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1998排华暴乱周年:海外印尼华人的历史创伤与身份认同
1998年5月印尼发生排华暴乱过后,许多饱受惊吓的当地华人决计移民海外。然而,也有人多年后选择搬回印尼。不过,多数离开的华人依然留在异国,这些人的后代被一些人称为“迷失的一代”。
回首过往,移民海外的印尼华人现在如何诠释那场骚乱和此后的改革呢?
和许多在美国上小学的学生一样,陈福锴(Christopher Wibisono Tan)在小学六年级时,也要在课堂上完成一份“家族史”的报告作业。但班上只有他的家族有这么一段悲惨的故事:1998年5月,他们的住家被攻击焚毁,家人随后移居到美国,他叔叔居住的国度。
“我的老师比同学更感震惊。下课后问了我很多问题。”陈福锴告诉BBC。
排华暴乱发生时,陈福锴才刚出生50天。5月13日,他们位于首都雅加达北部富人区的泛滨美丽湖(Pantai Indah Kapuk) 别墅,遭到暴徒纵火焚毁。
房子属于经济学家暨印尼企业数据中心(PDBI)创办人、2021年过世的黄建国(Christianto Wibisono)所有。他的长女、陈福锴的妈妈黄茉莉(Jasmine Wibisono)带着陈福锴和哥哥逃生,之后黄建国家族也都多半移民到美国。
时至今日,近26年过去,陈福锴刚从美国维吉尼亚邦联大学医学院毕业。他已故祖父过去在印尼是苏哈托政府的批判者,祖父生前也是按父亲的愿望先修读医学,后来才投身于政治和社会公义工作。
身为在美长大的印尼华裔后代,陈福锴向BBC强调自己感到自己有三重交织的身份认同:印尼人、华人和美国人。“我不觉得自己有身分认同的危机,但我也不认为自己完全融入任何一个群体。”只会讲一点点印尼语的陈先生说。
陈福锴坦承此前从未有人请他公开谈论排华骚乱的话题:“作为那个时代的受害者,并在国外长大的人,或许我能提供一个新的观点。”
死亡威胁
1998年暴动发生时,黄茉莉和家人被要求撤离到一座高尔夫球场,因为他们的房子已经毁了。不过,黄茉莉向BBC解释,当年排华暴动事件还不是他们家人决定出国的导火线。暴乱后她开始收到的死亡威胁,才是他们离开印尼的主因。她说,当时有人开始写信威胁他们一家人。信件说:“下次就会砍断你们全家的头,毁掉你们全家。”
黄茉莉还表示,在抵达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之前,她们不得不在新加坡等地搬了11次家。她的妹妹黄珍珠(Astrid Wibisono)当时正好在美国留学,焦急地等待着家人消息。而且当年还没有脸书等社交媒体,甚至没有手机,她万分着急。
抵美之后,黄茉莉除了照顾两个孩子之外,还做过自由撰稿,在梅西百货公司工作,最后从事了自己感兴趣的活动策划,至今20年了。黄女士坦承,“印尼是我的第二个家,美国现在是我的家。这是一个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予我安全感的国家。”
妹妹黄珍珠则说,侄儿陈福锴自小就移民美国,所以后者是他唯一知道的国家。她认为,像侄儿这样选择离开印尼华人的后代,其实就是“离开的一代”。黄珍珠认为,印尼政府需要采取具体措施,比如在教育领域改革提及1998年这样的黑暗历史,也在学校课程中讨论和反思, 从而重塑公民对国家之信任。
国家认同
许多同样在1998年后移居海外的印尼华人,则不大愿意接受记者的采访。
印尼华人青年联合会秘书长叶展德(Candra Jap)就向BBC强调,当年的悲剧留下了很深的创伤,让他们再也不愿谈话过往:“另一方面,到现在似乎也没有明确的责任归属!”至于对于像陈福锴这样的后代,叶展德认为他们是只知道“成长国家才是家”的这一代人,而“他们试图抹去痛苦的创伤, 直到不再想记起印尼”。
玛丽莎(Marissa,化名)清楚地记得,1998年5月她家附近出现的横幅上写着“印尼土地是印尼人的”。当年她只有11岁,家人被迫逃到位于西爪哇,他们工人的老家。现在,38岁的玛丽莎与美国公民丈夫和两个孩子一起生活在中国杭州。他们计划之后搬去台湾。
玛丽莎向BBC坦言,离开印尼是因为她觉得待在印尼“不对劲”。尤其是因为“华裔印尼人和印尼人之间存在着疏离”。
“作为华裔印尼人后代,我们在家被教导印尼人和我们华裔是不同的人……这就是来自我们家族的洗脑!”她说自己不同意这种差异。
根据玛丽莎的观察,即使生活在中国,也仍有来自印尼的朋友一旦涉及这个问题, 立即就会指责土生土长的印尼人是排华问题的元凶:“我认为98年发生的一切,让这种情况变得更糟。”
98年的排华暴动意味着什么?
印尼独立智库根塔拉研究所(Gentala Institute)传播与战略研究所长陈姝伶(Christine Susanna Tjhin)告诉BBC,1998年5月暴动对印尼社会确实是一个“转折点”。
陈女士称:当时政府进入苏哈托发起的“新秩序”政治运动,却以最坏的方式失败了。这对印尼的多元化和族群问题造成负面影响。但也是因为这场暴动,相关的改革被下一届政府启动了。
(编者按:“新秩序”是印尼前领导人苏哈托在1966年掌权后,为与前任总统提倡的“旧秩序”政治运动有所区别而使用的政治词汇。)
陈姝伶向记者解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暴乱过后的印尼政府以一种补救的方式,来弥补对华人的罪疚感。
陈姝伶指出,1998年的暴动确实是改善印尼种族关系的一个转折点。泡制“新秩序”运动的苏哈托被推翻之后,新政府开始采取纠正行动,消除自新秩序时代以来针对华人公民的歧视性法规。其中包括修订公民法、取消禁止庆祝农历新年的禁令,取消禁止使用“华人”一词等。“这一全面的改革背后是一种努力,旨在改善印尼的多元化管理,特别是关于族裔关系。”
陈姝伶的房子在1998年也是暴徒投掷石头的目标, 这让她当时选择逃往澳洲。那时,印尼作为一个种族主义国家已深植在她心中。后来她又决定回到印尼:“对我来说,98年是最极端的转折点,彻底改变了我的思维和生活方式。”
此外,与许多其他华裔印尼公民一样,去年出版的《不被祝福的下一代》一书作者林恩慧(Grace Tioso)则告诉BBC称, 前总统阿卜杜拉赫曼·瓦希德(Abdurrahman Wahid)执政时期(1999-2001年)的印尼政府真正向少数群体表示善意。
除了承认1998年5月暴动和此前发生的针对印尼华人的种族暴力,根据林恩慧的研究,印尼政府采取的另一项具体行动是, 将印尼华人遭遇的种族歧视政策的历史写入学校课程。
现居新加坡的林恩慧还表示,“我欢迎政府给予移民的印度人及其后代双重国籍。通过这种方式,海外印尼人便能通过他们的经验和技能继续为印尼做出贡献。”
回到陈福锴先生的家族。
他的三代家人:祖父、母亲和他自己都是1998年5月排华暴动的攻击目标,回首过往,他向BBC承认,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多人们了解他的背景后,他要回答的问题就越来越多。当被问及作为1998年后,在海外成长的印尼华人以及他们的未来希望,陈先生直率地表示:希望雅加达不要抹去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