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是因為世界的未知。」布蘭登.山德森(Brandon Sanderson)說他對科學的熱愛未曾稍減,他大一時還主修化學呢。後來他成了奇幻小說家,但這件事情並不奇幻,事實上,還挺科學的。山德森說,「科學不也是對這世界的探索嗎?我喜歡科學和迷信的界線還搖擺不定的時代。那時世界籠罩在迷霧之中,歷史中有很多這樣的時刻,那時候科學家們相信煉金術,因為不知道世界為何運作,所以他們有很多設想。」我以為他要說,那個探索世界的過程就是書寫,而他說,「那個探索的過程,就是魔法。」
魔法。奇幻小說。遠方的世界與千萬種可能。布蘭登.山德森重臨這座島,前一次台灣行,由故宮展覽獲得靈感所創作的小說《皇帝魂》獲「雨果獎」(Hugo Award)最佳中篇,最新進度是已賣出電影版權。他筆下幾個世界一起在跑,構思超過十年的「颶光典籍」系列推出首部曲《王者之路》後,《陣學師:亞米帝斯學院》《審判者傳奇:鋼鐵心》於台灣接棒上市,改寫自電玩遊戲的《無盡之劍》也於今年推出中文版,浩浩蕩蕩,那樣的豐沛創作能量,也近似魔法了。
▌魔法的科學,科學的魔法
「很多人好奇我為何能大量創作,但那正是我維持創作能量的秘訣之一,」山德森說,「秘訣在『換著寫』。寫完一本書,換個題材換個世界。替換使書寫有了新鮮感。當然,出版商會焦慮了,讀者也許會想,怎麼一本沒寫完又挖一個坑呢?但這不是硬要打延長賽,而是擴展創作生命力的方法。」
不管怎麼換,卻總是寫奇幻小說。雖然《皇帝魂》也收錄科幻短篇,但奇幻小說寫久了,不想經營別的類型嗎?「我喜歡奇幻小說,從國中老師借我奇幻小說開始,我的一生就被改變了。我不管怎麼寫,寫了什麼,都要加入奇幻元素,與其說我想寫奇幻,不如說這才是我創作小說的原動力。寫偵探、寫羅曼史、寫台灣,當然都可以奇幻一下。這樣想,為何要換別的題材呢?沒有這個必要。所有小說,都是奇幻的。都可以是奇幻的。」
有趣的是,一切都是奇幻的,我卻很想跟山德森討論科學。他曾經是那麼愛科學的孩子,「而我現在還愛著啊。」他說。可不是嗎?他小說裡的魔法其實很科學,《迷霧之子》裡融金術之於基礎化學和元素表變化,《王者之路》中出現的魔法更具備磁力、重力等物理特質,事實上讀者只要稍微對物理有理解,便能發現山德森筆下的魔法乃是在現實世界科學之壁上輕盈的一躍,想像力何其飛揚,但墊足施力的基礎又是我們所熟知的。
「奇幻小說多半出現魔法,很多人會誤解,以為魔法可以解決一切。但不是這樣的,你要非常小心使用魔法。魔法不是一切的答案。魔法有其神奇之處,但這一切要符應於現實與科學狀態。在小說裡,那是一個三而一,一而三的調配過程。」在他的小說中,最魔法的,其實最科學。「魔法是世界的科學定律。使用魔法的人就是對世界的探索。」
魔法的科學,科學的魔法。不只是筆下魔法的創造,聽山德森講自己的創作,也像聽他在做實驗,科學精神從裡到外。那是先有了世界觀才開始寫,還是先有魔法?是先出現故事架構,或浮現人物群像呢?他說,什麼情形都有過,但他手上有幾本筆記本,一本專錄情節,一本記錄人物,一本速寫世界設定,一本專寫魔法。但這不是「創世紀之書」,而比較像是元素週期表,他把它們比喻成「化學」──「有很多分子,讓這些不同元素去碰撞。覺得契合的時候,化學式出現了,合成,交融,因此誕生文字。因此有了故事。」元素你都有了,但那個碰撞的瞬間,《迷霧之子》出現了,《王者之路》誕生了,多麼科學,竟然那麼像魔法?
▌魔法師、傳教士、學徒或獻身者
創世紀的故事你已經知道了。是布蘭登.山德森的粉絲都耳熟能詳這個故事。男孩接過老師借給他的奇幻小說──芭芭拉‧漢柏莉(Barbara Hambly)所著的《龍魘》(Dragonsbane)──當書頁被翻開,也從此開啟他的小說家之路。魚逆流而上了,蘋果掉下來了,多少事情決定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刻,故事很簡單,他開始寫了。但又沒那麼簡單。他打開書,他讀完書,「從此,奇幻小說成為自覺的一部分。我開始模仿那些作家進行創作。」於是15歲那年,男孩第一次寫小說,他投入很多時間,但終究沒寫完。直到19歲,他繞了半個地球到韓國擔任傳教士,休假時又提起了筆。在他自己的認定裡,這才算是他嚴格意義上的第一本小說。22歲那年,回美國了,小說也寫完,他想,好,讓我成為小說家吧。箭矢上弦待發,一個魔法的起手式就要發動。
想寫作是一回事,開始寫又是另一回事。從魔法醞釀,到真正發動,大把時間都過去了。這麼說來,這段韓國行之於他的人生或寫作,又有什麼幫助?「對每個人而言,都該有一個機會去遠方。去學習完全不同的語言,去感受完全不同的思考和眼光。你會發現,就算處在完全不同的文化之下,就算你與他們之間有多少的差異,但人的本質還是相同的。」
於異中求同,「同理心」,山德森說的,又何止是壯遊得到的體悟,其實那事關奇幻小說的書寫,「奇幻小說裡常出現不同的世界,有各種種族與文化。對創作者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你要怎麼引起讀者對人物的同理心。」
我不免想,這個描述「使用魔法的人就是對世界的探索」的魔法師,在啟動文字大術之前,真的去探索世界了。他先去了異國,後來則創造異境。筆下寫得迷離顛倒,有多遠,我們卻始終感覺近,走得有多進去,其實是為了把我們帶出來,這不也像一種魔法?
讓我們再回頭審視,《諸神之城:伊嵐翠》是他第一本被出版的作品,可在那之前,他可已經完成十數部作品了,卻沒有一本有機會出版;如果再往前耙梳,接回15歲的立志,那魔法吟唱的時間真的好長。「曾有人跟我說,你才剛開始寫,前幾本書可能不會很好。要磨的嘛。於是我下定決心,給自己十年。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規劃,但成為傳教士這件事情意味著,暫時放下這些事情,去做一件可能對更多人有幫助的事。」山德森提到,傳教士這段經歷對寫作的兩個重大啟發是,「投身」以及「耐心」。
寫作最需要的是耐心,需要投身的覺悟。那真像一趟英雄的旅程不是嗎?奇幻小說裡的英雄總是被磨練,在《諸神之城:伊嵐翠》被出版之前,在那漫長的磨練期中,山德森也曾自我質疑,「但這就是真正做決定的時候了,我問自己:當我死的時候,當我80歲了,當我花了60年時間書寫,當我寫了兩百本書,卻沒一本出版,這樣的一生,是我願意的嗎?」然後他嚴肅的點點頭,他說,YES。像是許諾。他告訴自己,這是他要的。「雖然這兩百本書對社會沒有影響──當然,對我的銀行帳戶也沒有──但對我的靈魂,對我之於生命的熱愛,於我對這個世界的探索,能寫作真好。」
能寫作真好。「我享受那過程,那是我真心想要的。」聽山德森說寫作,真的能感覺到意志力這類透明的物事,像細線般在空氣中顯現。那會讓人忍不住問,寫作是你的神嗎?他答得很快,「正如佛教徒信仰佛祖,而在生活中遵循儒家守則。我信仰著上帝,但能讓我每日生活獲得寧靜的,就是寫作。」我好奇的是,正因為是磨練,何其痛苦,所以需要耐心,需要投入?還是正因為熱愛,所以擁有耐心,願意投身?那多矛盾,又何其理所當然。
▌布蘭登.山德森是如何練成的?
讀山德森的文字是明快的,像一道雷打過,光比聲先到,明快,清晰。你知道他的文字有威力。但他如何決定文風?或者說,「布蘭登Style」是如何練成的?談文風的選擇,他提到「flowery」一詞,或可譯成「雕飾」或「花俏」。文字要裝飾到什麼程度?用他的話來說,羅伯特.喬丹寫《時光之輪》的文字是花俏的,奇幻大師托爾金是花俏的。而他自己呢?他說,自己跟隨的是喬治.歐威爾。「歐威爾的寫作理念正是:說故事的文筆是玻璃。玻璃存在的目的是看到後頭的故事,但不是在玻璃上雕琢。不然你看得到的是彩繪玻璃。而不是故事。」那便是一種簡潔、乾淨的呈現。他再次強調,「故事中,情節為王。」
所以山德森是如何進行寫作修行的?他說,剛開始寫作時,採用的是解構式作法,不只是歐威爾、羅伯特.喬丹也好,後續他讀到的大師們也罷,他把小說中的段落分解,一一剝離出來,試著理解,喔,原來寫到這樣的情節橋段時該這樣運作,遇到這樣的情況時可以這樣凸顯。此外,他也分析各種類型技巧,例如一種次文類稱之「冒險動作小說」,他曾花一段時間剖析「冒險動作小說是怎麼構成的」,解構它的章法,詳列它的構成元素,他發現這類小說的一項特色是:章節非常短,而在短章節裡呈現快速的轉折。後來他寫《審判者傳奇:鋼鐵心》,這練習的效力便出現了。花費的都不白費,又是一種科學實用。
所以,寫作到截至目前,最具挑戰的是什麼?我以為他會說劇情推展,會提打鬥場面,或是人物設定之類。「其實是修訂,」他老老實實的回答,「我享受書寫的每個過程。但老實說,最困難的就是修改。第一輪寫好,不錯喔。這樣想著,覺得可以休息一下,然後來寫個新的了;但我知道,這時候要忍下來,要一次一次去修改。一次又一次,直到小說真正臻於完美。」
沒有魔法了。不存在捷徑。只有戰士挺立在那,一筆一筆修,一斧一刀鑿,反覆,重來。我想,這也許才是最神奇的地方。是什麼讓一個人願意奉獻,從15歲年少到如今?又是什麼讓人們願意跟他一起前往遠方,就算只是憑著筆和紙,卻有光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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