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舆街向东约五公里左右,也有一条很出名的街道,名唤花枝街,这街出名是因为它实在美丽非凡。
街长千米,满满当当种的全是花树,当真是碧桃玉兰紫丁香,腊梅金桂俏海棠,梨花似雪菊如盏,玫瑰月季遮满墙。
也不知道这条街是怎么个建筑原理,街里温度与街外总相差着几度,夏天不那么酷热,冬天也没那么苦寒,长在这里的植物花期漫长,枝叶粗壮。
尤其是四五月份的盛花期,这里恍如花街,整日香气四溢,引得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花枝街里所有的院子都是空置的老宅,无一例外大门紧锁,门前青草漫过台阶,这也让游人们毫无顾忌,呼喝叫嚷随心所欲。
报君知的住所在花枝街128号院,是一栋被术法隐匿起来的两间四合院,这术法隔绝了外界五感中的形、闻、味、触,单单留着声感这一条线通联示警,所以往来的游人并不能看见或是触碰到这宅子,但游人们的喧哗却能在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
每当这两个月,报君知去“旧日时光”和堪舆街的次数都会变得很频繁,连在街上散步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旧日时光”咖啡店西院墙的外面有一条一米来宽的细窄通道,通道的最里面是个阴暗的死角,这里三面被高墙围堵,落满枯叶尘埃,平时很少有人进来。
这天黄昏,报君知自“旧日时光”出来后,却径自向着这个小通道走去,此时刚好日初沉,星月初现,是每天阴阳融汇、光华相抵的时刻,在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里,日、月、星的光芒对魂魄的伤害最小。
四下无人,鸦雀无声,他站在通道的最深处,静静地凝视着那个黑暗的角落。
也就片刻,只见一团厚厚的灰尘自墙角涌起,打着旋儿在空中漂浮住,然后忽然间,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身影出现在报君知的面前,那身影呈浅灰色,有一部分已经接近透明。
“您好,”虚影老人望着报君知有点紧张地嗫嚅着,“我想,您知道我是谁。”
报君知点头,声音很温和,“你的信我收到了。”
虚影老人更加紧张地看着他道:“那您……”
“还来得及,我会帮你。”报君知很肯定地回答。
老人脸上顿显轻松,他似乎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双目泛起盈盈泪光。
报君知注视着他慢慢道:“明天晚上8点,我会在‘旧日时光’靠近第一个点唱机的位子上喝酒。”
老人面显喜悦,连忙点头,“谢谢您,我会想办法让他去,”老人随后面带欣慰地叹了口气,“我这样子也撑不了多久,过了今晚,终于可以放心离开了。”说完这句话,他在阴影中消失不见,那悬浮的灰尘与枯叶瞬间落下溃散。
“旧日时光”虽然是间咖啡店,但是到了晚上8点之后也会兼卖些小瓶装的啤酒与口味清淡的鸡尾酒。
第二天晚上,报君知果然出现在靠近第一台点唱机的位子上,悠闲地喝着一大杯加了冰帝王之血,邻座的椅子已经被拉出来,他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有个三十岁上下、衣着讲究的男人匆匆走进院子,他茫然地四下环顾了一会儿,目光定在了报君知的桌子上。男人远远望着独自小酌的报君知,神情有些迟疑,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迈动脚步走了过来。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坐在这里。”他有点焦虑地指着报君知相邻的座位说道。
“我要是介意呢?”报君知头也不抬。
男人不耐烦地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叠百元纸币低声道:“那烦劳您换个位子。”
报君知缓缓抬头看着他手里的钱,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我从来不随便拿别人的钱。”
男人脸上有些变色,手里举着一叠钱神情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过,既然你这么想坐这里,”报君知却在此时话锋一转,“就坐下吧。”
男人松了口气,将钱收好点头坐下,他不自在地四下望望,过了一会儿,似乎是为了打破这个有些窘迫的气氛,望着报君知赔笑道:“的确很唐突,但是昨天,我整夜梦见我已经过世的父亲,他嘱咐我在今晚到这间酒吧来,并且一定要坐在这个座位上替他喝一杯酒。”
男人似乎想解释清楚自己的行为,身子微微前倾对着报君知低声道:“很诡异是不是?这个梦真是很怪,”他无奈地摇头,“说实话,我与我父亲并不亲近,有好久都没见过面了,这么多年,我从未梦见过他,可是昨天在梦里他特别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就像他还活着一样,不停地说着这句话,我惊醒之后还是这个梦,反反复复折腾了一夜。”
报君知似乎没有太在意男人的解释,他把杯子边上的柠檬片取下来,扔在桌子上,淡淡地道:“其实无所谓,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男人招侍应来,点了一瓶科罗娜,报君知审视着他,这人衣着讲究,穿着巴宝莉浅棕牛皮鞋,古琦短款格子外套,腕上戴着欧米茄机械钻表,面目俊秀,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阴郁之气。男人见报君知注视自己,礼貌性地报以笑容,但当他与报君知的眼睛对视的一瞬间,却突然间像被电击一样,打了个寒颤,男人甩甩头,感觉微微晕眩,心中骤然气血上涌,人生过往种种恍如幻灯片一般,一帧帧快速地浮现在脑海中,一种特殊的情绪开始在身体里蔓延。
“很奇怪,我忽然很想跟你说点什么。”男人大口喘息着,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你愿意说就说。我是鱼的记忆力,听完了就忘。”报君知随手从盘子上抓出几根鱿鱼丝打成结放在嘴里嚼着。
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男人实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生出想要对他倾诉的愿望来,但是这种感觉出乎意料的强烈,而且越来越抵抗不住,终于,他摇头苦笑了一下,带着些自嘲道:“大概,是我太想让谁理解一下我的痛苦了,哪怕是一小会儿也好,”他轻声说,“我姓瞿,别人叫我小瞿。我现在生活得很糟糕。”
“怎么糟糕了?”报君知笑着看他。
“我妻子!”小瞿的情绪突然在一瞬间爆发,他咬牙恨恨地说,“你根本想象不到,她是一个恶俗的超级自恋狂。180斤的体重,大我一倍的年纪,极其丑陋,她的容貌绝对超越任何一个正常男人的想象力及心理承受能力。”
报君知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眼前这个小瞿看着似乎真的活得很压抑。
“这女人对我毫无尊重,整日像呼喝佣人一般,而且控制欲极强,我的言谈举止都要在她的完全控制之中。可是我……”小瞿痛苦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不但每天要装出种种惊艳的神情来欣赏她的衣着装扮,还要绞尽脑汁地编出无数花样翻新的溢美之辞来赞美她,我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让她开心。”
“既然这么难以忍受,你为什么不离开?”报君知凝视他。
小瞿欲言又止,摇头苦笑,抄起桌上的酒瓶猛灌了几口。
“她很有钱吧。”报君知侧过身子,眼中带着促狭问道。
小瞿愣怔了一下,随后陷入沉默中,没错,她很有钱,那正是他忍受的原因,这个女人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生活,在遇到她以前,他也只能算是活着而已。
她给了他白墙红顶的望海别墅、古董家具、私人摄影师与医生,还有限量版跑车,以及衣柜里穿不完的知名设计师的手工打版定制华服,她让他脱离了最底层的苟延残喘,开始享受这个世界上所有最顶尖的美妙的事物。
而他交出了自己,一个唇红齿白的俊美青年,交出了他最好年华中的每一天。
他一直不能确定这交易算不算公平,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穿着翻版牛仔裤,住在那些低矮的、拥挤不堪的平房里,每天在小公司里干着琐碎而毫无意义的工作,下班却只能吃些廉价而毫无口感的东西,现在想想那简直不能算食物,即便已经如此卑微地求生,却还要时时担心那破房子租金涨价,怕因做错事而丢掉那令人抑郁的工作,怕连这卑微的生活都被夺了去。
相比现在,他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吸气,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到无以复加,适应得如鱼得水,那些连最美的梦里都不曾梦见的一切,如今竟真真实实地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他最大胆的梦想里,也没有这样精致的蓝图。
现在,如果说他的世界里还有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东西,那就是这个女人吧。
报君知看着一直沉默的小翟,眼神复杂。
“你不知道我整天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真的,谁也不知道,”不知过了多久,小瞿匆匆地抬起头,面带忧伤,又加重语气重复,“谁也不知道!”
报君知也将杯中的酒饮尽,若无其事地低声:“我知道。”
小瞿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看着他,“什么?”
报君知直视他片刻,忽然一字字道:“杀妻。”
小瞿大惊失色,噌地站起身,因为用力过猛,将坐的椅子也给带翻了,他震惊而恐惧地看着报君知,如同望见了鬼魅,接着连连后退,一转身扭头脚步踉跄地跑了出去。
报君知用两指轻巧地转着小巧的玻璃酒杯,望着小翟慌乱的背影,微微一笑。
父亲在梦中的话,以及“旧日时光”里遇到的奇怪男人,让小翟接连几日都惴惴不安,食不知味,他无法确定这两件事之间有关联,或是没有关联,他尤其不明白一语道破自己心事的陌生男人为什么会带着那样洞悉一切的可怕神情。
小翟整日被这种巨大的不安全感笼罩着,满心是焦躁和疑惑,这让他总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将思路捋清楚,可是他那粘人的妻子却一刻都不肯放过他。
“亲爱的!你为什么还不下楼?你换个泳衣要那么久吗?”楼下传来妻子带着笑的声音。
小瞿叹口气,从三层独栋别墅的窗口望下去,看见妻子穿着火红色的两截式泳衣,躺在意大利手工马赛克铺底的私人游泳池旁,笑容可掬地向他摇着手。
他匆忙换好泳裤,忙不迭地下楼向妻子走过去,在泳池边双手张开,用充满着宠溺的口吻由衷地说:“宝贝,你一定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有多么惹火,简直令人有犯罪的冲动。”
壮硕的妻子摇摆着身上的肥肉,发出那种小女孩才有的稚气笑声,“咯咯咯咯,其实,我是知道的,那你还不赶紧过来犯罪。”
小瞿差一点就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胃里好一阵抽搐,他咬着牙想:简直忍无可忍,老天啊,这就去做那件事吧,再也受不了了。
小翟早就为做这件事想好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他告诉妻子,自己要为病故的父亲处理些善后的事情,这样从妻子那里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一整天时间。为了保险起见,小瞿没有开车,他怕车牌与车上的GPS卫星定位系统会给他惹麻烦,他按着已抄下的地址,坐记程车来到了那个传闻中总是花开不断的小街,花枝街。一路上他想着在不远的时间里就可以永远地摆脱掉妻子,却可以依然保留现在的生活,心情简直振奋得无法形容。
小翟进了街口没走多远,就看见了自己要找的院子,他从兜里掏出纸条来看了又看,没错,花枝街128号。那天从“旧日时光”回到家里,他的手提电脑里突然收到一封奇怪的邮件,他是个最小心谨慎的人,陌生的邮件从不去看,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一下子点开。
邮件里只有一句简短的话:出售毫无痕迹的毒药,任何科技手段都检测不出,伤人害命的最佳选择,绝无后患之忧。小翟看得目瞪口呆,这样明目张胆地销售毒药,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但是很显然,这个邮件正是他所需要的。
事实上就在两个月前,小瞿已经私下联系了一名黑道人物,他许下重金。那黑道大哥殷勤地为他设计了十几种酷似意外的谋杀方案。据那黑道大哥说,他们的手段非常专业,已经帮助上百人成功地完成了心愿,而且迄今为止,从无一次被人怀疑。小瞿看着那黑道大哥的做派,总觉得不大可信,又害怕事后这些人以此作为敲诈,因此一直在犹豫。
而这封邮件恰在此时及时出现,当看到毫无痕迹这四个字,小瞿几乎是立刻就做了决定,这件事事关生死,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若真的能不留痕迹,自然是由自己亲自完成最完美。
此时,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按下了门铃,红漆木门应声而开,小翟毫不迟疑地抬脚迈了进去,走了几步,他惊讶地发现,里面是个非常精致整洁的小四合院,他匆匆绕过影壁墙,过了耳房,沿着游廊一直走到院中。
一个身穿白色亚麻休闲装,身材颀长的男人正站在一架茂盛的紫藤花下背对着他,小瞿知道这大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他思量着该如何开口,脚步不停已经走到男人的近前,那人在此时忽然缓缓回身。
俊秀绝伦的面庞,一双眼睛亮若星辰,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小瞿。
小瞿猝不及防地看见报君知的脸,一时间吓得几乎跌倒,他手指着对方,张口结舌地大叫:“你,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报君知淡然地望着他。
“这太凑巧了,不可能这么凑巧,一定是我妻子派你来的?她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对吧?那天就是她让你在那里等我的。”小瞿的眼神中带着恐惧与惊疑,双手有些神经质地胡乱地摆着,一边说着身子一边连连后退。
报君知好气又好笑,“喂喂,站住。那天晚上,明明是你自己坐过来主动对我吐露心声的,这个桥段,谁能安排得了?”
小瞿愣怔片刻,似乎松了口气,自语道:“说的也是,那天我是按着梦中父亲的嘱咐去的。这个梦没有别的人知道,”他想了想又疑惑地看着报君知,“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邮箱的?”
“这是我用来吃饭的本事,不好对旁人说破,”报君知高深莫测地笑道,“大约是老天要助你成事,机缘凑巧,你刚想吃空心菜,就遇见我这个卖藕的。”
“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小瞿虽然暂时放下心来,但是眼前这个神出鬼没的年轻人还是令他心生畏惧,他始终觉得报君知的行径总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怪异,此时心中阵阵不安,只想赶紧拿货走人。
报君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痛快地递过来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半瓶透明的液体。小瞿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接了过来,他拿着瓶子端详着,见瓶壁光滑干净,没有任何标记。
“有没有怪味道,掺杂在食物里她会不会察觉?”小瞿将那小瓶的盖子打开小心地闻着。
“不是给她喝,是给你喝。”报君知气定神闲地说。“现在就喝。”
“我喝?”小瞿听完大惊,一时间后恼羞成怒地叫道,“我就说你这人靠不住,我是要杀人,不是想自杀!”
报君知不屑地看着他:“毫无痕迹的毒,自然不是常人能想到的方法,你把我这药喝下去,自己的身体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报君知忽然一笑,“你就变成了毒,她与你朝夕相处,不知不觉就会中毒,接着过不了多久就会毫无痕迹地死去。”
小瞿颇感意外,他低头想了想又警惕地道:“是不是与我接近的人都会中毒?我并不想害不相干的人。”
“我查过你妻子的生辰八字与名字,已经写成符图烧成灰混入药水之中,所以,这药只会对她有效用,”报君知神情十分肯定地说,“不会累及旁人。”
小瞿拿着药瓶,脸上却始终犹疑不定,这么快就查到别人的生辰八字与姓名,他真的不是一早就别有用心,等着我入套吗?再者,古往今来哪听说过将药下在自己身上去毒别人的,放个生辰八字姓名就可以害人于无形?真的假的啊,现在满街跑骗子,这小子年纪轻轻,说话又神乎其神的,怎么看也不是个能让人放心的主儿。心念至此,他眼神飘忽起来,沉默地转头看着院子中央花圃里一大丛还未开放的玫瑰发呆。
报君知似乎洞悉了小翟的心思,见他这样的神情,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丛玫瑰,忽然轻声道:“说起来,我今年真是偷懒了,对花园疏于打理,往年的这个时候早已经花开满枝了。”
小翟沉默不语,开始想着要怎么告辞。但是突然,眼前的情景却叫他目瞪口呆,说话间两人面前的玫瑰花枝上数十朵花苞,无一例外地正在缓缓盛开,眨眼间五色花朵开满枝头,芬芳四溢,情景煞是动人。
小翟被深深震撼,浑身微微战栗,他手指着迎风摇曳的玫瑰花,望着报君知说不出话来。
“好看吗?”报君知微微一笑,“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小瞿将手放在胸前,好一会儿心情才平复下来,他望着手中药瓶沉默片刻,然后长呼出口气,眼中再无犹豫,竟仰头将手中的药水一饮而尽。
“我要付你多少钱?”他喝完药目光有些呆滞地问。
“事成之后,我会告诉你。”报君知淡淡地笑着,伸手送客。
小瞿快步走出院子,心里忽然涌上中困兽脱笼的快意!他只觉脚步轻快得像是没有负担着体重,连空气都比刚才好闻得多了,他自结婚以来,还从未这么想回家过。
这么说,我就真的自由了,在这大好的年华里拥有着我喜欢的所有东西……自由了!小翟坐在驶向家里的出租车上,激动得双手都在抖,他兴奋地催促着司机,“快点,开快点!”
花枝街的街口有一棵跳枝的老桃树,小翟走的时候,满树都开满了双色的洒金桃花,而小翟再回来的时候,是整整一个月之后,桃花已经尽数飘落了。
那一天,小瞿是跑着撞进128号大门的,他满脸焦急脚步踉跄地冲过院子,报君知坐在花藤下的太师椅上,似乎知道小瞿此时会来,正将旁边的红木桌子上沏好的铁观音斟在两个紫砂杯子中。
小瞿气急败坏地跑到他面前站住,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说,你到底给我喝了什么东西,不说清楚,不但别想从我手里拿到一毛钱,而且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报君知稳稳地坐着喝了一口茶,看着他淡淡地问:“你先说,药的效果如何?”
“药效?”小瞿愣怔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描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语无伦次地道,“三天之后,我妻子的体重减了一半,脸上的黄褐斑与皱纹都开始变浅变淡,头发变浓密,整个人都安静下来,然后她的品味与喜好,谈吐与性格都开始改变。我真的很喜欢听她说话,没想到她懂得那么多的事情,还有,她的性格也温柔极了,望着我的时候,有时候还会脸红,然后……然后……”
报君知笑意盈盈,将茶杯递给他,问道:“然后什么?”
小翟没有接那杯茶,他按耐不住激动地道:“如果不是亲眼看着,我绝不会相信这种事会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发生,她每天都在变美,不是,是每一分钟都在变美,我离开一小会儿再看她,就能发现这差别,皱纹就那么一条一条消失,皮肤一点点紧绷起来,身上所有的疤痕、瑕疵全都恢复平滑,她竟然还长高了十五公分。”
“就像有一台我看不见的整容手术在她的身上悄悄进行着,五官、身材,一处处都被精雕细琢……如今她已经是一个皮肤雪白粉嫩、明眸皓齿、细腰长腿的美女了,样貌绝不会超过18岁,与之前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我现在完全不敢让她出门。”
“你到底给我喝的什么药?”小瞿忐忑地望着报君知,“为什么会这样?”
“自然是毒药,”报君知气定神闲地说:“你稍安勿躁,算算时间,她大约还有两天的寿命。不必担心,当她死的时候,还会恢复以前的容颜,既不会少一条皱纹也不会多一根头发。你是第一次光顾我的生意嘛,所以这个效果是我给你的赠品,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真是惠赠!”小瞿听完目瞪口呆,沉默了一会儿,他低下头,“说实话,我的确很喜欢,天底下哪有男人会不喜欢?但是你这赠品也太过喧宾夺主了吧,她如今……如今根本就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女人,美丽、优雅、谈吐出众……”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激动地说着,“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这么令我满意的女人了,你让我还怎么杀她,你赶紧给我解药,我不会伤害我爱的女人。”
“不杀啦?”报君知为难地皱眉,“事儿做了一半你又改弦更张,怎么一点信用都没有?”
他若无其事地品着茶道:“你当初只要她毫无痕迹地死去,我也只向你保证了这个。”
小瞿听完脸部微微抽搐,他看着报君知,此时恨不得将这多事的小子踩在脚下,对着他的脸狠踹几脚,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歇斯底里地吼道:“可我原本只是要杀掉一个多余的人,你为什么要弄这种画蛇添足的事出来?如今我整个心都扑在她的身上,杀了她和自杀又有什么分别?”
报君知毫不在意地笑道:“别动不动就张牙舞爪的,我话没说完,我并没有说这毒性不能解除啊!”
“那要怎么解?只要她能好好的,我可以付给你双倍的酬金。”小瞿一听事有转机,一时间转怒为喜,双眼圆睁,两手紧张地互相揉搓着。
“你,既是毒药也是解药。”报君知低声说道。
“你到底什么意思?”小瞿愤怒无奈地叫,“直截了当,别给我打机锋!”
“回去吧。你如果不想她死,她就不会死。”报君知的脸上又露出那种懒洋洋的笑容,他将身子舒服地靠在太师椅上,不再理会小瞿。
小瞿愤愤地看着他无计可施,自从上次看见报君知随手催放玫瑰,已经知道他与常人有异,心中对他的手段有所顾忌,所以不敢逞强,只得悻悻地转身离开。
一个月后,当小瞿再次来到花枝街的时候,街口的老桃树已经结出了小小的毛桃,而这一次他并没有像上次那样风风火火,推开128号大门时,他脚步沉重,满脸的疲惫与憔悴,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
“怎么样?你妻子没有死吧?”报君知看着他的样子,似乎十分开心,笑嘻嘻地问道。
小瞿重重地跌坐在报君知对面的藤椅上,眼神有些茫然,他颓然地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之后,才没好气地看了报君知一眼道:“没错,她确实没有死。我回到家里时,她原本已经虚弱到不能呼吸了,我就跪在她的面前祈祷她恢复健康,晚上的时候,她真的就变得好好的。我高兴得不得了,那一晚我跟她说了很多的知心话,一直说到深夜、说到我睡着。”小翟在此时抬头咬牙地望着报君知恨恨道,“然后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我看见的还是我娶的那个女人!”
他将脸埋在手心里,声音里透着崩溃,“她就这么突然间重新变回了那个脾气暴躁的丑陋自恋狂。我忍耐了几日,忍不住心中又起了杀念,然后她转眼之间就在我面前重新变回我心目中最理想的美女,我还没来得及高兴,紧接着她的身体就虚弱下来,我心中刚企盼她身体无恙,她即刻又变回生龙活虎的丑妇……这一个月来循环往复,我简直要疯掉了。”
“事事无完美,有得必有失,你要的不能太多。”报君知点点头。
“你不要再说教了,如果不是你多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想知道现在该怎么做?”小瞿的情绪似乎完全失去控制,他大声道:“现在,我只想让这一切结束掉,马上结束,我一秒都不想等,我要解开这死结。”
“你可以离婚,”报君知忽然收起笑容,正色地看着他,“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清楚,除了财富,你无法忍受你妻子的一切,这样纠缠下去,不是你有事就是她有事。这死结就是你的婚姻,你只有离开她,才会真正将这结解开,一切才会恢复如常。”
“离婚?”小瞿惊跳起来,“你懂什么?离了婚,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我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就都与我无关了。”
“但是你赎回了自我,”报君知望着他,“没有了自我,你谈什么拥有?”
小瞿忽然间愣怔,这句话此时从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口中轻飘飘地讲出,对他竟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他的心境在这一瞬间忽然澄明无比,像是心中空悬的什么终于尘埃落定,他缓缓坐回椅子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翟再和报君知见面,是又过了半个月的时间,报君知将他约在了“旧日时光”。两人依旧坐在初相遇的伞椅上,喝着奶盖咖啡,悠闲地听着点唱机里放出的老歌。
小瞿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仔细地看着,报纸醒目的版面上有两个紧挨着的新闻,第一个是,警方最近清剿一黑道社团,因其成员涉嫌多起绑架与谋杀,疑犯供述出所有已经实施案件的幕后指使人,警方随后按照线索将那些买凶杀人者拘捕。另外一个是,本城女首富的丈夫瞿某,近日与其协议离婚,据知情人透露瞿某于某日深夜向女首富坦言,自己完全是贪图其财产才与之结婚,随后主动道歉并提出离婚,两人迅速办妥离婚手续,翟某于前日放弃所有财产,搬离豪宅。
“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如今已经戴着手铐坐在被告席上受审了,”小瞿的表情复杂地望着那两则新闻,轻声道,“所以虽然你让我失去了一切,但是我还是应该感谢你的。”
报君知不置可否地笑笑,小瞿故作轻松地说道:“可是,你的报酬我可能要暂缓了,现在我一无所有。”
“不必了,”报君知淡淡地说,“你父亲已经付过。”
“我父亲?”小瞿大吃一惊,他一下子直起身子愣怔地看着报君知。
“你之前一直对遇见我有所怀疑,这个感觉没错,”报君知凝视着他:“这件事,其实是我受你父亲所托。你父亲去世前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我想,你该看看。”他从兜里取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递给小瞿,站起身拍拍小翟的肩,“你并不是一无所有。”
小瞿惊诧万分地快速打开信封,认出那确实是父亲的笔迹,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日期,不由得深吸了口气,这封信写于三个月前,正是父亲去世的前一天。
他拿着信,尽量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开始阅读。
“尊敬的报君知先生,我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了有关于您的种种传闻,然后我想,这个世界上能够帮助我的大约只有您了。”
“我是个收入微薄的单身父亲,独自抚养长大了我的儿子,但是我们的关系一直很糟糕,对于这个情况,需要说抱歉的是我。他幼年时,我因为生活压力,常常酗酒,喝醉后屡屡殴打年幼的他,在衣食冷暖上也很少费心照顾,渐渐地,我在儿子的眼睛里能看见的只剩下怨恨与冷漠,等到我觉醒,想做回一个好父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有一天突然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我找了他很多年,但是毫无线索,直到半年前我在一个电视节目中认出了他,那个节目记录了一个年逾半百的女富翁奢华的婚礼,我惊讶地发现年轻的新郎正是我失踪已久的儿子。我真的无法形容自己当时有多么激动,我辗转找到他的住所,看见他的时候,我走上去打算拥抱他,但是他的态度让我一瞬间如同淹没在冰水之中,他看着我眼神冷漠傲慢地说:‘你到底还是找来了,说吧,想要多少钱?’”
“那天,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流眼泪了。没有人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知道我不应该责怪他,是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在他最需要关爱与安全感的时候,我给予他的是完全相反的东西,报君知先生,我的叙述可能有些啰嗦,但是恳请您将它看完。因为我再没有时间与体力给您写第二封信了。”
“找到我的儿子不久,我去医院就诊时被检查出患上了绝症。治疗费用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那根本超出我的能力范围,虽然我知道拿出这笔钱对于我的儿子来说非常简单,但是想着他当时看着我的眼神,我就没有办法对他开口。我整天徘徊在他的住所周围,他若出门我就悄悄跟着他,我时日无多,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尽量多地和我的孩子相处,然而就在几天前,我在跟着他的时候,听到他打了一个电话。那内容竟然是要别人帮他除掉自己的妻子,我又惊又怕,简直比听见自己的死讯还要害怕。”
“我如果提醒他的妻子或者报警,我儿子的前途就完了,如果当面去和他说,他是根本不会听的,而且,我想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规劝他了。报君知先生,我知道您从不随便出手管一件事情,但是请您看在这是出于一个心怀歉疚与懊悔的垂死父亲最后的请求,请您阻止他。我所有的财产只有一间小小的房子,随信奉上。”
小瞿看完时,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再抬头,报君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摸到信封中还有一个硬硬的小东西,取出来看,是一枚有些发乌的钥匙。
傍晚,他回到了那个少年时逃离的家,那个他曾经以为充满了恐惧的地方,这个家一天之前在他的心里,还裹挟着种种令人厌恶的回忆,但是此时此刻,就在他用钥匙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多年来的愤恨不平与种种怨毒的想法忽然间烟消云散。
站在熟悉的门口,小瞿手抚着粗糙的门框,家里特有的味道迎面而来,他忽然间感觉自己又变回了父亲没有酗酒之前的那个纯净快乐的小孩子,这一刻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他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轻声说:“爸爸,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