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曾在二〇一四年二月拜訪過一家位於北關東的照護機構。在那裡,我遇到一位男性高齡者,他早在十二年前就被診斷為失智症,而且在兩年前腳骨折後,就一直長期臥床。照護機構人員已經兩年沒見過他站立的模樣。
我慢慢走向坐在輪椅的他,彎腰蹲下與他視線相對,並且向他伸出手,以日文向他問候:「您好,我是伊凡。」
他微笑回應。我正面注視著他,並建議他站起來。「從那裡可以清楚看到外面喔!天氣滿好的,要不要試著走到那兒?」
我並沒有強行將他拉起,而是先輕輕觸摸他的手臂,在尊重他個人意願的前提下,從下方支撐他的行動,而不是緊緊抓住他。在確認穩定支撐後,慢慢移動他的重心。他很自然地站起來,邁開腳步前進,彷彿這是他每天的例行散步一般。
這位男性高齡者發出驚訝的聲音,接著,另一個更大的驚呼聲傳來,那是在後方陪伴的一名女性照顧服務員,她開始掩面哭泣。
「一、二、一、二」,這名男性配合我喊出的節奏聲邁開腳步前進,神情相當自豪。
最後,他比著勝利手勢目送我離開。我不過和他相處了二十分鐘,就發生這段令人驚呼連連的景象。
這就是人性照護法帶來的效果,接下來我想在書裡好好探討這名照服員流淚的含義。
人性照護法的原文(Humanitude)在法語中意味著「人性」。對日本人來說,這是較陌生的字眼。這個詞彙其實源自法國詩人艾梅•塞澤爾(Aimé Césaire)提倡的概念:黑人意識(Négritude)。
塞澤爾是從「黑奴」(Nègre)這個意指黑人奴隸的詞,創造出「黑人意識」一詞。「黑奴」原是侮辱人的詞彙,但是由此衍生的「黑人意識」不但意味著「非洲特色、黑人特色」,同時表示「黑人文化為人類帶來無限精彩」,蘊含值得令人驕傲的涵義。
此外,這個詞彙還有「找回非洲特色、黑人特色」的意思。塞澤爾藉由創造「黑人意識」這個新詞,意圖讓黑人能夠意識到自我的尊嚴。
仿效塞澤爾的概念,「人性照護法」一詞含有「找回人性」之意。我和蘿賽特一直以來持續共同推動並實踐這個哲學。
很多人或許無法理解人性照護法的想法。「我們已然為人,何需找回人性?」
我們是人,都希望直到死去都活得像人,愛人也被愛,像人一樣度過一生。任何人都抱持這樣的心願。
那麼,究竟什麼是人性?一個人必須為他人所需、受到他人尊重,認可「你是人」、「你是重要的」,才能獲得「人的身分」,才屬於人類社會。
但是,世界上有許多人無奈地走上艱苦的人生,事業失敗、無法為他人所愛、遭到暴力對待,迫使這些人墜入孤獨的深淵。
然而,並非只有這些人失去社會的連結,無家可歸的人、身障者、高齡者和失智症者也會被迫躲在社會的角落,感到「自己不受他人認同」。我認為他們遭到周圍孤立的狀態,正是處於「失去人性連結的狀態」。
人性照護法是一種溝通的原則,不僅適合失智症者和高齡者,也適合任何需要照護的人。此外,它也是實現此溝通哲學所需的技巧。
這個照護法,是透過運用人擁有的特性「注視」、「對話」、「觸摸」、「站立」,讓受照護者意識到「自己是人」。而且,透過照護,這些特性甚至可以讓我們和難以對話溝通的人產生連結。
人性照護法在建立各種正向關係上,提供我們技術性的解決方法以及哲學性的闡釋說明。
透過人性照護法的實踐,有時能讓看似會攻擊護理師和照服員的患者也願意接受照護,有時讓不再說話的高齡失智者開口說話,有時讓長期臥床的人再次站立。這些戲劇性的改變有時會讓人不由得讚嘆「宛若魔法」、「奇蹟降臨」。
但是人性照護法既不是魔法,更非奇蹟。
我們只不過透過照護向對方表達「你在這裡」、「你的存在很重要」、「誰也不能否定你的存在」。
藉由我們的眼神、言語,還有雙手,可以讓對方覺得自己獨一無二,讓他們感到備受尊重。
人性照護法是具有一貫性的哲學和實踐這項哲學的技巧,始終向對方傳達出「你我擁有相同價值」。
人類基本上為了生存,必須要先有同伴,任何人都無法與他人失去連結,獨自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最重要的事,即是與人產生連結。人性照護法的照護,可藉由認同對方或受到對方認同,傳達出人是彼此的贈禮。
好的照護,就是自由的兩人的見面。為了這份自由,照護者必須拋下自己的恐懼。
我們會恐懼表現自己真實的情感,害怕靠近對方。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別人是怎麼看我的?人會將自己囚禁在這些擔憂中,不讓自己自由。
我們要擺脫恐懼,獲得自由。
我們要擁抱所有的情感,表現慈愛。
人在不害羞、不糾結、不害怕的狀態下,表達的話語、展現的眼神都充滿力量。我們可以透過自身的態度,在照護中持續讓對方知道「你是獨一無二的人、你是自由的人」。如果受照護者和我們之間,在照護的瞬間產生緊密的關聯,對方就可以感到「自己備受尊重」。
這個時候我們之間會產生相互依賴的連結,會為自己的人生感到自豪,認為自己具有價值,這樣,才能過著自主的人生。以一個自主性的人生活下去。
法國大革命的發生是基於自由、平等、博愛的人權概念。但是為了實現這個概念,我們還需進一步的革命。我們要擺脫恐懼、傳遞溫柔、接受溫柔,這就是「人性照護法」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