一種溫暖。不過最讓我驚豔的是端上來的滷肉飯,油光閃亮飽滿的滷肉,讓人看了垂涎欲滴,不知道為什麼當下想起的卻是故宮博物院裡晶瑩剔透的翠玉白菜,只不過翠玉白菜吃不動,吃不到,也吃不起。滷肉固然是功夫,滷肉下的白飯更是難得,乾濕軟硬的分際,讓人吃到米飯更深的滋味,彷彿可以感覺白米的一生在嘴裡化開,第一次覺得不應該大口扒飯而應該細細咀嚼。我不禁肅然,這簡直是米飯的文藝復興時刻。如果滷肉飯有了一種英雄般的旅程,我覺得就是此刻,而那種感動,就像是小巷攤販的小燈照亮了夜色,又溫暖了胃與人心。
記得二○一九年五月,日本德仁天皇繼位,改元令和,一時興起,找了幾位好友在此聚餐,因為夏日將至,還特別點了古早味剉冰收嘴,綠豆加上米苔目真是台式甜品代表,經典不敗。一邊讀著昌哥的故事,一邊想起當日的飲食時光,其中有位友人後來先離開了,成了飲食之外的難忘滋味,滋味裡有故人。
《大稻埕滋味——迪化街食家的早餐物語》雖然說的是在地的飲食好滋味,不只分享難忘的人生時刻,也同時帶領讀者重歷台北城北時光,一起感受充滿快意與豪情的晨食江湖。
【自序】開場白
晨食稻埕
生長在迪化街,天生就跟食物關係唇齒相依。
這個城區是物資進出口集散地,食材、藥材、茶葉匯聚一堂,
就連嗅聞到空氣,都能分辨出今天交易哪一項大宗物資,
或者今天的干貝、香菇與往常有何差異。
大稻埕的繁華,始於飲食,
是我的美食起點,
也是見山又是山的終點。
下午茶時間,大禹嶺高山烏龍最宜消食解膩。九十度C的水溫恰恰萃取茶湯清香與甘甜兼具。電視螢幕上,美國職籃球星俠客歐尼爾(Shaquille O'Neal)說著自己的故事。十三歲就發育驚人,身長二〇三公分,所有人見到他都免不了脫口一問,「你打籃球嗎?」
歐尼爾高中被延攬進入籃球隊。身高讓他只要移步籃框下,輕鬆抬手就能托球入框。不過他內心忐忑,因為他不懂打籃球是怎麼一回事。
他還說,人家也常講「高個兒一定是傻大個兒」。同樣一副大塊頭,我懂那種尷尬。我也天生籃球健將的體格,經常被問,「你打籃球嗎?」回說不打籃球,彷彿我暴殄天物,對方一臉錯愕,強忍鄙夷的神情,就只差沒迸出傷人的評語——「原來是個傻大個兒」。
我不打籃球。除了騎重機跑山從事一點非極限運動,對其餘體育活動不感興趣。除了常被質疑辜負好體格,我還因為愛吃被冠上美食家的稱號。原因只為我出生在迪化街,長在迪化街,吃在大稻埕,清早一張開眼,門一開就是台灣傳統小吃的美食殿堂。加上中學開始旅居日本、美國、加拿大,又在中港台設廠做傳產與國際貿易,跑遍海內外,應該很懂美食!
是嗎?到處吃,頻繁吃,長期吃,就應該懂美食?
俠客歐尼爾說,在開竅之前自己根本不懂打籃球,不知道如何增強下肢的力量。我在開竅以前只是吃得挑剔,嘴巴很刁,厭惡腥味膩味。家族做糧食買賣,生意人家應酬多,從小很有口福,迪化街的洋樓建築空間都很大,家裡三天兩頭大宴小酌不斷、吃辦桌,到北投吃酒家菜唱那卡西。我在小學時期就會點菜招待賓客。喜歡研究的媽媽吃了外面的酒席,回家領著傭人複製改良,興致一來隨時都能擺出一桌又一桌、獨一無二的家宴。台菜早根植在我的DNA裡,可是我對西餐的概念僅止於XX排,再搭配開胃菜、湯、沙拉和甜點,甚至以為用刀叉吃飯就是西餐。
沒有一套原理可以做細膩分析,怎以美食家自居?
直到一九九六年。
那一整年周遊美洲與歐洲葡萄產區和酒莊,有系統的探究西方的品酒文化。突然,我的味蕾任督二脈霎時被打通。品酒文化講究搭配與組合。葡萄酒可以改變味蕾品嚐食物的味道,不同品種的酒可讓同一道菜衍生多采多姿的不同變化,而受到大自然風土影響,每一年的酒,風味各有千秋。學了一年雖都是皮毛,卻茅塞頓開。
我開始意識到,生長在迪化街,天生就跟食物關係唇齒相依。這個城區是物資進出口集散地,食材、藥材、茶葉匯聚一堂。生長在這裡,就連嗅聞到空氣,都能分辨出今天交易哪一項大宗物資,或者今天的干貝、香菇與往常有何差異。
豐富的味道資料庫產生鏈接,互相激盪,不斷融合又展開。我進入了飲食新紀元。菜餚與配料、菜餚與醬料、菜餚與主食、菜餚與飲品,整席菜色的起承轉合……逐漸凝聚成形。不止吃宴席,吃路邊攤我也用同樣標準。
街頭小吃用得著這麼講究的原則嗎?
路邊攤上不了檯盤,不成大器?
我覺得相反。街頭小吃單純、新鮮、非量產,更適用這麼講究的原則,也更容易辨識出其中濃淡配比的細微差異。
後天的啟發與訓練很重要,如果先天條件好,便能出類拔萃。歐尼爾有成為籃球巨星的壯碩體格,而我很幸運擁有一副好舌頭。
我的味覺堪稱天賦異稟,很擅長辨識細微的味道。滷肉飯裡若用了瘦肉,久煮變柴影響口感之外,只要稍微不新鮮,就能散發出令我不舒服的絲絲酸氣;昔日無冷藏設備,菜尾湯的酸味靠的是筍子天然發酵而來,不是靠添加酸菜或酸筍額外調味;湯頭天然發酵的酸味,不同於烹煮添加的酸。
進入葡萄酒的世界後重返台菜,以品酒之道回頭體會台灣味,奧妙點滴心頭。
年輕時在迪化街養成商場應酬模式,所謂飯局就是「往死裡喝」,不論多醉多晚回家,隔日清晨七、八點都得起床開店,員工準時八點上工。受日本教育的前輩們,紀律嚴明,晚生後輩都畢恭畢敬繃緊神經。
一大早的精神從何而來?理所當然需要憑藉足夠「油臊」(iû-tsho),作為身體動力的燃料。假以時日,清晨覓食成為在地商戶生活必然的一環。世上無如吃飯難,趕著開店、上工的生意人,誰願意虛度時間下廚做飯?門前門後的油湯攤仔就是大家的灶腳、鄰居,熟得像家人。在這裡吃小吃是日常吃飯,不是旅行獵奇。迪化街周邊小吃攤仔、飯擔仔為數甚多不無道理。就連許多攤仔老闆擺攤前,都加入覓食的晨間行伍之中,蔚為罕見的商圈文化特色。但迪化街生意人個個都是歪嘴雞,必須快速解決早飯,不表示餐點本身也是速成的果腹之物。
旅居海外,經商國際,交際應接不暇,有幸嚐遍各式各樣高級餐廳與知名料理,什麼是美食?觥籌交錯之後,回味起來何者最美?
最真實的感受反倒誠實不欺。
「好吃」其實是我的舌頭所保留的記憶。記憶不斷帶我回到生長的地方,因為這裡的味道才是那個「對」的滋味。
大稻埕的繁華始於飲食,是我的美食起點,也是見山又是山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