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类学

  • 蛊惑
  • 亢霖
  • 8321字
  • 2020-04-30 11:37:12

1

一个月前,温浩明再度前往达悟寨。

达悟寨是这座城市附近众多苗、壮民族村寨里的一处,距离中心城区的辛南大学直线距离不算太远,不过路途曲折。

温浩明早已熟知路线。经过三十分钟车程,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抵达一幢两层的竹楼。

首先看到那个名叫瑛儿的修长女孩。瑛儿看到温浩明,垂下头,淡淡地说:“大伯在后院。”在瑛儿的带领下,温浩明从一个小竹门进入。

在后院种植的一些油菜花和土豆苗之间,一个中年人坐在一只小板凳上,闷声不响地吸吮旱烟袋。温浩明进入时,他毫无所动,像是没有看到这个人。

瑛儿提醒地叫了一声:“大伯——”

中年人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闷声应道:“来了——”又自顾自地吸了一口旱烟。

温浩明不以为意。打过这么久的交道,他知道结识这些人的不易,能够建立目前的关系,他已经心满意足,尤其是,他正在接近一个谜底。

“胡老师,今天可以让我看看那个东西了吧?”

“看看……看什么呢?”“胡老师”继续抽着旱烟,犹如事不关己。

温浩明微微不悦,不过他迅速克制了。这样的困难和反复,在这个漫长的调研过程开始之际,他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那只最后成形的金蚕。”

“世界上没有什么金蚕,”“胡老师”又吸了一口旱烟,“有关金蚕蛊的那些说法,或者说,有关养蛊、下蛊的种种,都只是一些传说和故事,就是咱们老百姓编出来互相骗人的罢了,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讲,都是迷信。你一个大学里的博士,应该比我们这些山民更清楚,怎么会相信那些?”

温浩明一时说不出话来。

瑛儿远远地注意到两人的面色,原本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同情地看着年轻的博士。

一个月前,“胡老师”并不是这个态度。

“胡老师”名叫胡一古,是苗寨里的一个村民,家境和经历与其他普通村民差不多,但是在众人的口中却是个神秘人物。

“胡一古”只是他登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当众人称呼时,心中认定的,其实是“胡一蛊”。

名如其人,胡一古正是一个传说中的养蛊人,而且是胡氏金蚕蛊王的传人。但到今天为止,这些都只是传说。

温浩明的工作,是要在现实中验证传说。

学术研究是温浩明的志业,由此所带来的种种困难艰辛,在他立志之际早有心理准备。

温浩明温和地提醒:“胡老师,今天让我看一看成形的金蚕,上一次你答应过。”

“没有什么金蚕,”胡一古面无表情地说,“我答应的,是让你看到真实的事情。金蚕蛊是假的,是故事,是我们苗家用来糊弄和吓唬外人的。”

一年多了,这个人的交道很难打,从冷漠和拒斥,到终于被他的诚意打动,从矢口否认养蛊传人的身份,到或多或少地透露自己的身世……现在,温浩明犹如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以为就要取到真经了,这位“胡老师”的态度又突然转变,回到了原点。

温浩明是失望的,但没有理由抱怨,毕竟人家在平静地生活,是他为了学术需要,打扰了别人。每一个传说中的养蛊人都是这样,反反复复,遮遮掩掩,讳莫如深。胡一古的这个样子,不算意外。

在辛南市周边的莽莽山峦间,养蛊人被视为有奇特本领的人,又因为神秘恐怖的印象,让人既惧怕又歧视。蛊师不愿意暴露自己,一是为了避免被歧视,二是为独家的蛊术守秘,避免被外人窥得门径。温浩明能够找到胡一古这样的蛊师,在一年的时间里和他交往到如此深度,已经是他的学术耐心和作业能力的体现。

看着袅袅的烟雾和胡一古冷漠的脸色,温浩明知道,今天不会有结果了,他需要继续坚持。这不过是又一次反复而已。

“胡老师,今天打扰了,我先回去,希望咱们继续保持联系。”

瑛儿送出两步,在温浩明的辞让下,没有一道出门,笔直地站在原地。

“瑛儿好像有心事呀。”胡一古将旱烟管在地上磕了一下。

瑛儿没有马上回应,背对着院落站立良久,才转过身来说道:“大伯,你也好像有心事呀。”

胡一古原本平静的脸上划过一丝短暂到难以发现的惊恐,“注定的,都是注定的……”

一片落叶孤零零地从高处飘下,在转阴的天空下,像一个无奈的舞蹈者,缓缓坠地。

2

“死者是在一个很开阔的地方被发现的。”

这是独特的死亡,有些不像是死亡,倒像一次长久的睡眠。

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二十四小时,死者面孔和身姿都未变形。从接近于微笑的表情看去,死亡对他并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临终前,他是安详的,甚至有些甜美,仿佛得到了什么满意的礼物。

死亡对于有的人,会是一个礼物吗?

按照辛南大学师生的说法,温浩明是在一次田野作业时死去的,田野作业虽是一个学术名词,却也非常符合温浩明的死亡场所——田野。

在一望无际的广阔田野上,温浩明安详地躺着,四周没有任何遮蔽,像是身和心都完全融入了这片土地。

接手辛南大学博士生温浩明的案子的是警察程为,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办理命案,虽然这很可能根本算不上一个案子。如果检验证实死者是病亡,是自身身体机能问题,那就只是一件简单的生老病死的事情。

这起案子起因于温浩明的失踪,他的女友、导师和学校遍寻未果,就报了案,加上后来发现时,死亡地点和死者的状态有些独特,才暂时考虑立案。

程为是个年轻警察,可以通过这个看上去并不复杂的案子来锤炼一下。因此他很珍惜这次机会,认真对待每个细节。

首要的是死亡现场,这是一个奇怪的现场。奇怪之处不在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而在于什么也没有。

在一片空旷的田野上,四面遍布着青草,青草中夹杂一些低矮的灌木,在很远处才有一行行的树木,在更远处,是绵延的群山。

死者周围的环境也是风平浪静的,没有任何其他案件里的打斗、逃匿、掩盖等痕迹。这本就是一个人迹罕至之处,死者像是一个人走到这里来,安静地躺下,直到死神的到来。

按照现场来看,如果不是突然病亡,就像是一起自杀事件。但是,从死者的女友、导师等亲友处了解到,死者没有任何自杀动机,相反,他的学术研究有所突破,博士论文接近完成,与女友的感情也很融洽,处于个人自我认可度较高的时期。

除了现场痕迹外,尸检是重要的取证步骤,但结果仍是:没有结果。

尸检报告表明,温浩明没有突发任何致命的疾病,他的身体上没有任何致命的外伤,连轻微伤害的伤痕也不存在。在体内,没有自杀或他杀使用的安定类药物成分,没有任何其他有毒成分。简单地讲,没有任何一种生理现象表明,他是被用诸如外部击打或下毒服药等他杀或自杀方式致死。

死者死了,但是死因不明,或者说,没有死因。

这是一桩奇案,警察程为感到棘手,也感到了职业亢奋。这样原本以为很简单,其实有些离奇的案子落在自己头上,如果能够查明告破,将是他刑警生涯的一个良好开端。

但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远远近近地响了起来:“这个人从北方跑到辛南来,不了解当地,不晓得厉害,犯了忌讳。其实他是中蛊而死,警察是查不出来的。”

程为是本地人,在这些说法里嗅到浓浓的本地味道,在辛南市,在环绕市郊的群山之中,类似的耳语是他从小就不陌生的。

但程为是警察,对“警察查不出来”的说法不服气,他要找到真实的证据,要堂堂正正地破案。

程为向他信赖的大哥、刑警大队副队长杨济请教。

杨济说:“案子确实奇怪,不过在这个行当里,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有时候,就事论事在眼前绕圈子,常常就是个死胡同。不如放宽眼界,看看那些跟案子无关的事情。”

“跟案子无关的事情?”

“比如,死者的职业、个人生活、感情之类。其实,每个与死者有关的细节,都不能算是与案子无关的。”

程为打起精神。他了解到死者温浩明正在攻读人类学的博士,人类学是什么学科,程为不大懂。在得知更具体的内容时,他一下子懂了——原来这个博士是要研究蛊术呀。

程为在辛南市长大,有关养蛊、种蛊、下蛊的说法并不陌生。这个陌生的死者温博士如果要研究这玩意儿,当然要来到辛南这个地方。

但一个搞正经学问的博士,怎么会以蛊术作为研究项目?这本就是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呀。

程为了解到,温浩明由于选取这个研究主题,还在学术圈里受到了一些嘲笑和压力。当然,另一种更大的压力也在他生前就弥漫,就是本地那些有关他“犯忌”的传言。

程为不想跟杨济讨论的,是那种传言也渐渐指向了自己。

“那个博士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揭开蛊术的真相,不得善终。现在有个年轻警察也想步他的后尘……”

程为不相信,不惧怕,不为所动,他一点点按照自己的步骤做事,很快掌握到了一些线索和苗头,尤其是接触了一些关键的人。

“办案子很辛苦,”杨济说,“但也有着别人尝不到的乐趣,你可以了解到别人无法了解得那么深刻的人和事。还有,你这个辛南小伙,没准可以重新发现辛南这个地方。”

3

三年前,温浩明从北方的名校硕士毕业,顶着“很有潜力的青年学者”的光环,放弃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录取通知,出人意料地来到这个偏僻的三线城市,在辛南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

人类学是从生物和文化角度研究人类行为和群体生活的学科,最重要的功课,是实地研究一些具有独特生活方式的群体。人类学学者会深入全球各地一些种族、部落,研究其生活习俗。

在学术上,英国学者弗雷泽、美国学者摩尔根、中国学者费孝通是温浩明的几大偶像。而在当代学者当中,温浩明最为推崇的要数辛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柴松。因此,温浩明放弃普林斯顿而来到辛南大学也就不足为奇了。

辛南大学所在的辛南市虽是三线城市,但是现代化程度很高。独具特色的是,在市郊连绵的群山里,遍布着苗、壮民族村寨,这些村寨被认为保留了本土居民原汁原味的传统生活。

而在城市的西南郊,坐落着大型的汉代墓葬——汉辛南侯刘冒之墓,是少见的保存完好又具有规模的汉墓遗址。多年来,柴松回绝了一些国内外名校和研究机构的工作邀约,正是为了留在这座人类学学者眼里的宝库近旁。自然,其中也存在着温浩明最为关注的东西——蛊术。

温浩明这个博士研究课题一曝光,还是引起了业界的许多不解、非议和嘲讽。“这怎么能算一个博士投身的正经学问呢?”

不过,在众多的质疑声中,温浩明来到辛南大学的原因,就更清晰了。

辛南附近的山区一直被视作蛊风盛行之地,流传着真真假假的养蛊、下蛊、斗蛊的奇异故事。在这些故事和传说里,那些普通山民中潜藏着许多蛊师,包括有名有姓的养蛊世家。这些奇特诡谲又恐怖残酷的事情,究竟有多少人亲眼所见或亲身所历,是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通通都是荒谬的讹传,愚蠢的迷信,也许正是一个人类学学者所希望探究的。

城市西南郊的汉辛南侯之墓,更充满了神秘色彩。辛南侯刘冒是武帝的远房侄子,在正史上鲜有记载。他最为神秘之处,是被传说为汉代最大的皇家养蛊者,不仅自己养蛊,还豢养一批蛊界人士。据零星野史记载,刘冒养蛊和搜集蛊术、蛊师的作为一度被认为有不轨企图,几乎为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据《史记》《汉书》等史料记载,汉武帝晚年时,有人向他告发,他时常经过的专用驰道上被人埋藏了木偶,进行巫蛊诅咒。这一事件在宫廷内外牵连广泛,连太子都因此案被迫自尽身亡。幸运的是,辛南侯刘冒这位皇家养蛊者却安然度过危机,得以善终,并在自己的封地建造了一座规模庞大的陵墓,最终以一种始终神秘模糊的面目在一代代人的口头流传下来。

由这些史料可以看出,不管真假,蛊术、蛊风一直存在于中国历史上,到后来由于种种变迁,渐渐在苗族、壮族等少数民族聚居地发展为独特的巫术。在辛南地区,几种传统和源流又充分融合,形成新的流派和养蛊世家,而蛊师们却共同将辛南侯刘冒尊为蛊师之祖。

“这一切太遥远了,怎么能当真呢?温博士,恕我直言,这不是一个正经的学术人该干的。”

一段时间里,温浩明在参加学术会议时,在跟人交流和闲谈时,甚至在代课时,屡屡受到轻蔑和讥嘲。学术小圈子里的不少人明里暗里地讥讽、惋惜,说好好的苗子就这样毁了,真是鬼迷了心窍,不,是蛊迷了心窍。

温浩明没有动摇,他不是一个一般的博士生。

温浩明的导师柴松也不是一个一般博导,否则他的学生没有空间从事这样的怪异研究。

事实上,柴松对温浩明不止是宽容和支持,更有鼓励。这符合这个教授一贯的个性和思维模式。

在辛南大学内外,学生和不是学生的许多人听过柴松的小课、公开课、讲座、演讲,记住他的一些说法,连他讲这些话的样子都记下来。柴松说,在学术研究上没有禁区,也没有价值的高低。柴松说,没争议说明不重要,有争议才表明研究的价值。柴松说,最后的金苹果是留给那些敢于品尝毒果的人……

这样的导师有这样的学生,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了。

早在温浩明的研究尚未展开时,他就向柴松报告过已经拟好博士论文题目——蛊代社会。

4

如果不是接手这个案子,程为对于这些高大上的学术领域完全陌生也毫无兴趣。然而,在了解到温浩明的博士论文题目的瞬间,他对这个死者产生了好奇,对他的研究课题也有了真正的兴趣。

温浩明确实没有轻生的理由,在来到辛南的短短两年多时间里,他不仅有个欣赏自己的导师,取得了学术上的进展,还在这里遇到了心仪的女友。

温浩明的女友齐菲有着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在眼角眉梢,还可以认出一点当地少数民族的特征。尽管在齐菲的血缘里,苗族的成分已经很稀薄了。

在挺过突来的悲痛和打击后,齐菲显得憔悴,但在警察面前保持礼节,带着勉强的微笑,让程为有一定好感。

程为例行公事地询问,在去世前,温浩明有没有什么与往常不一样的表现。

齐菲说,温浩明本人一直很正常,没有什么异样,不过,他曾收到过几条不知来源的微信和短信。

“是哪一类内容的短信和微信?”

“不知是谁发的,是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都不知道,内容都是针对他的研究课题的,有的……还带有威胁的口气,不过,一共没几条。”

有一天,温浩明收到一条莫名的信息:“谁都有过去,有的人可能会没有未来,比如你。”

陌生人要求加微信时,温浩明一般不予理会的,这次他很快通过了,在他还没有回话时,对方又发来一句:“不要碰那些不该碰的事情,你玩儿不起。”

温浩明回信:“你懂我要玩儿什么吗?”

信息发送不出去,原来对方在回了两句话后,已经将他删除。

又有一次,温浩明收到了内容更奇怪的短信:“辛南侯显灵的日子,是你这种人的末日。”

这几条信息虽然耸人听闻,温浩明和齐菲却不以为意。

在温浩明的课题受到学术界质疑讥讽的同时,另一种压力也早就显现了。那是当地的传言,说他要探究所谓蛊界的秘密,泄露天机,会遭到报应。这种报应可能是冥冥中某种神秘的力量,可能会直接来自那些毒辣的蛊师。最离奇的一种说法,是蛊师之祖辛南侯刘冒会显灵,直接惩处这个不知深浅的人。这些传言都以几条短信和微信的方式直接发给了事主本人。

温浩明的态度是轻松的,他开玩笑地自嘲道,我哪有那么重要,柴教授说研究有价值那是鼓励我,就凭我这样一个小子,能破解什么天机,还能把辛南侯从墓里叫出来,开玩笑!

“在表面轻松背后,温浩明有没有一种隐藏起来的压力、焦虑,因为顾忌柴教授而没表现出来?”程为进一步追问。

齐菲说,没感觉到。

“除了学术和课业外,温博士有没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人和事情,是他所特别惦记的?”

齐菲想了想,说:“他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一个姐姐,为了生计和他的学业,在外打工多年,跟他感情很好。后来姐姐得了病,身体不好了。温浩明虽然还在读书,已经有了一定收入,姐姐就回老家养病了。”

程为一边跟齐菲交谈,一边记录着,后来停笔抬头,不经意地问道:“在温博士之前,你还有过一个男朋友吧。”

齐菲迟疑了一下,反问道:“这跟案情有关系吗?”

程为意识到唐突,表示抱歉:“是我太冒昧了,跟案情没什么直接关系,我们警察……就是希望尽量多地了解一些情况。”

看出年轻警察的羞涩窘态,齐菲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我确实曾有个前男友,叫葛尚,是个药剂师,原来在市人民医院,后来好像……好像从医院里辞了职,跟人合伙开了一个药房。那时候,我跟温浩明还不熟……”

程为事先已经了解到一些情况,只想由齐菲亲口确认一下。当然,更具体的情节他暂时不会再询问她,避免对她造成更多的刺激。

据辛南大学的一位教师讲,有一次,齐菲的前男友葛尚拎着几瓶啤酒找到学校里,说要找温浩明博士喝酒。那时温浩明并不认识葛尚,葛尚又已经喝了不少,两人间言语不合,发生了一点儿肢体上的纠扯,直到齐菲赶来,才喝止了葛尚。

程为觉得,齐菲的两任男友反差极大,一个是博士,温文尔雅,另一个是药剂师,也算知识分子,却有些莽撞。

“这不是重点,”程为的老大哥杨济说,他现在时常充当小兄弟的办案顾问角色,“重点是,这个前男友虽然已经分手了,仍然陷在情网里,难以自拔,爱得死去活来,爱到会做出鲁莽的事情。人深陷恋爱时,性格扭曲了,智商没有了,原来文质彬彬的人,也可能会耍起酒疯来。这都不稀奇。”

“乖乖,那我还是不要恋爱的好。”程为吐吐舌头,“对了,你也一直没结婚,怎么懂那么多呀?”

杨济揪着程为的耳朵,正要指摘他不许贫嘴,有人推门进来,带来了程为需要的消息:“死因查明了。”

5

案发后,尸检就马上展开了,此前反复的核查没有结果,此时出现逆转。

“公安大学法医研究所的留德博士出马,采用了最新的仪器和检测方法。死者身体里被注入了过量胰岛素,这是极难发现的死亡原因。”

对程为来讲,这是一个及时的进展。

程为最不希望的,是案子跟养蛊、下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缠在一起。那将超出普通刑事案件范畴,变成灵异事件,对于讲究科学证据的警方来讲,相当于案件的失控。如果死因迟迟没有查明,关于死者中蛊而死那种玄虚的说法就无法被驳斥,这样的困扰就无法消除。

胰岛素总不能算是一种蛊毒吧。由此,程为对一些原本坚信的事情更加笃定。世界上所有已发生的事情都有合乎科学的原因,只是看能不能查明。那些神神鬼鬼的超自然现象,多半是人们自己吓自己的产物。

当然,还有谜团没有解开:温浩明的身体没有任何注射的痕迹,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大量胰岛素如何进入体内的,还找不出途径来。程为想起死者脸上那安详满意的笑容,那是更神秘的谜题。

虽然案子还没破,温浩明的死因终于查明,尸检也告一段落,除了根据相关规定将遗体保留一段时间暂不火化外,可以让死者的亲友进行一下简单悼别,以寄哀思。

温浩明的父母都不在了,其他关系较远的亲人也不便在此时赶到辛南来,因此悼念者多为他在辛南市本地的师友。

程为以为至少能看到温浩明的姐姐,但没有见到。一个和温浩明同村的乡邻从家乡赶来了,在遗像前放上了一束白花。他告诉程为,温浩明姐姐还完全不知道弟弟的死讯。

“不敢让他姐姐知道呀,她在三年前做了一次大手术,身体很不好,恐怕会受不了……”

意料的人没有见到,料想不到的人却出现了。程为想不到,名闻全国的著名企业家宋悦会出现在这个场合。

宋悦是本地人,现在已经成了辛南整个地区的一张名片。他留美学成后回国创业,赶上互联网兴起的大潮,并在移动互联时代实现转型,打造了国内数得着的高科技产业,后来又涉足了房地产业、制造业和零售业等。热心公益慈善事业和喜爱登山等户外运动,让这个大企业家有着鲜明的公众形象。这些形象让他成为国民偶像,一言一行都常常受到追捧。

程为没有想到,温浩明还跟这个大人物有交情。

“我跟温博士不算太熟,有过一面之缘吧。”宋悦很自然地走到程为身边,“从柴教授那里了解到,他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学者,本来应该得到更多的扶持,尤其是经济上的,真是很惋惜。”

在这个悼念现场,温浩明的导师柴松和女友齐菲充当起亲人的角色,看到柴松额角的白发,程为有些心酸。

柴教授告诉程为,宋悦对辛南大学多有捐助,其中有一笔支持社科研究的捐款,在柴教授向校方争取和宋悦本人的要求下,拨出一部分作为支持温浩明“蛊代社会”研究的专项经费,这在大学中是少见的。

“宋总跟小温虽然不熟,也算有渊源吧。”

齐菲对所有的来者致以谢意,完全像死者的未亡人。程为想,她其实还只是个女友,这种情形算是难为她了。悼念仪式结束后,程为上前想安慰几句,但不知说什么好,只生硬地挤出一句:“生活还要继续,齐姐,您要往前看。”

齐菲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程为快步地离开,一边走,一边想,她确实应该向前看,但现在自己要往后看了,尤其要捋清她过去生活里的人。

程为资历尚浅,在这次独立办案中少不了一些年长同事的援手。他也不客气,马上招呼:“哥哥,跟我出去一趟,马上捕一个人。”

“抓谁呀?”

“温浩明的情敌,叫葛尚,立即拘留。”

据查出死因的留德法医所说,过量胰岛素致死的方法,多为医药专业的凶手采用。

药剂师葛尚因此有一定嫌疑。

有嫌疑跟真凶之间远远不能画上等号。警方拘留葛尚时,也并不以嫌疑人的名义,只是请他暂时进警局配合调查。这个人对突如其来的拘捕表现出惊恐、愤怒、无辜等神态,都是常见反应,程为虽然年轻,也不觉稀奇。他其实需要这种反应,希望通过警方的动作引起一些其他连锁反应。

拘捕了一个嫌疑人,警方原有的各种调查取证还要继续进行,不过现在有了主攻方向。

从接手这个案子起,那些关于死者温浩明因为“泄露天机”而罹亡的流言,有隐隐转向程为的趋向。如果温浩明因为要揭示蛊术而身陷凶险,那么程为现在要查这个案子,必然也有身陷凶险之虞。

程为自然是无畏的,但心里对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很烦闷。现在案情有了更合常理的线索,让他增强了信心。

程为信心满满的样子,脸庞上的微笑和镇定,让他显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给老警察留下了印象,也成了他们取笑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