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卡拉寨的山民龙山姑在下午天变阴时,吩咐跟她同住的堂妹:“帮我把阁楼最上层的那套茶具找出来,洗一洗吧。”
“好,但是……”堂妹一共没见龙山姑用过这套茶具几次。
“那个人就要来了,我想好好招待他一下。”
竹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在侄女的引导下,葛尚有些犹疑地走了进来,站在离龙山姑三米外的地方,踟蹰不前。
“过来坐吧。”龙山姑一边说,一边用开水浇烫着茶杯。
葛尚犹豫地坐下来,一边看着龙山姑的动作,一边赞赏道:“茶具真漂亮。”
“一个阔太送我的,”龙山姑说,“说是价值六七十万。”
葛尚不由得将已经举起的茶杯放下。
“茶叶更好。”龙山姑用发黄的小刀将深色茶砖削下一块放入茶壶,“这种陈年普洱,在市面上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么贵重的茶叶,难得。”
“也是那个阔太送的。”
“您的朋友真有实力,也真大方。”
“算不上什么朋友,她有求于我。”
龙山姑所说的人和事,葛尚已经有了一些了解,最近他一直在搜寻这类传闻,现在算是在龙山姑这里证实了一件。
一个富豪的妻子找到了龙山姑,请她帮忙惩罚背叛自己的老公。
妻子和富豪结识时,富豪还不是富豪。年轻夫妻同甘共苦,妻子为丈夫的事业做坚强的后盾,男人终于事业有成。就在妻子刚享受了几年荣耀和财富后,富豪另有新欢了,从一开始遮遮掩掩,到终于跟妻子提出了分手。
离了婚,妻子可以按照法律规定分割财产,那是一大笔钱,富豪宁愿付出那样的财产损失,也要跟妻子分手另觅新欢,这是让妻子最愤恨的。
妻子说,我不想要钱,我想要找回过去的日子,如果找不回来,我就想毁了他,毁了所有的一切。
这样的故事很多,以前发生过,现在在发生,以后还会发生。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时,当事人都会觉得天塌下来了,但在旁人听来,比如龙山姑或者葛尚听来,是稀松平常的,激发不起太多义愤了。
龙山姑对富豪的妻子说,你的事情我很同情,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帮不了你什么呀。
富豪的妻子泪流满面,说我费了不知多少周折,走过三山五岳,才找到你。我知道你是情蛊龙,专门对付负心的男人,咱们都是女人,都知道女人之苦,你一定要帮姐姐出口气。钱我有的是,你开个价吧。
龙山姑说,我不会什么情蛊,就算世界上有情蛊这种东西,你也该知道,这要事先在男人身上种下,在他变心时才会发作的,现在一切已经发生了,已经来不及了。
富豪的妻子反复央求,犹如在反复念诵着一段经文。你是情蛊龙,你无所不能,我知道你一定能帮我,我知道你一定能帮我。
一般情形下,龙山姑对这类乞求都是婉拒的,她根本否认自己是一个蛊师。但就在瞬息之间,她被这个女人某些姿态触动了。
龙山姑说,要我帮你,你得先搞明白,你究竟是想要报复,还是要挽回。
富豪的妻子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说,如果不能回到过去,我还报复什么呀。
龙山姑告诉葛尚,她就是在那一刻决定帮一帮这个女人。如果她觉得这是一个完全被嫉妒和仇恨吞噬的人,只想让那个男人好看,只想玉石俱焚,她就不会帮忙了。
在龙山姑的帮助下,富豪真的回心转意了,离开了外面的女人,重新回到妻子的身边。据妻子说,他对她还跟当初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幸福如初。
富豪的妻子对龙山姑千恩万谢,要重金酬谢,龙山姑不肯多收。富豪的妻子过意不去,就送给她一些贵重的礼物,包括茶具、茶叶之类。
“可你究竟是用什么帮到她的,你给她老公下了情蛊?”
龙山姑又一次用开水浇烫着茶具,反问道:“你应该是学医出身的吧,你相信有情蛊这种东西吗?”
葛尚想了想,认真地答道:“不信,但是……”
“你在一个‘情蛊龙’的传人面前说不信,很诚实也很有勇气呀。”龙山姑笑道,“你不信,那这个东西对你可能就不会起作用吧。”
“可是,那个富人的妻子……”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按照你们医学的语言,有生理现象,也有心理现象,有时候,生理能影响心理,有时候,心理也能影响生理。要影响一个人,就是影响他的生理和心理。那个富人受了影响,就会变成一个他妻子希望的样子。”
龙山姑的一席话,完全不是一个山民的口吻,让葛尚暗暗称奇。
葛尚使劲地咽下一口茶,让茶香在口腔和里充溢:“那到底……到底有没有情蛊呀。”
龙山姑说:“这个我永远没法回答,如果一个人告诉你她是个蛊师,她就一定不是真正的蛊师。否则,你的小命,或者最起码你的心智,就堪忧了。”
回答没有超出预料,葛尚仍然叹了口气。
“你失望吗?”
“不,”葛尚说,“在我所拜访的几个养蛊人……几个传说的养蛊人里,你是对我最不错的一个,还请我喝茶。”
“其他人如何?”
“对我特别排斥,有很深的敌意,像是生怕被我偷去什么。”
“是吗,那可能因为他们是男人。”
“不过,你们的说法都大同小异,都说自己不是蛊师,都说那些名声、诨号,只是以讹传讹,说你们这些所谓养蛊家族传承的,都只是一些故事,根本没有蛊术。后山的卫丘干脆告诉我,你们其实就是一些说书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养蛊人。我觉得,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很沉默,不喜欢说话。”
龙山姑问道:“你来这里,第二次了吧?”
“是你同意见我的第二次,此前求见不知道多少次,都被你拒之门外。”
“这样呀……”龙山姑像是忘记了以前的事情。
临走前,龙山姑突然说:“你就不怕我在这茶里下了情蛊吗?”
葛尚猛然瞪大了眼睛。
“开玩笑的,哪有那么厉害的蛊术?”
2
从龙山姑家出来,需要步行很长的一段山路,才能抵达停车的地点。
走在山路上,葛尚总觉得有人忽隐忽现地远远跟随着。停步回首,身后是空荡荡的一片,只有尖耸的山峰在白云缠绕之中伫立。
葛尚发动车子,沿着盘山公路缓缓向下,身后也总像有另一辆车子不远不近地跟随。葛尚想通过后视镜看看到底有没有被跟踪,总因为拐弯的角度,视线被山峦遮挡。
葛尚继续下行,抵达了城郊处的公园,停了车,他坐在公园外的长椅上,注视着来路,一边随便哼唱着他能想起来的小调。
过了五分钟左右,果然有一辆吉普车沿路而来,逐渐放慢速度,最后在葛尚近旁的车位上停了下来。车门拉开后,一个人踏步走下,站在车旁。
葛尚点头招呼,如在意料之内:“杨警官,您这算是执行任务呢,还是对我的私人行踪有什么兴趣?”
杨济站在吉普车旁,没有动,声音低沉,在空气里引起嗡嗡震荡:“如果你不是在这个公园停下,我不会打扰你。”
“这个公园有什么特别吗?”
“有,但不必现在讨论这个事情。”
看着杨济笔直地站在车旁,葛尚不由得笑了:“杨警官,这边的椅子长得很,站在那里不累吗,可以过来坐下说话。”
杨济离开吉普车,走到葛尚对面三米开外的地方,仍然笔直地站立着。
“你这个样子,是为了让我感到压力吗?”
“你早应该压力山大了,不过不是来自我,也不是警方。”
葛尚的目光转向远方的群山,他刚刚从那里驰骋而下,以后还会再去往那里。
“你是说,我应该害怕那些看不见说不明的东西,那些养蛊、下蛊的人,像你们警察那样,一碰到压力就缩回去,贪生怕死。”
杨济在公园的步行道来回走了两步:“警察不会为了自己的安危而退缩,但不能忽视民意。”
“不是不忽视,是害怕吧,一害怕,就缩回去,任由罪犯逍遥法外。”
“我们不会让任何罪犯逍遥法外。”
葛尚不再多言,只是笑着,是公然的嘲笑和不屑。
杨济并不介意,反问道:“你最近一直往山寨里寻找那些蛊师,还多方打听查访,总不会是要继承温博士的志业,当个人类学家吧!”
葛尚说:“你对我做什么弄得这么清楚,总不会是对我个人有什么兴趣,搜集我的八卦吧。”
杨济摇摇头:“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要解决问题,需要找到对的方法……已经有两个人死了,这不是一个游戏。”
“危险的事情固然美丽,”葛尚说,“对不起,这是一句诗歌。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既危险又没有那么美丽,可你们警方既然已经放弃了,我能怎么办呢,永远背着因为吃醋杀害情敌的恶名吗?”
杨济不再多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这是一个警察训练有素的盯视,足以在短时间内瓦解普通人的精神防线。
葛尚却坚决对视着,毫不回避。
终于,在这种眼神的对峙里,杨济首先放弃了,笑出声来。
“我还以为,你这个警察根本就不会笑呢。”
“葛医师,你这个人还挺可爱的。”
“葛医师……”葛尚喃喃道,“从我离开医院后,还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他们叫都叫我葛老板,因为我跟人合伙开了个药店。”
“你离开公家的医院,去经营一间个体药店,不是为了多挣钱吧?据我所知,除去成本,你挣的钱不见得比在医院拿工资多多少,还失去了公职。”
“是的,有原因……”葛尚闭起眼睛,像是回忆,又像是竭力避免一些回忆。
杨济知道,这个刚才强硬坚定的男人,此时被疼痛包围了,那是一种找不到特效药的疼痛。也许,那才是一种最严重的蛊毒。
“一个男人为情所困,并不算多么丢人的事情。”杨济缓慢温和地说。
葛尚睁开眼睛:“杨警官,你谈过恋爱吗?”
“笑话,都是男人,谁还没有谈过几场恋爱呀。”
“可你到现在还是一个人。”
“像你一样,我也把一些东西弄丢了。”杨济说,“弄丢了,就再也没有找回来。”
葛尚弯下腰,打算要整理一下凌乱的裤角和散开的鞋带,手掌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是弄丢了,可是连怎么丢的都不知道。杨警官,我不明白,为什么离你越近的人,你越是弄不清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也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所以,你就跑到你前女友的现任男友那里找答案去了。”
“我那是喝醉了。”
“我说的不是那一次,”杨济说,“你不只是喝醉去骚扰他,还拉着他一起喝过酒吧?”
葛尚微微变色,仿佛在这时才意识到,对方是名真正的刑警。
面对这尊“真神”,葛尚只好将两个男人间的秘密和盘托出。
温浩明接受了葛尚的邀约。温浩明主动跟他说,这是两个男人间的聚首,不会告诉齐菲。在这个温和的读书人面前,葛尚忘却了两人间别扭的关系,找到了倾吐的渠道。齐菲是最主要的话题,却也没有仅仅局限于她。葛尚对此前的无礼表示歉意,对此时的接纳表示感谢。温浩明晃动半杯白酒,告诉他没有谁感谢谁的问题。
温浩明说,也许有一天,要给他添比喝酒滋事更大的麻烦,还要请他帮比一起喝酒更大的忙。
现在算是应验了吗?
“所以,你不是到现在为了洗清自己,才了解到温浩明在做什么,他死之前你就知道了。现在这些跟他一样的调查,你其实早有酝酿。”
“不,”葛尚抗议道,“我什么也没有酝酿过,如果不是变成今天这样,我根本不会对这些事情有兴趣。”
“就在你跟温浩明喝酒聊天后的第四天,他就死了。”
葛尚低下了头。他明了杨济说出和没有说出的一切。
3
连葛尚自己也觉得,程为将目标锁定自己,是有十足道理的。
假如葛尚出于嫉妒和报复的心理,意图谋害温浩明,那次对饮是个机会。作为一个药剂师,他有能力在酒食中做手脚,不留痕迹地害死温浩明。
“也许,你谋害温浩明的动机不只是情感纠葛。你在他的学术研究里发现了更多秘密,它们能够让你心动,或能为你带来利益。那本来就是一个神秘又有杀伤力的领域,许多人明里排斥和恐惧,暗地里又希望自己能够掌握养蛊、下蛊的可怕力量。你现在接手他的研究,表面上是为了查出真相洗清自己,其实有着更大的不可告人的野心。”
葛尚抬起头来,有些木讷地说:“我没有杀他。”
杨济嘴角微微浮动,不知是肯定的回应,还是嘲讽。
“你现在这样子,倒让我刮目相看,没有像前面那样动不动对警察暴跳如雷,或者说话夹枪带棒玩世不恭。很稳重嘛,有点儿男人的样子了。”
葛尚说:“暴跳如雷有什么用呢,你说的都很对,都很有道理。唯一不对的,就是我确实没杀他。”
“你没有留心听我的话,我说的一切,前面有‘也许’两个字,懂吗,“也许”的意思是什么。警察是很严谨的,在没有充分的证据之前,都是推测。到目前为止,你既没有被认定为凶手,也没有被排除嫌疑。”
葛尚说:“杨警官,你今天的工作,就是专门跟踪我这个嫌疑人吗?这个案子你不是不办了吗?”
“你高估了你的重要性了,”杨济说,“还真不是专门跟着你的。今天有两所受捐赠的山区小学同时开工,市机关各部门负责人出席奠基礼,我们局长太忙。我现在反正案子也不办了,闲人一个,就替他来应酬了。”
葛尚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在前往龙山姑宅院的半路上,他确实碰到过大小车辆经过,车上还有彩带装饰和标语,当时他没看清,以为是结婚迎亲的车队。
他拿出手机边搜索边感叹:“好快,电视新闻都出来了。”
因为受信号影响,视频有些不流畅,但还不至于影响收看内容。屏幕上,捐款兴建山区小学的企业家宋悦正在接受采访,胸前有数支话筒:“我小时候的成长也很不容易,一直希望所有孩子都能接受同样高质量的教育,至少不会失学。现在做企业小有所成,我对社会和对家乡的感恩之情,回报之意……”
有女记者语带兴奋地问道:“宋总,能在这片山区里采访到您,很荣幸。社会上对您的企业经营之道和您个人的奋斗史都很感兴趣,上个月您宣布退居二线,不再直接掌管公司,您不担心没有您的掌舵,公司会出现经营上的问题吗?”
宋悦说:“谢谢你和大家关心,问题肯定会有,但我更相信职业经理人的素质。一个负责任的创始人要懂做事,更要学会放权。”
“可您还这么年轻,退休了,做什么呢?”
宋悦对镜头外的女记者挤挤眼睛:“干什么?去登山呀,地球上的山是爬不完的。可以透露一下,去年跟我们一起登珠峰的伙伴已经计划好了,下半年一起去乔戈里峰。”镜头画面之外,响起了几声赞赏的尖叫。
“这个人倒挺有意思,”葛尚说,“不那么面目可憎。”
“不只是有意思,除了今天这种抛头露脸的捐赠,他暗地里做了更多,算得上有情有义的人。”
镜头扫过现场各个角度,葛尚将画面停住几次,仔细地看着,疑惑地问道:“怎么没有你?”葛尚说,“你是公安局的代表,应该站在明显的位置,镜头也一定会给到,可找半天没见到你。”
“我不愿意在镜头里出现。”
“那也由不得你呀,你待的地方肯定会被扫到……”
杨济稍稍卖弄一下:“隐藏自己,是警察的一种职业素质。”
葛尚轻“嘘”了一声,流露出一点儿不屑。思考片刻,又点了点头。
“所以,办案也是一种专业,受过训练的人才能做得像个样子,”杨济把右手搭在葛尚的肩膀上,像在教诲他的属下,“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单枪匹马去闯,勇气可嘉,但也有可能帮倒忙,还可能发生危险。”
葛尚扭过头,盯着杨济摁在肩膀上的手掌说道:“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也有我的道理。”
4
“去把门打开吧,他们应该快到了。”
胡一古吮吸着早烟斗,烟雾在他的身前缭绕,以至于侄女瑛儿都看不清他的脸庞。
“大伯,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去把前门和院门都打开,”胡一古重复道,“然后待在那边的小屋里,不叫你出来,不要出来。”
过了大约五分钟,有脚步踢踏声自下而上传来,坐在院里的胡一古和待在小屋里的瑛儿都能分辨出,那些脚步从正门进入,穿过堂屋,向着高处的院子拾级而上。
院门敞开着,来的人一个个鱼贯而出,一共六个人。
六个人中有五个戴着墨镜,在院中呈半圆形站定。那一个没戴墨镜的开口说道:“胡师傅,别来无恙。”
“我好像不认识你们。”
“胡师傅,您是贵人多忘事,您跟我们老板会面时,我也在场,离得比较远,那个时候,您的眼睛可能顾不上我这边。”
“我对你们和你们的老板没有兴趣。”
没戴墨镜的人向前探身一步:“兴趣是可以培养的,今天就是想请您到我们那里去做做客,培养一下兴趣。我们老板和所有兄弟,都想见识一下真正的金蚕蛊王。”
“你们要见识的那种东西,我这里没有,别处也很难有。”
没戴墨镜的人向五个戴墨镜的人示意一下,笑道:“那么,我们可能要冒犯一下了。”
两个戴墨镜的汉子一起向前,一边走,一边在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呼吸。
一阵风吹来,将胡一古身前缭绕的烟雾吹散了,院子里的人这时看清,坐在竹椅上的中年人有一张国字脸,胡须刮得干净,这种面容跟他手里的旱烟管有些不匹配。
两个戴墨镜的人继续趋身向前,走到了胡一古近旁。
胡一古没有起身,将手里旱烟管在空中摇动了两下。
戴墨镜的人已经向着椅子上的胡一古伸出了手臂。
胡一古仍然轻松地坐着,仿佛从两边夹击他的人是两团空气。
一个人的手掌已经触到了胡一古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伸出这只手掌的人僵立片刻,突然蹲下身子抱住头,痛苦地哀号道:“不,不……”墨镜掉在了地上。
此时另一个人也停止了动作,更准确地说,是被中止了动作,上肢和下肢一起摆出了极不自然的姿态,僵立在离胡一古不到半米的地方。
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
没戴墨镜的人惊恐地张大了嘴,他的嘴巴尚未合拢时,在另一个方向,其他三个戴墨镜的人也一个个直挺挺地倒下了。
胡一古亮出嗓子:“出来吧,给客人看茶。”
小屋的门被打开,瑛儿已经准备好茶壶和茶杯。
胡一古伸手招呼没戴墨镜的人:“来吧,喝个茶。”
没戴墨镜的人走到胡一古近旁,没有坐在椅子上,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胡师傅,我们不知天高地厚……”
“放心吧,他们几分钟后就没事儿了,咱们先喝个茶,等他们醒来。”
几分钟后,五个戴墨镜的人醒来起身后,重新整理好衣服。墨镜挡住了他们的眼睛,在他们没有被遮挡的嘴唇和脸颊上,也看不出刚刚经历过什么。
胡一古说:“送客。”
六个人一起离去。走到近门处,一个戴墨镜的人突然转过身来,兴奋又恐惧地喊道:“金蚕,我刚才看到了真正的金蚕。”
“那是你的幻觉,”胡一古冷冷地说,“这里没有你说的那种东西。”
5
人去院空,胡一古仍然半躺在竹椅上抽旱烟,烟雾重新环绕了他。
瑛儿说:“大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你出手。”
“这不算什么出手,”胡一古说,“真的出手了,没准就会是最后一次。”
瑛儿听出沉重的忌讳,她不愿也不敢触及那个忌讳,又强烈地担心着。
“大伯,你最近说的,是这几个人吗?”
“不是,这几个人连他们的老板,都不算什么,”胡一古说,“算得上什么的,不会是几个人一起。”
瑛儿想起了一件事情:“大伯,那位葛先生今天要来,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请他改天。”
“不要挡驾,”胡一古说,“让他进来一次,进来一次,也就死心了。”
葛尚在瑛儿的引导下,跨入正门,穿过堂屋,沿着竹片搭制的台阶向高处的院子爬。进入这样高低错落的院落,让他有一种复杂的心情。
瑛儿走在前面,背影修长。葛尚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女孩,她额角垂下的发缕,不同于普通山居女孩的白皙皮肤,给他留下了印象。
踏入院中,视野开阔。坐在椅子上抽旱烟的中年人,应该就是胡一古了。
葛尚拱手施礼:“胡老师,谢谢您终于肯见我。”
“你是第二个叫我胡老师的人。”胡一古没有起身。
这当然不能算是一个善意的招呼。弦外之音,第一个这样称呼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是的,是的……”葛尚的脸色有些黯淡下来。
胡一古说:“我猜,你跟他一样,是来听故事的。”
“故事?不,胡老师,我几次求见,是想请教您……”
“如果想了解金蚕蛊或者胡家的传奇,我可以讲出不少来。你想听五世祖让汉人贪官周身溃烂而死,还是我的曾祖父让仇家家破人亡,都可以,讲个三天三夜也没问题。那些都是我很熟的故事。过去的事情一发生,就消失了,后人怎么讲,都可以。”
“胡老师,我求见您,不是要……”
“如果你想见到所谓的金蚕蛊王,你可能会失望,这里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胡一古的目光并不放在葛尚身上,或者根本没有目光,“你也可以说,我们胡家就是一代一代的骗子。”
这些说法在葛尚意料之中,但他还有一个反诘的武器,来自那个绿色笔记本。
“据我所知,温浩明博士在世时,你本来已经同意请他看什么,后来又改了主意。”
“我从来没有改主意。”胡一古面不改色,“如果他不坚持要看到一些永远看不到的东西,可能就不会死了。”
胡一古的说法里有前后矛盾的地方,又像包含着某种暗示。葛尚无法在第一次拜访中就问出端倪。
不管怎么样,葛尚算是进入胡家,见到胡一古本人了。临别道谢后,他重新通过狭窄曲折的通道,这时身后传来胡一古的声音:“年轻人,不管世界上有没有这种东西,已经有人为此丧命了,希望下一个不是你。”
6
下一个会是谁呢?
瑛儿按照胡一古的叮嘱,不顾葛尚推辞,将他送至了更远处,这样,她返回还需要一段时间。
许久,胡一古发问:“他走远了吗?”
无人应答。
他自问自答般地喃喃自语道:“他肯定还想回来。”
他一直平静的脸上露出一种不安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院子里空空荡荡,仍然无人应答。
“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他继续自语道。
“你应该考虑一下自己,如果他回来,你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终于有一个声音应答了,这声音不像是从真人身体里发出,而是一种录音设备。
胡一古的神色由不安渐变成一种咬牙坚忍,犹如知道了一件无法逃避的事情:“你终于来了。”
“来了,来求教一下第十九代金蚕盅王的传人。你说,你只会说故事,看来,你自己马上要变成故事了。”
胡一古咬着牙,字字沉重:“对你,我不只是会说故事。”
不待那个声音再度回应,胡一古由竹椅上一跃而起,猛地揭开一只茶杯的盖子,双手猛拍桌面,大喝一声“着”。
茶杯中腾起一股细烟,疾速地向院外某个方向蹿去。
院外发出“啊”的一声惊呼,接下来是一阵滚动声和喘息声。
胡一古重新坐回桌前,端坐不动,犹如一切没有发生。
此时没有书卷气的博士,也没有一根筋的药剂师,胡一古显露真实本色。
他刚才抢先发难,是深知对方有备而来,来者不善。这是此生遇到的最大凶险,不能拘泥于斗蛊者先礼后兵的规矩。
从院外的动静判断,对方已然着道,无法动弹。胡一古无意置此人于死地,只求控制局面,逼其就范。
院外沉寂一阵,突然又发出气喘吁吁的声音:“你一定以为我灰飞烟灭了吧?”
胡一古陡然一惊,面色大变,仿佛在一瞬间衰老了几岁。
“承蒙看得起,直接拿出了第一杀着金蚕夺魄呀,想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乖乖听你摆布。胡大师应该知道,以彼之力,还诸彼身的道理吧。”
胡一古觉得,脸庞像蒙上了一层薄冰,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
“不要低头,以免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他不由得低下头,胸口上有一道粉笔一般的白线。
胡一古闷哼一声,口中喷出了一团白沫。
7
晚了,晚了。
杨济赶到时,未及看到院中的一切,胸中已经充满了不祥之感。
瑛儿在山路边缘的院门外挡驾,杨济急切的面孔吓到了她。“不要在这里纠缠了,小姑娘,事情比你想的严重。”
杨济和瑛儿到达时,胡一古仍然端坐着,像是在闭目养神。
瑛儿轻唤一声“大伯”,没有回响。
杨济探身上前,以手探试,端坐的胡一古已无鼻息。
瑛儿不禁哭喊出来:“大伯……”
像是因为听到了瑛儿抵达的声音,已经死亡的胡一古安心下来,向后缓缓仰倒。倒下之后胡一古的面容依然安详,唯有一只手保留着生前的某种紧张,僵硬地按在胸口上。
胡一古的尸身在院中被警察杨济和侄女瑛儿发现时,距葛尚离开不到半个小时。
杨济本打算和瑛儿一道处理胡一古的死亡现场,却猛然意识到了一个紧迫问题。
那是一个与时间有关的问题。
杨济一边暗暗叫苦,一边叮嘱瑛儿:“请你不要离开,就在这里看守一下,我的同事马上到。”
他顾不得瑛儿悲痛,只能尽快吩咐,起身离开。
杨济一边赶往一个他必须尽快赶到的地方,一边用手机联络同事,分派紧急任务。
需要马上赶到的地方不只一处,他没有分身术。冲着手机说话时,他觉得自己的语音、对方的回话、周围的空气都混合在一起,变得莫名沉重。
“人暂时不够,请各单位的保卫干事也协助一下,务必赶到所有的指定地点。”
此时部署已经晚了,但不能无所作为,只有尽量与不断流逝的时间赛跑。
杨济本人更是必须在最短的时间赶到。从达悟寨的胡家到金达寨的罗家,他得先在山路上步行一段,再开车,再在山路上步行更长的一段。他步行和驾车的速度达到了极限,但仍然花费了一段时间。
在金达寨,有人识得杨济,这是他以前常来的地方。看到杨济钻出车门时,有山民远远地招呼:“杨警官,有案子要查呀?”
“没有,来看看朋友。”杨济应道,“见没见过一个穿蓝色夹克,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城里人来?”
“你是说葛尚葛医生吧,他刚走。”
“他是来找罗家祥的吧?”
“是呀,来这里的都是找罗家祥的,还有从香港来的大明星呢,虽然特别低调,本人也不承认,可我们都认得出来。”
“葛尚走了有多久了?”
“这个么……走得倒不久,接近二十分钟了。”
晚了,晚了。
杨济拔腿向前,由疾走到全速奔跑。
“你也去找罗家祥吗,要不要我带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认识路。”
敲门之后,来应门的是罗家祥的远亲老罗头,不待他发问,杨济叫道:“快,带我去见你堂弟。”
老罗头是个有些迟钝的人,慢腾腾地答道:“他在后屋看书。”
罗家祥真的在看书,他半躺在床上,手中擎着一本唐诗选。
“有人找。”老罗头大咧咧地叫了一声。
罗家祥没有应声。
老罗头提高嗓门又叫了一声,罗家祥的手垂落下来,唐诗选掉在地上。
罗家祥的头颅也歪向一边,嘴半张着,双眼紧闭,流露出一种略显紧张的表情。这是一种最后的紧张。
一直懒洋洋的老罗头这时猛然惊叫了一声,双手不由得捂住了面颊。
杨济探身上前,试探鼻息和脉搏,已无生命迹象。
晚了,又晚了一步。
杨济俯身捡起唐诗选,在跌落时翻开的一页上,是杜牧的一首诗:“浮生却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杨济一眼看到这两句诗时,有些莫名的惊心。是罗家祥生前读到此诗,还是书本跌落时碰巧翻到这一页,无从得知了。
很快,杨济调派分头行动的干警们将各处情形通过手机向他汇总。
杨济所担忧的情形发生了。在干警们所抵达的大部分山民家中,主人都安然无恙,没有一家再有人员死亡。但是,有两个人没有找到,在经过一番等待和查找不获后,确定为失踪。
两个失踪的人,分别是卡拉寨的龙山姑和后山的卫丘。
一天之内,这一带山寨中分别发生了两起死亡,两起失踪案件。为什么是这四个人,推论可以很快形成。
杨济一边厘清眉目,一边想到刚才看到的两句唐诗,心中生出难言的懊悔。现在才想到这些,已经晚了一步。
他很快回到达悟寨胡一古家,现场已经被干警处理过了。对着胡一古的遗容,瑛儿已经从最初的强烈悲痛里镇定下来,显出年轻女孩在这种事件中少见的冷静。
“大伯是跟人斗蛊落败而死的,对手是一个顶级的蛊师。”
杨济上前安慰,感谢她在事发后的协助,希望她不要过于悲伤,在警方安排的医护人员照料下休息缓解一下。
警方勘查现场后,迅速进行尸检,得出结论:胡一古死于急性心肌梗死。
“死者有没有过心血管疾病的前兆?”
“应该是没有,但死者一生从未到任何医院看过病,缺乏病历资料,从现有的检验看,此前没有相关症状。”
“按照死者的身体状况,患心肌梗死死亡的情况,是不是可能性较小?”
“也不是,这种急性心肌梗死发病急,各种体内外因素都有可能引起,不一定非得有相关病史。”
瑛儿坚称大伯是斗蛊落败而死。警方既不能采信,也不能忽视。
如果蛊术能被作为案情的内容和结论,这个世界上许多生生死死、爱恨情仇的事情,将更加无解。
人命关天,时间紧迫,到了第二天下午,杨济直接询问瑛儿:“你大伯有什么仇家么,包括……其他蛊师。”
“没有。”瑛儿说,“我大伯虽然确实是金蚕胡家的传人,却和我曾祖父以前的胡家传人不同,性格内向,一直很低调。谈不上多么与人为善,但也不与任何人为敌。但蛊界并非只有仇人才会相搏相杀,有人会只为了分个胜负,就痛下杀手,蛊界还有门派家族之争……”
“最近有人找你大伯挑战蛊术吗?”
“不知道,”瑛儿说,“大伯沉默寡言,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担着,哪怕有危险,也不牵累其他亲人。我在这里照料他的生活,他待我很好,但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杨济将目光投向院中的竹椅,那里已经空空荡荡。
“对了,”瑛儿说,“有一个外地的老板,不知怎么知道了大伯,开始说要交朋友,后来好像要强逼大伯为他做什么事情。出事那一天早些时候,来了几个人找麻烦,被大伯打发走了,我以为没事了,没想到……”
这个状况已经在警方的掌握之中,杨济仍然认真地记下瑛儿所说的话。接下来,他提起另两个人:“在你大伯生前,温博士和葛尚是不是都向他询问过金蚕蛊的事情?”
“是。”
“你大伯告诉他们说,他根本就不会养蛊、下蛊,金蚕胡家只是历代流传了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是,”瑛儿说,“不只大伯,蛊师都不会向外人随便承认的,这关系到身家性命。至于大伯的蛊术,我只见他出过一次手,就是在出事那天,他对付那几个来找麻烦的人。”
“你告诉我,你们家到底有没有养金蚕蛊?”杨济抛出最简单最关键的问题。
瑛儿犹豫了一下,咬着牙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