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幻觉

在宁静的美国西海岸。

艾琳和杰克坐在海边礁石上，静静倾听着海的咏叹和情人的心声。自相识起，他们就喜欢依偎着彼此坐在海边，这份感受和这个姿势都是永远不会变老的，就像这片海。

艾琳是中国常驻联合国的科学家，主要研究量子物理和黑洞。在2285年时加入“潮汐”计划并深得乔治赏识，甚至被他称赞为这个世界上年轻一代里最有天赋的理论物理学家。杰克是名年轻但经验丰富的宇航员。由于“潮汐”计划，从2285到2291年之间外太空运输任务极为频繁，杰克和埃利组成的“ＪＡ”飞行小组都出色的完成了任务。他和艾琳就是在这段时间内认识的。而在去年的一次会议上，杰克和埃利被召进“潮汐”计划。

“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艾琳叹息说，“我本该回国看望母亲，却只是和她通了一次电话。”

“你们说了什么？”

“我告诉她之所以选择研究多数人看不懂的东西是因为这样能逃避现实，”艾琳看着对方，“这个现实一度糟糕透顶，可是我却从未想过会有这种经历当我刚刚进入这个庞大计划时心里充满了激动和兴奋，我希望贡献自己的一切力量，我梦想着成功。然而事实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我对它的评价是疯狂。似乎保证它实现的不是我们这个世界所拥有的工业水平和科学理论知识，而只需要某些人的野心便足够了。”

杰克颇觉意外。艾琳过去给他的印象是除了拥有独属于亚洲人的清澈容貌，还有令人目眩的才华。他们相识并不长，但女孩的微笑、她的声音和她的智慧等等已经变成了杰克的空气。没有女孩，他一刻也活不了。杰克对好友埃利这样形容他的新世界的造物主，即使你看不到她，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你只凭她的声音就能爱上她。埃利却不满杰克为什么把自己比作了瞎子。

杰克感到艾琳肯定被什么影响了。从乔治前些天的记者招待会上也传出了不和谐的声音。杰克是个雄心勃勃，对成功深信不疑的年轻人。他宁愿以为这全是大事件之间的烦躁造成的。于是，杰克试着鼓励女孩说，“你知道‘潮汐’本来就是为了促进战后国际合作而生的，它本身并不是儿戏。我们已经有了无人试验的成功经验，我们可以成功。”

“是的，我知道我们可以成功。”艾琳说，“现在的问题是成功是为了什么？是谁希望我们这么做的？”

“至少你的母亲不会。”这句回答很容易被理解为讽刺，但杰克的眼神仍然是真挚的。

艾琳点点头，“并非由于某位孩子的父母于心不忍，整件事就是一个错误。这不是问题的重点。”

杰克似乎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对不起。”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这么说。

“哦？”艾琳果然带着诧异的眼神望着杰克。

杰克看着海，叹了口气，说，“是什么让我的女孩，让我们忽然变得如此烦恼呢？我们更应该庆祝一下不对吗？是的，我们坐在海边，只有你我，这是我们的庆祝方式。但是我发现事情的进展并不如我所愿。我可以不是英雄，也完全可以不当什么英雄，可是当我站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我知道我应该感到荣耀。我无法在这件事上赞同你，更糟糕的是我几乎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办法强迫自己忽略你的苦恼。”

艾琳忽然露出了微笑，“我也想成为英雄，谁不想呢。”

“那么是什么，是什么在困扰着你？”杰克马上意识到他不该再追究下去，“亲爱的，你很紧张么。”

“是。”艾琳望着恋人，眼神里带着憔悴，“我将第一次摘去眼镜看星星，一定很奇妙。可是又很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杰克兴奋地说，“我们奔赴的是一个伟大梦想，我们身边有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我们还有最优秀的航天员”

“你是在说你自己么？”艾琳笑着问。

“当然！”杰克说，“不只我一个，还有埃利，你知道他也很棒。”

“我可不怎么喜欢他。”笑声过后，艾琳脸上的忧郁仍未消退，“可能是我太想家了。”

杰克望着远处的海面，说，“也难怪，我们的确就要离开这里了。艾琳，你知道，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飞行，但这次不同寻常，我也很紧张。”杰克看了看艾琳，又笑着说，“呵，这是不一样的紧张。我们将创造历史。”

艾琳倦怠地抬了抬眼帘，这些话她已经听过无数遍了。艾琳想说创造历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否能回来，但是又不想再打击爱人的热情。艾琳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她的担忧，“杰克，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么。”

“是的。”杰克很坚决地回答，“‘永远’这个词已经被所有人淡忘了吧，也许只剩下我们了。我的爱，即使我们离开了地球，暂时告别我们熟悉的世界，我们仍没有分开，永远不会。”

艾琳露出有些苍白的笑，只由于落日的光辉，这份笑容才被涂上几抹虚浮的彩色。不管怎样艾琳都喜欢爱人的自信，相比之下，她为自己而默默惭愧。杰克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看艾琳笑了，把她拥进自己怀里。艾琳也抱住杰克，怀里却充满了第一次拥抱时的惶恐和仿佛已经是最后一次的激动与不舍。然而，他们的身影还是合在了一起。是的，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与大自然恢弘的静谧互相辉映，恐怕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景色了。

过去了多久，至少还不是永远。杰克接到电话。挂断后，他说，“我们回去吧。”

艾琳望着杰克，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那好吧。”杰克明白应该给女孩一点时间，他当初第一次飞行时也不过如此。杰克拍了拍艾琳的手，说，“亲爱的，我先走了。”

艾琳目送杰克离开，心理产生了点异样。很快，她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这样只会增加孤独。艾琳离开沙滩，走上附近的公路。那是一条笔直看不到尽头的白色通道。茫然地站在路边，艾琳渐渐忘却了杰克是何时离开以及他们是怎么到达这里的为什么只剩下她自己？艾琳回头，那块曾被她坐过的礁石还在，它是一个标志，证明了她至少没有迷路，却无法抑制她内心的不安。这里，逐渐蜕变成一个她不再或者根本不熟悉的陌生之地。然而奇怪的是，艾琳指不出到底哪里发生了变化。改变的，似乎只有她的感觉。

空旷的路隐藏了尽头，这是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尤其是在除此之外没有别路可走的时候。艾琳沿着它径直走过去，一直地走。当她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时身后和前方没有区别：黑色的海、灰色的沙滩和天空，但礁石已经消失不见了。

继续往前走。空气开始越来越热。干涸的摩擦声从艾琳的口中传出来。这声音真令人不安！艾琳觉得她吸进的是一把把沙子，手不由得摸向自己喉咙。她意外地触到了些液体，接着看到自己手指上竟然沾满了鲜血。那些红色已经瞬间淹没了她的全部意识除了恐惧。就在艾琳惊恐不知所措时，一串血滴渗出喉咙（艾琳猜想就是这里了！）穿过她摊开的血淋淋的双手，坠落向脚下的白色路面。

这段自由下落的过程似乎无限漫长，她甚至有时间再伸出手去将它接住。不过艾琳没有，而是麻木地望着它，那些从自己身体里流出的东西。血滴终于落在地上，好象落进了水面（在这之前，水面仍是平静的），泛起血红的环形波纹。然后，波纹像核弹的冲击波般瞬间扩散开来，世界随之猛烈颠簸。艾琳恐惧地睁大眼睛，一切，视野内的一切都被抹成了血红色。艾琳仿佛被困在一颗蠕动的心脏里，她惊恐地僵直在原地，直到被几束远方的刺眼红光击倒在地。艾琳双手摊在面前，大口地喘息时，她的思想是一片已经遭受了红色侵蚀的空白。艾琳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将手指颤抖地伸向自己的眼睛。

一片绝望无声的血红色顺着手指蜿蜒流淌，她的手指和掌纹又体会到了那种仿佛预示着死亡的湿润感觉。艾琳一直在压抑、恐惧、难以置信中承受和观察着这一切。好像在冥冥之中，有种宿命感早就控制了她。艾琳突然想起她还能叫，这是她的最后出路。极度的恐惧为艾琳积蓄力量，一声呼喊终于爆发。整个世界又颤了颤，激起些血色的泡沫。

艾琳醒来时，发现正躺在杰克的臂弯里。杰克抚摸着她的脸，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甚至直到她睁开眼睛时仍未停止。直到艾琳轻轻回应杰克，男人的声音才稍稍缓和，“艾琳，你怎么了。”

艾琳恍惚地注视着杰克，她的意识仍然固执地沉浸在那些幻觉里无法自拔，这显得迟钝的目光在对方看来很可能意味着坚定。艾琳想从爱人的眼中观察自己是否有异常，但是天已黑下来，什么都没看出。潮汐的力量推动海浪击打着岩石，迸发出足以令第一次听到它的人心碎甚至恐惧的声响。艾琳疲惫地抬手摸了摸额头，她太累了，甚至忘记了杰克的问题，只是用机械的笑容回应了对方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