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长线伏行
  • 蔡必贵
  • 9234字
  • 2020-09-01 00:01:23

山林雪重复道:“对,我说过了,受害人许某能逃过一劫是因为塑料袋不够用。据犯罪嫌疑人张某金交代,他一般是在晚上五点半前后,对受害人进行分尸。因为这个时间,邻居都在做晚饭,容易掩盖动静。但刚好那天塑料袋用完了,不够装,张某金就决定,第二天再杀许某。”

他轻叹口气,无奈道:“我刚才也说了,具体情况您可以问廖警官,现场的情况,他更清楚一些。”

廖喜嘿嘿一笑:“人家就喜欢问你呢。”

警署三楼的小会议室,空调开得很足,外面骄阳似火,玻璃窗分隔开两个世界。

屋里除了山林雪跟廖喜,还有一个短发干练的年轻女性,这是来自《特区法制报》的记者,衡久远。她带了台笔记本电脑,一边提问,一边噼里啪啦地打字。

布古镇这一起特大抢劫杀人分尸案,因为是在七月九号破获,也称为“七九”案。案件结束以来,半个多月里,廖喜跟山林雪成了警署的风云人物。受害者救回一个,嫌疑人全部抓获,警员轻微负伤,基本上等于大获全胜。洪队挣足了面子,对两人的擅自行动也就忽略不计了。洪队说,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

衡久远说道:“那好,我复述一遍,你们听听有没有错。”

衡久远对着屏幕,念道:“嫌疑人刘某兰,供述是在一年半前,遭到同案犯张某金的殴打及强奸,事后没有报案,反而在张某金的胁迫下,为虎作伥,成为其帮凶。具体作案方式,刘某兰每隔一段时间,到人才市场物色各种女性,包括工厂女工、保姆、文员、家教等,将其带回出租屋。张某金藏在门后,手持铁锤,待受害者进门后,迅速将其敲晕。”

廖喜补充道:“对,幸好那天,兰,呃,刘某兰是去销赃,不是带人,不然的话,要不是我,要不就是山警官,免不了吃一锤子。”

衡久远继续念道:“之后,两名嫌疑人用铁丝绳索等工具,将受害者捆绑起来,并堵上嘴。随后,便是各种令人发指的折磨跟侵犯。受害者逐渐失去意识,张某金与刘某兰会在其面前,在其面前……”衡久远咳嗽了一下,跳过记录中的敏感词,继续念道,“获得变态的快感。在此过程中,刘某兰会持续对受害者施加伤害,最终致其死亡。之后,刘某兰负责销赃,并采购生活用品,原本从事屠宰工作的张某金负责分尸和抛尸。两名嫌疑人作案的时间间隔,取决于从受害人身上得到的财物能供其挥霍多长时间。”

廖喜纠正道:“哪来的挥霍,他们穷得很,过年骗不到人回去,吃十天半个月方便面。有时候实在没东西吃,他们甚至……”

山林雪咳了一声,廖喜赶紧打住。

衡久远好奇道:“甚至干吗?”

“甚至再吃半个月方便面。”廖喜赶紧说道。

衡久远白了他一眼,继续念道:“一年多来,两名丧心病狂的犯罪嫌疑人,强奸杀害多名女性……具体人数是多少?”

“不方便透露。”山林雪说道。

“说了你也没法写。”廖喜补充道。

衡久远接着念道:“性质极其恶劣。刘某兰自知罪孽深重,法网难逃,因此在公安干警的追捕过程中,予以某种程度的配合。事后,布古警署出动刑警技术分队,在嫌疑人的出租屋内,发现大量受害者的证件、衣物、钱包等,并检测出地板、墙壁甚至天花板上的大量残留血迹。”

她喝了一口菊花茶,继续道:“目前,两名犯罪嫌疑人已被刑事拘留,移交司法机关,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被营救出的受害人许某,已于两天前出院,身体并未遗留残疾,但仍可能留有巨大的心理创伤。逮捕行动中,布古警署一名刑警同志,勇斗持刀歹徒,光荣负伤……”

山林雪连忙说道:“负伤太夸张了,我脸上是擦伤,胸口挨了两拳,根本没事。我刚才不是说了,嫌疑人跳楼把腿摔伤了,我上去跟他搏斗,没两分钟,其他同事就赶到了。”

廖喜在旁边笑:“人家说你负伤,你就负伤好了嘛。”

山林雪瞪了廖喜一眼:“廖老板,行了啊。”

衡久远还想说什么,这时候洪队推门进来,喜笑颜开地问道:“采访结束了吗?”

“结束了结束了。”廖喜抢着说道。

“下午什么安排?”洪队问道。

“我想先去案发跟抛尸现场,拍几张照片。”衡久远回答道。

“没问题,”洪队看了眼手表,“快十二点了,一起吃个便饭?”

廖喜突然站起来:“不好意思,我答应了女朋友,中午要陪她吃饭。”

他又走到洪队旁边,挤眉弄眼:“洪队,你不是还有个午餐会?”

洪队稍微一愣,马上心领神会:“对对,差点忘了。”

两人并肩朝门外走,廖喜回头笑道:“山警官,好好招待我们衡大记者。”

山林雪无可奈何,对廖喜摇头道:“真有你的。”

会议室门一关上,衡久远不悦道:“山警官,陪我吃饭,有那么难为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衡久远哈哈一笑:“不是就好,那你请我吃什么?”

“您想吃什么?”

“随便。”

山林雪松了口气:“我带您去食堂。”

“这也太随便了吧!你们当警察的好小气啊,就这么招待客人?”

山林雪头疼道:“那您有什么想吃的吗?”

衡久远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要吃辣的,你能吃辣吗?”

“我可以,附近有家老牌川菜馆,还不错,走路就能到。”

“好呀,我最爱吃川菜了。”

她收拾好东西,山林雪站起来要往外走,衡久远把采访包往他手里一塞:“帮我拿着,绅士点。”

川菜馆开在江西商会大厦的楼下,最早是小谌带他们去吃的,廖喜广东人,被辣得涕泪横流,一个劲喝可乐。山林雪虽然是东北人,却出奇地能吃辣,跟江西人小谌不相上下。

走去川菜馆的路上,衡久远戴着鸭舌帽、大墨镜,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山林雪不由莫名其妙:“怎么了?”

“我觉得好搞笑啊。”

山林雪愈发摸不着头脑:“有什么好笑的?”

衡久远哈哈笑道:“一个沈阳人请一个贵阳人,在深圳的江西大厦吃四川菜,这还不好笑?”

“深圳不就是这样,移民城市,哪里的人都有。”

“所以我喜欢深圳,在这里,我们都是没有过去的人。”说完这句,她还戏剧性地摊开双手,在阳光下转了个圈。

山林雪没再搭话,专心走路。

到了川菜馆,山林雪让衡久远点了几个菜,便等着上菜。

“当警察累吗?”衡久远问道。

“还行吧,干什么都累。”

“对啊,当记者也累,你看这么大个采访包,背着跑来跑去。我跟你说,你们关外太远了,还到处修路,烦死个人。”

“以后应该会修地铁,你们市区过来就方便些。”

衡久远不信道:“地铁?修到关外?”

“对,不过这边地质条件比较复杂,有岩溶发育区分布,地面沉降跟隧道塌陷的风险都很大,而且地下管线纵横交错,所以到最后,很可能修成轻轨,就是有个高架桥在上面走的那种。”

“什么发育区?”

“岩溶发育区,地质学概念。”山林雪解释道。

衡久远赞叹地说道:“哦?你还懂地质啊,人才,大学学这个的?”

“没有,个人爱好。”

“可以啊你,这么正经的爱好,我就没有。大学那会儿还是有的,现在都搞忘了。”

衡久远又问道:“你猜我现在喜欢干吗?”

“不知道。”

衡久远伸出双手,摆出敲键盘的姿势:“我没事就喜欢上网,嘀嘀嘀,小企鹅,你知道吧?能跟全国各地的人聊天,超有意思。对了,你号码多少,我加你。”

“我没有。”

衡久远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冷漠,低头说道:“哦,那好吧。”

山林雪意识到自己有失礼貌,想了想说道:“对了,我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像您这样一个活泼可……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为什么选法制口?娱乐跟财经多好,法制都是些负面新闻,太黑暗了,接触多了会抑郁的。”

衡久远来了精神,振振有词道:“对啊,就是因为有黑暗,所以我要面对黑暗,记录黑暗。还有,更重要的,跟黑暗抗争的人,像你这样的人。我选择当一名法制记者,就是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

“我没有您说的那么伟大。”

她注视着他的双眼,非常认真地说:“你有,我相信你有。”

山林雪被她的眼神烫到,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仰,脑海里浮现出另一片景象。

天地浑然一体的白色中,同样灼热的眼神,那四个字带着呼出的白气,像一个魔咒。

“我相信你。”

女记者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显得极不真实。

“你怎么了?”

山林雪深呼吸道:“没什么。”

是川菜馆的老板解了围,他端过来一大盆麻辣烫,大声喊:“来咯!”

衡久远欢呼一声:“老板,来碗米饭。”

她仿佛忘记了刚才的所有对话,兴高采烈地看着山林雪,问道:“米饭,你要吗?”

“要。”

衡久远对着老板大喊:“两碗!”

这顿午饭吃得极为成功,衡久远不仅填饱了肚子,还大惊小怪地声称,山林雪是她见过最能吃辣的,依据是他根本不出汗。

饭后,两人回警署等廖喜,结果只等到他的电话。

电话里,廖喜一本正经地说有点事,晚点再跟他们会合。

山林雪毫无办法,只好开车带着衡久远回到城中村的那栋农民房。

案发现场的二〇四房,门口贴着封条,隔壁的二〇三房大门紧锁,贴着转租信息。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长达一年半时间里,跟杀人狂魔为邻,反而相安无事;事发仅仅半个月,危险其实已经除掉了,却迫不及待要搬走。

衡久远也无法例外。

坐在会议室里,听两名年轻警察讲述案情,是一回事;身临阴森恐怖、残留血腥味的凶杀现场,进行拍照采访,又是另一回事。

山林雪看她脸色不太好,便问道:“要不要先出去透口气?”

衡久远摇头苦笑:“早知道,就不吃那么饱了。”

虽说如此,等缓过劲来之后,她还是不厌其烦地拉着山林雪,仔细询问,张某金是从哪个窗户跳下去的,许某被绑在卧室哪个位置,那具被整齐切割的女尸,又到底是怎么摆放的。不仅如此,她还试图还原死者遇难的详细情景,拍下了每个角度的照片。

这些受害者,大多是跟衡久远一样的年轻女性。原本,她们应该生活在外面的阳光下,有各自的快乐跟烦恼,然而现在,她们的肉体连同对未来的期望,都被分割得七零八落,被毫无尊严地胡乱抛弃。

或许正是意识到这一点,衡久远才努力克制生理不适,把整套流程做得无比细致认真,甚至虔诚。

山林雪心想,眼前这个年轻女记者,说她要面对黑暗,记录黑暗,看起来,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等山林雪走出二〇四号房,重新贴上封条时,廖喜总算是来电话了。他在电话里说,事情已经处理完,直接在石牙岭山脚见。

石牙岭在布古镇中心,山上林木茂盛,周围都是在建的楼盘工地,平时基本没人,但今天刚好是星期天,来游玩的市民不少。两人把帕杰罗停在山下,等了半个小时,廖喜才匆匆赶到。

廖喜从一辆绿色的士上下来,迫不及待地点了根烟,才走向山林雪他们。

山林雪有点奇怪,问道:“小谌没送你?”

一瞬间,廖喜的脸色很不好看,勉强笑笑:“她下午有课。”

衡久远见人都到齐了,把采访包又塞到山林雪手里,自己拍拍双手,说道:“上山咯。”

三人拾级而上,廖喜边抽烟边爬坡,速度比平时更慢。

山林雪放慢脚步,低声问廖喜:“怎么,吵架了?”

廖喜跟小谌吵架,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他自诩跟王杰一样是浪子,为人又慷慨,身边难免有漂亮女孩子围绕。不过廖喜清楚,她们喜欢的可能是自己的钱,可能是自己的职业,唯独不是自己这个人。所以,哪怕有时候逢场作戏,但从未真的越雷池半步,小谌时不时吃醋发火,哄哄也就过去了。

廖喜嘿嘿一笑:“小事来的,我搞得掂。”

说完这句,他把烟头扔地上,认真踩灭,然后对前面的衡久远喊:“小心,别踩到咸鱼。”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瞪了廖喜一眼,赶紧牵着孩子走了。

衡久远停了下来,回过头问:“咸鱼?山上还有人晒咸鱼?”

山林雪自然知道廖喜说的咸鱼是在指代什么。不光是廖喜,警署里其他同事也习惯这么讲。可能是受广东话影响,也可能是为了避晦气。不过,山林雪从来不用这个词,他觉得对逝者不尊重。

廖喜追上衡久远,气喘吁吁地说道:“你知道吗,石牙岭、布古河,还有广九铁路沿线草丛,并称布古镇三大抛尸圣地。”

他叉腰缓了一会儿,继续说道:“甚至有人说啊,周末来石牙岭行山,如果没见到咸鱼,那这个周末就不够完整。”

衡久远也领会到了咸鱼的含义,将信将疑:“有这么夸张,吓唬人吧,廖警官?”

廖喜嘿嘿笑道:“我们警署啊,技术分队,就是负责到现场搜集证据的,有个同事姓管,我们都叫他布古十三郎,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哪知道。”

廖喜故作神秘:“我告诉你啊,是因为他破了署里纪录,一个月,就一个月,见了十三条咸鱼。”

山林雪插话道:“行了廖老板,等会儿吓到人家。”

“开玩笑,我才不会吓到。不是有你们吗?再说了,如果真的发现了什么,我还能陪你们一起查案。”衡久远不服道。

“哈哈哈,阿雪,看见没,我们衡大记者,多大胆!”说完,廖喜擦擦汗,又把烟掏了出来。

山林雪皱着眉头,廖喜下午烟抽得太勤,又刻意表现得健谈,估计他跟小谌之间,不止一点小事。

两人搭档了三年,工作时朝夕相处,又都是搞刑侦的,善于察言观色,发掘细节。所以,他们相互之间的了解,只怕比恋人甚至父母都还要深。

三人到了接近山顶的位置,避开游人,左拐进一条小路,又在树林中穿行了一会儿,便到了张某金的抛尸现场之一。十天前,按照他的指认,刑警们从石牙岭各处挖出了许多袋人体残肢。

廖喜介绍道:“张某金通常是在半夜抛尸,他用三轮车把尸块运到山下,徒步上山,然后用铲子胡乱挖个坑,再把塑料袋扔进去回填。”

廖喜补充道:“衡大记者,你知道吗,关于埋尸这件事,我们山警官,有特别深刻的想法。他说,从古至今,地球上埋了那么多被杀的人,我们找到一些,没找到的更多。如果百万年后,人类灭绝了,新的智慧生命统治地球,他们也进行考古,就会发现,哇,都是被同类搞死的。这个史前物种,就喜欢互相残杀。”

山林雪说道:“我有说过吗,忘记了。”

“有啊,你还说,我们通过考古,挖出很多恐龙骨头,就命名了个地质年代,侏罗纪。到时候新的智慧生命也会给埋我们这一层弄个新名词,叫……叫什么来着?”

“廖老板,行了。”

衡久远赞叹道:“想象力好丰富啊,山警官,你不当警察,还可以去写科幻小说。”

山林雪说道:“我们还是干正事吧。”

于是他带着衡久远,在现场四处走动,拍照。跟在出租屋里一样,衡久远尽心尽力,拍摄着各种角度的照片。

山林雪提醒道:“东西别掉山上了,不好找。”

“放心,我又不是傻子。”

廖喜离两人远远的,背靠在一棵桉树上又开始抽烟。

山林雪扔下衡久远,走了过来。

“廖老板,小心引发山火。”

廖喜笑笑:“好久没下雨了。”他抬头看天,“快要打台风了吧。”

“你还会预测台风?”

“广东人的天赋。”

说完,廖喜抬抬下巴,示意道:“那条女,对你有意思。”

“是吗,我没看出来。”

“不要装了,人家不错啊,长得好看,有干劲,尤其性格活泼,跟你互补啊。听洪队说,她爸在贵阳当包工头,大的那种。”

“跟我没关系。”

“阿雪,你是有什么问题吧,三年了,我就没见你拍过拖。你知道吧,署里有人说你是基佬,”说罢突然夸张地往旁一躲,“靠,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山林雪白了他一眼:“我要搞基,也找个帅的搞。”

“这我就放心了。”说完,他又开始抽烟。

山林雪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跟小谌,在一起多久了?”

廖喜吐一个烟圈:“大半年了吧。”

“去年底到现在,八个半月。”

廖喜愣了一下,说道:“你比我还清楚啊。”

“最久的一个。”

“是。”

这三年来,廖喜换过几个女朋友,连他自己都数不清。尤其是刚当上警察那会儿,基本上两个月一换,护士、老师、空姐,没有重样的。甚至连高中时没追上的班花,当时还在深大上学,都跟他谈了三个月。虽然同在深圳,但南山和布古离得特别远,两人一个月煲电话粥加发短信,能花掉五六百,简直像异地恋。

去年年底,在朋友的婚宴上,廖喜第一次见到小谌,马上就被吸引了。小谌当时是伴娘,穿一件旗袍,脸有点朱茵的感觉,腰真的只有盈盈一握。常年跳舞的腿,长,结实匀称。

当时廖喜单身,小谌刚分手不久,在男方的猛烈攻势下,女方坚持了一个月才终于就范。别人是郎才女貌,他们是郎财女貌,在讲究现实的深圳人看来,倒也算般配。廖喜的妈妈很喜欢小谌,说她腰细屁股大,好生养,而且一看就能生男孩。

有次廖喜爸爸喝醉了,指着他骂:“你这个死仔包,要不赶紧把这身警服脱了,要不就早点给我生个孙子,哪怕你有个冬瓜豆腐,我廖家不至于绝后。”

也不怪他爸,廖喜三代单传,传宗接代,责任重大。

所以,廖喜本来是有打算年底跟小谌求婚的。

廖喜把烟吸进肺里,缓缓吐出,刚想说什么,衡久远却走了过来。

“搞定了,下山吧。”

三人便沿原路下山,走到一半,廖喜突然问道:“衡久远,这是你后来改的艺名,不对,笔名,还是真名?”

“真名,我爷爷起的。”她知道廖喜要说什么,来深圳一年,有数不清的人,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果不其然,廖喜接着便说:“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念完这句广告词,他突然哈哈大笑:“百年好合啊,好意头,好意头。”然后,他一路上不再说话,只是抽烟。

回到警署后,衡久远跟洪队汇报,说还要采访几个人,争取做成整版专题,又指名要山林雪全程陪同,洪队乐得成人之美,山林雪无可奈何,又无法推辞。等到他陪完晚饭,终于送走了衡久远,回到住处时,已经八点多了。这一天折腾下来,比出去办案还累。

山林雪站在卧室墙边,端详着许静的照片。这个不幸又万幸的受害者,在医院治疗的时候,他跟廖喜一起去探望过。病床上,死里逃生的妙龄少女正处于一种绝对茫然的状态,对身边所有一切都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医生说她受了太大刺激,需要时间恢复。

无论谁叫她名字,都没有反应。唯独只有廖喜,他讲话时,许静会聚拢眼里的光,看着对方,像一头受伤的小鹿。

山林雪想了一会儿,取来一支钢笔,又揭下许静的照片,在她名字的桃心后面写上了一个“喜”字。

他重新把照片贴了上去,正准备去洗澡,却接到了廖喜的电话。一听就知道,他喝了酒。

廖喜在电话里,喊山林雪来新记湛江烧烤,陪他喝酒。这家烧烤店在布古公园旁,主打湛江生蚝。生蚝肥美、新鲜,还便宜。山林雪陪廖喜去过几次,他喜欢吃蒜蓉辣椒的,廖喜最爱原味的,什么都不加,烤熟了撬开壳就吃。

等山林雪赶到烧烤店,金威啤酒的空瓶,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

一坐下来,廖喜便直奔主题:“小谌跟别人好了。”

“怎么回事?”

知道山林雪不喝酒,廖喜先让老板拿了两瓶常温的王老吉,这才开始说他的遭遇。

今天中午,他原本没有约小谌吃饭,但是为了让山林雪跟衡久远独处,这才临时起意去找小谌。到了舞蹈班,没找到小谌,问她的同事莎莉,说是出去吃饭了。

廖喜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不对劲。

出了舞蹈班,廖喜打电话给小谌,故意说自己还在警署,刚接受完采访,中午陪市区来的记者一起吃饭。然后问小谌在干吗,她说是在吃饭。问跟谁,小谌说,和莎莉在一块。

廖喜叫了辆绿的,在整个布古镇兜来兜去,找了快一个小时,终于在一家快捷酒店后门的停车场,看见了自己那辆白色佳美。他在酒店对面那家腊味店,一直蹲守到下午两点多,佳美开出了停车场,然后酒店正门走出一个人,正是小谌前男友,一个酒吧驻唱。

再然后,廖喜就去了石牙岭,跟山林雪他们会合。

对山林雪而言,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一个多月前,他休假去市里买书,刚好撞见小谌跟前男友坐在咖啡厅里,动作亲昵。但是回来以后,山林雪并没有跟廖喜说。别人或许会以为廖喜傻,山林雪却清楚,以他的智商和职业敏锐,迟早都会发现女朋友的问题。不,或许廖喜已经知道了,至少是有所怀疑,他引而不发,自然有他的原因。

山林雪明白,通报坏消息的人跟制造坏消息的人一样令人痛恨。这个道理在向受害者家属宣布噩耗时尤其适用。

小谌对廖喜的不忠,证据确凿,已经是既成事实,也就没有继续讨论或者尝试澄清误会的必要。

“那你打算怎么办?”山林雪问道。

廖喜仰头灌下大半瓶金威,擦擦嘴:“我打算明天,跟小谌摊牌。她要是更爱那个男的,我就放她自由。要是她,她愿意跟那男的断绝关系……”

他眼眶湿润着说道:“阿雪,我想了一下午,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年底向她求婚。毕竟还年轻,谁没有犯过错,错了也可以从头再来。你说对不对?”

山林雪震惊了。他知道廖喜很善良,很大方,但他没有想到,廖喜为了所谓的爱情,可以宽容,或者说妥协到这种程度。

山林雪不禁想,如果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处理呢?会有廖喜的胸襟,去原谅对方吗?

不太可能。自己第一时间,就会果断分手。真正美好的感情,应该容不得一粒沙子才对。

廖喜突然说道:“阿雪,你知道吗,我好羡慕你的。”

“为什么?”

“靠,还用问吗,你又高又帅,还有内涵。我什么都没有。喜欢我的女孩子,都是喜欢我家的钱,还有我这身警服。”

“喜欢你的家境跟职业,有什么问题?”

“这些都不是我,是外在的东西。家里的钱,又不是我挣的,没有成就感。”

“那我问你,你说的高、帅、有内涵,就是我吗?就是我这个人的本质?我长成这样,不也是父母给的遗传,又不是我努力得来的。”

“钱很可能会没有,比如我爸生意失败,破产了。”

山林雪更加不解道:“且不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帅吧,我问你,难道我的外表就是永恒的吗?是个人就会变老,变丑,对吧?再说了,如果我毁容了呢,如果我截肢了呢,我们当警察的,发生这些事情太正常了,不是吗?”

廖喜一时语塞,想了一会儿说:“那你还有内涵啊,你买的那些书,我光看封面就打瞌睡。我只喜欢看网络小说,小谌说我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山林雪突然哈哈大笑:“内涵?你说我有内涵?”

廖喜很少看他这样开怀大笑,觉得莫名其妙。

“我看什么地质学、考古学,又不是为了造福人类,那都是个人爱好,消磨时间。跟你看网络小说,有什么本质区别?”

廖喜挠挠头:“你这么一说,好像也对。”

山林雪乐不可支,喝了一口王老吉:“廖老板,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假设,假设啊,有一天你爸真的破产了,你也不当警察了。你就开个肠粉店吧,每个月辛辛苦苦,赚五千块。我问你啊,到时我找你借钱,五千块,你借吗?”

廖喜毫不犹豫道:“那还用说,当然。”

“那一万呢?”

廖喜想了一会儿说:“一万啊,你真的急用,我还是会借吧。一世人,两兄弟。”

“那就对了啊!这才是一个人的本质,是你的本质。再过十年、二十年,世界怎么变,你也不会变。对吧?是不是这样?”

廖喜嘿嘿笑道:“我都不好意思了,靠,不对啊,我有借钱给人的本质,那又怎样?”

“那就很好啊。你的本质不是喜欢借钱给人,是关心朋友,待人真诚。哪怕你跟小谌分开了,只要能找到喜欢你本质的女人,你的本质不会变,她对你的喜欢也不会变。”

廖喜疑惑道:“真的?”

“真的。”

廖喜高兴地说道:“阿雪,我相信你。那么高深的道理,你想得出来,我肯定想不出来。我看啊,你的本质,是一个哲学家。”

山林雪也笑,难得说了句粗口:“去你妈的哲学家。”

廖喜举起了一瓶金威,山林雪拿起一罐王老吉,两人碰杯:“干!”

就在这时,山林雪的电话响了,是衡久远打来的。

挂掉电话后,山林雪嘟囔了一句:“还真是个傻子。”

“谁啊,怎么了?”

“衡久远,她下午把胶卷掉了。”

“菲林啊,掉在山上了?”

山林雪叹气:“不是,在出租屋里就掉了。她说记得很清楚,顺手放在窗台上了。我明天回去帮她拿。”

“行,那我们继续喝。老板,再来一打生蚝,一半辣一半不辣!”

廖喜突然问道:“阿雪,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到时是我找你借钱,你借吗?”

山林雪不假思索道:“不借,我要留来买书,提升内涵。”

廖喜骂道:“靠,真的不借?”

山林雪哈哈笑道:“那我考虑下吧。”

这天晚上,廖喜毫无意外地喝多了。

喝多了就唱歌,还是王杰,这次换了《谁明浪子心》。“可以爱的话,不退缩,可相知的心,哪怕追逐……”廖喜唱得声嘶力竭,鬼哭狼嚎,惹得烧烤摊人人侧目。

吃完烧烤,廖喜还残留一点意识,说怕自己喝醉回家,对小谌说出什么不理智的话。于是,山林雪陪着他,在附近找了个招待所的双人房,两人凑合睡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才起床,各自回家洗澡,然后去警署上班。

之后的半年里,廖喜一直庆幸,当晚自己做了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