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咚!遥遥地,听见街鼓敲了第八百下。

“夜禁喽,关坊门!”有人喊了一嗓子,接着隐约传来一阵吱嘎嘎的响声。

雨淅淅沥沥下着。已经到了十一月,天气寒冷,月亮埋在薄薄的黑云里,白惨惨的雾气涌动起来,四下寂静无声。

长安城,被横竖三十八条街道分割成的一百零八坊,此刻同时关上坊门,皆淹没在这般水汽之中。

“思来想去,这事,我还是觉得无比蹊跷……”

说话的是个满脸短硬胡须的汉子,身材瘦削,驼着背,穿着一件圆领紧袖褐袍,背着个巨大的血红罗刹面具,黑色腰带上斜插着一支七孔笛,温润无比,看不出材质,或许是骨头的吧。

对面坐着七八个人,影影绰绰的灯火里看不清容貌。

即便是夜禁,在这坊内酒肆之中,众人倒是不担心被巡街的武侯们抓住打个半死。如此的夜谈,在大伙儿劳碌一天之后,多少能够寻些乐趣。

汉子怕是醉了,双目迷离,脸色却是煞白,似乎吓得不轻。

“你们说,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还会有个一模一样的吗?”汉子的手在颤抖。

有人笑了一声:“骆驼,你没听说过孪生之子吗?”

答话的是个胡人,头戴黑幞头,身穿橘红窄袖圆领袍,下穿一件红白相间的条纹饰花裤,足蹬一双黑色高靿靴,身材短肥,红褐色的胡须飘于胸前,咧着嘴,戏谑地盯着叫骆驼的汉子。

“万年兄,莫要说笑。”骆驼顿了顿,转脸看着窗外白花花的雾气,沉吟了一下,道,“我说的是……一模一样的……自己!”

周围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声。

“说的屁话,哪有这种事情!见到一模一样的自己……莫不是疯癫了?”胡人哼了一声。

骆驼似乎预料到对方的反应,并没有马上反驳,而是端起酒盏,满饮了一杯酒,放下,垂着脑袋:“可是我方才,就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昏暗里一帮听客目瞪口呆,包括那个叫万年的胡人。

骆驼交抱起胳膊,身体瑟瑟发抖。

“你们也知道,我是个杖头傀儡师,操的是早出晚归的营生。”他把头侧向另一边。

顺着他的目光,可以看到酒肆檐下放着一个木轮车,插着彩色布幡,车厢里摆放着众多木偶傀儡,小的长不足半臂,大的真人一般,着各色衣衫,眉目面貌,栩栩如生。

若是白天,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夜晚白幽幽的光线之下,那些木偶虽沉默不语,但黑琉璃制作的眼睛闪烁着,诡异非常。

所谓的杖头木偶,乃是戏法的一种,以木杖操纵木偶完成动作,木偶内部虚空,眼嘴都可以活动,颈部以下接一节木棒或者竹竿,表演者称为傀儡师,于戏台上一手掌握两根操纵木杆表演,谓之“举偶”。

长安人爱热闹,所以傀儡戏最受欢迎,而骆驼的戏法除了一般的唱念做打之外,还夹杂幻术戏法,广受欢迎,所以邀请之人众多。

“今晚,我接了个来金银的大活儿,对方是个极为尊贵之人,故而结束得很晚。”骆驼肩膀颓然垂下,“离开了那府邸,眼见快到了夜禁,又下起雨,我便推着车子,急急往回赶。”

“街道上无有一人,蒙蒙雨气浓雾一般罩在周围,路都看不清楚,开始还能听到周围坊里传来的一两句人语,最后干脆连声音也消失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和心跳……

“我绕过朱雀门,顺着朱雀大街往南走,不想走着走着,竟然晕头转向地到了务本坊西门外。”

万年哇地叫了一声:“莫非到了鬼市那里?”

骆驼点了点头。

有人问道:“鬼市乃何地?”

万年看了一眼那人,道:“想必你是外来客,不知道这鬼市的底细。说是鬼市,其实不是某个处所,而是务本坊西门外的一片区域,那地方每到风雨如晦之时,就时常有人听到喧聚之声。秋冬之夜,偶尔会看到有人在卖干柴,不明事理的憨货买了往往发现是一捆白骨,都说是枯柴精。我还听闻,有人在月夜看到两个野鬼吟诗,一个曰:‘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一个和曰:‘九衢生人何劳劳,长安土尽槐根高。’总之,那一片,到了夜里是个常人绝不敢经过的地方。”

言罢,万年皱起眉头望着骆驼:“你顺着朱雀大街往南走,怎么会跑到务本坊西门鬼市去?”

说的也是,要知道务本坊和朱雀大街之间,可隔着一个庞大无比的兴道坊呢。

骆驼摇着头:“我哪里知道,反正等认出路来,人已经在那里了。”

众人纷纷摇头。

骆驼叹了一声气,道:“我本想尽快离开,怎料雨下得大了,瓢泼一般,我那些傀儡虽蒙了雨布,那般大雨之下,被浇得湿透毁坏,便停了车,在务本坊西门外的那个后土祠门楼下避雨。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雨不见停歇,人倒是冻得透骨寒冷,正忍耐不住,忽然从前方的蒙蒙雾气里,驶出一辆镶银挂花的牛车来。”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能乘如此车辇之人,定然有些身份。寒冬雨夜,有钱有势的人多半在家里搂着歌姬温酒集会,谁会跑到那么个鬼地方去?

骆驼也看出众人的诧异,道:“我也是惊奇,那车子无声无息就如此出现在了眼前,而且车上并无驾驭之人,那头犍牛一步一摇走来,到了祠门口,竟直勾勾停在我面前。接着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骆驼明显露出了恐惧的表情:“那人下了车便走到门楼一角,站在那里,一声不响。”

万年“咦”了一声,问道:“就一个人?”

“一个人。”

“男子还是女子?”

“男子。”

“你看清对方的面目否?”

骆驼挠了挠头:“雨大天黑,那人距我几步之远,又在门楼阴影之下,看不清容貌。”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开始我以为也是个躲雨的,并不在意,可转念一想,那人有牛车,根本不惧雨淋之苦,为何下车到这门楼下呢?便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不看便罢,看了之后,我就觉得蹊跷了。”

“如何蹊跷了?”万年问道。

骆驼张了张嘴巴,道:“虽然看不清那人容貌,可不管是身材还是神态,越看越熟悉,定然是个熟人,而且是个关系非同一般的熟人!”

满屋子的人,目光炯炯地盯着骆驼。

“我在脑子里思来想去,把认识的人想了个遍,也无法和此人对上号,但这人我肯定熟悉,太熟悉了!”骆驼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终于忍不住,便对那人施了一礼,问了一句。”

“然后呢?”万年深吸了一口气。

“连问了几句,那人都没有回答,甚至都没有动。雨也小了,我推起车要走,刚迈开步子,听见那人在身后道:‘我乃开明坊南横街第二家三郎也。’”

骆驼咽了一口唾沫,接着道:“我那时心里暗道一声惭愧——怪不得觉得眼熟,原来是同住一坊之地的邻人呀,就笑了笑,道了声告辞,推车往南走,走了几十丈,突然觉得不对头,忍不住吓得怪叫起来!”

“为何?”听客里有人问。

骆驼抬起头,盯着众人,双目圆睁道:“开明坊南横街第二家,便是我家呀!我长兄、二兄都早夭,三郎便是我自己呀!”

哇!周围顿时一片大乱。

“怎会有此等事?!”万年觉得不可思议。

骆驼战战兢兢:“所以我觉得蹊跷呀!那人身材、神态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和我一模一样!更蹊跷的是,待我转过身,发现门楼之下早不见了那人,便是那牛车,也消失全无!”

听客们一个个顿时目瞪口呆。

“如此说来,果真是无比蹊跷了。”万年揪着胡须,喃喃自语。

“蹊跷个甚!在这长安城中,这般事情再寻常不过,我碰到件事,比这个蹊跷一万倍。”

就在此时,酒肆里走来一个人,呵呵一笑,走到酒桌跟前,一屁股坐下。

是个老者,约莫六七十岁,穿了件黑色长袍,油腻肮脏,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睛眸色浑浊,肩膀上蹲着一只黑色大鸟,不知是乌鸦还是八哥,扑闪着翅膀。

“坊正。”听客中有人欠起身。

所谓的坊正,便是一坊之长,虽芝麻大的官儿,寻常人却也不能等闲视之。

老头儿揉着腿,龇牙咧嘴道:“娘的,终是老了,刮风下雨这腿就成了烧火棍。”

“魏叔,你方才说的,是真是假呀?”万年给老头儿倒了一盏酒。

“自然是真的了,我一辈子活在长安城,见过蹊跷的事情太多了。”老头儿转脸看了看骆驼,“这小子那个时辰碰到那般事,不足为奇。”

“何意?”万年道。

老头儿嘿嘿一笑,饮了一口酒:“你们没听过逢魔之时吗?”

“逢魔之时?倒是不曾听说过。”

“万年呀,你小子虽然是个粟特人,可也常年奔波在外经商,见多识广,怎么连逢魔之时都不晓得?”老头儿白了万年一眼。

万年微微一笑:“还请魏叔赐教。”

老头儿那只独眼变得迷离起来:“所谓逢魔之时,乃是天地交替、阴阳转化之时,此刻阴阳、乾坤颠倒,祸端、妖魔、疾病种种皆起于此时,妖物此时蠢蠢欲动,天色昏昧不明,正邪不分,百魅生,蹊跷现,人往往能碰到魑魅魍魉,故而称逢魔之时。”

万年歪起浓眉:“这逢魔之时,是什么时辰?”

“一天之中有两次,一次在黄昏之后深夜之前,一次便是在黎明破晓之际了。”老头儿如此解释。

众人长了见识,纷纷赞叹。

“魏叔方才说你见过一件事,比骆驼的要蹊跷万倍?”

“当然。”

“长夜漫漫,说来解闷,如何?”万年谄笑道。

老头儿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声音也变得低沉了:“我要说的这件事,发生在三天前,初七的晚上,也是那个时刻。”

所谓的“那个时刻”,自然指的是骆驼碰到蹊跷事的相同时段了。

此时屋子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外面雨点敲击在瓦片上的声响。

“那天我去西市买了匹老马,碰到些军伍中的老友,吃了不少酒,耽误了时辰,慢悠悠往回赶,拐到了开化坊荐福寺的东山门前……”老头儿晃了晃脑袋。

万年非常吃惊:“竟然在开化坊荐福寺的东山门!”

开化坊和骆驼碰到蹊跷事的务本坊距离很近,中间隔着一个十字街头,开化坊在西南,务本坊在东北。

至于荐福寺,在长安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此地原本是前朝隋炀帝杨广做皇帝前的旧宅晋王府,如今的皇嗣李显先前也住在那里,被称为英王府,故而也被称为“潜龙旧宅”。永淳二年,大帝(唐高宗李治)驾崩后,乃为大帝献福立寺,占据开化、安仁两坊之地,是长安一等一的皇家大寺,便是如今的圣上也格外重视,屡屡至荐福寺降香、放生。

魏老头儿没搭理万年,继续道:“当时虽未下雨,可同样浓雾弥漫,行人寥寥。我骑在那老马上,歪歪斜斜打着盹,突然听到了一阵鼓乐之声。”

“定然是寺里的佛歌了。”万年道。

佛寺之中有晚课,念佛唱经,不足为奇。

魏老头儿摆了摆手:“佛歌我还分不出来?那分明是《庆善乐》。”

《庆善乐》乃太宗所制,又叫九功舞,是大唐最著名的文舞之声,此等歌曲虽民间也可演奏,但因是享乐之乐,绝不可能出现在佛寺之中。

“我当时诧异无比,这《庆善乐》怎会由荐福寺传出?故而睁大眼远远地往东山门那边看了一眼,这么一看……可不得了了。”

魏老头儿伸长了脖子,鸭子一般,独眼圆睁道:“在那大山门之下,竟然出现了一群猫!”

“猫?”

“然也!”老头儿直起了腰,“一群戴着进德冠、穿着紫袴褶童子打扮的猫,真人一般大,舞着长袖,漆髻高耸,欢快而舞,前头有几只,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听客们全都哗然起来。

“坊正,不会是你老眼昏花了吧?猫,怎会穿起人的衣裳,还载歌载舞?”

魏老头儿怒喝一声:“屁话!我虽老朽不堪,当年也是太宗麾下的锐士,苍蝇自眼前飞过也能分出雌雄,怎会看错?”

“若是如此……倒是蹊跷。”万年道。

“还有更蹊跷的。”魏老头儿兴奋起来,喝了一口酒,咳嗽了一声,“前头的猫吹乐起舞,后面的,约莫有十几只,推着一辆木轮大车,车上……”

说到这里,老头儿顿了顿。

“车上怎的了?”

“那车上……竟然垒满了一层层的银锭,全是上好的雪花银,光亮照着,炫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嚯!”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叹。

群猫穿衣、奏乐、跳舞本就稀奇了,竟然还押着一辆银车!

“然后呢?”万年知道魏老头儿不会说谎,听得津津有味。

魏老头儿目光随即黯淡下来:“我当时也是借着酒劲壮起了胆子,策马奔过去,哪料想还没到跟前,鼓乐之声戛然而止,不但看不到那些猫妖,连银车也消失了。”

众人一个个呆若木鸡。

只有骆驼笑了一声:“坊正,怕是你见我撞鬼,故意说这事吓唬我吧?”

魏老头儿恼怒起来:“这崽子好没良心,我何时说过谎,那晚不但我一人见了,狄小公子你们知道吧?”

“莫不是狄国老的那位长孙?”

狄国老,便是闻名天下的狄仁杰狄相公,万人爱戴,如今的圣上也敬称其为“国老”,可惜两年前病逝了。

“正是!”魏老头儿郑重点了点头,“那晚狄小公子公事在身,领人经过,也亲眼所见。不仅如此,当时从南边还有一大队人马过来,衣冠不像我国人士,也看得清清楚楚。如今长安城都快传遍了,尔等竟然不知,真是孤陋寡闻。”

众人皆沉默,大眼瞪小眼。

“这长安城,人多得如尘土,宫室连绵,晚上灯火如天上繁星,何其壮观。白日,你我这等臣民熙熙攘攘,到了晚上,那便是百鬼夜行嬉戏之时,想来也寻常了。”魏老头儿喃喃道。

“如此说来,真是比骆驼遇到的,更蹊跷了。”万年点了点头道。

魏老头儿呵呵一笑:“这些年天下虽看似太平,可也暗流汹涌,阴阳颠倒,乾坤不分,何等的事,都不算蹊跷。小老儿我劝各位无事早点儿安息,莫要半夜玄谈,否则招惹了一些东西,可就麻烦了。”

言罢,魏老头儿起身,一瘸一拐往外走,到了门前,停下脚,似乎对骆驼车上的那些木偶傀儡感了兴趣。

“这傀儡,今晚见了,不知为何总觉得眉目比往日有了人气了呢?”魏老头儿道。

“你酒饮多了吧!”骆驼摸出一些银钱丢在桌上,一溜烟外面去了,推着车子大步走了。

“这崽子没良心,还怕我拿你那傀儡不成?”魏老头儿骂了两句,大笑离开。

酒肆之中,一帮听客作鸟兽散。

只有那胡人万年,若有所思,兀自端起酒盏,喝了以后,摇了摇头:“真是娘的蹊跷了!”

窗外,雨又大了起来。

白茫茫的雾气涌动着,天地混沌,偌大的长安城朦胧缥缈。

就在那雾气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匿着。

至于到底是何物,谁说得清楚呢。

毕竟,此刻是逢魔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