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消失的新郎

  • 双面爱人
  • 午晔
  • 11651字
  • 2021-12-09 10:20:14

董玥从没意识到,有一天自己会对清静抱有如此强烈的渴望,只要坐在沙发上,什么都不想就已经心满意足,当然如果再有一杯味道不用太浓的咖啡就更妙了,比如……手边的这一杯焦糖玛奇朵。她端起白里微微透出青色的骨瓷杯,抿了一小口已经有些凉了的咖啡,然后恹恹地拿起白蜡木方桌上散落的几张设计草稿,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工。不知道姐姐今天去机场公安分局到底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唉,又走神了,完全不在状态,董玥赌气一般地把画稿扔在桌上。

“唉声叹气的,怎么了?”一只温柔的手把冒着热气的咖啡杯轻轻放在桌上。“杏仁摩卡,店里的新品,我请客。”黎希颖用细长的手指理了理垂过腰际的长发,悠闲地坐到董玥对面的沙发上,樱粉色带碎花的丝绸衬衣和同色的百褶长裙衬托着她白皙清秀的脸。

黎希颖是董玥见过的最难以琢磨的人。她个子很高,身材苗条得让人羡慕,思考问题的时候脸上总会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睛却时不时闪出一丝寒意,锐利的目光好像能一下子刺穿你的心一样。在待人接物上,她并不像大多数生意人那样八面玲珑,对顾客百般热情,圆滑逢迎,甚至给人一种冷淡和距离感。但人偏生就是这么贱,越是雾里看花便越是百抓挠心地想往前凑。

坊间关于她的传闻不少,经常出现在店门口的警车和那些出出进进,和黎希颖聊得火热的警察更是给她和她的咖啡店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不过不管别人怎么想,董玥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这个小自己十多岁,时常我行我素得令人头痛的妹子当成知己,尤其是有心事需要找人倾诉的时候,比如……现在。

“结婚礼服啊。”黎希颖低头拿起一张设计图,用欣赏的口吻说,“好漂亮的拖尾,比LA SPOSA的还漂亮。”

“瞎说,我可没法跟LA SPOSA的设计师比。”嘴上这么说,董玥心里却美滋滋的,“这样吧,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保证给你设计一套比这个更漂亮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结婚了?”黎希颖淡淡一笑,把图纸放在手边。

“三十岁的人了,还不抓紧时间。”董玥说。

“你这都过了四十的还在漂着呢,我才不用着急。”

“我这不是没遇到合适的嘛。”董玥把草图收进夹子里,“秦思伟多好一个人啊,你别不知足。”

“他很好。”黎希颖说,“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为什么非要结婚不可呢?”

“人总要给自己找个归宿。”董玥说,“那样生活才能稳定。”

“都什么年代了。”黎希颖接过服务员送来的一杯柠檬水,满不在乎地说,“又不是旧社会,女人没有经济地位,所以要找个男人给自己提供生活保障,美其名曰‘归宿’。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所以结婚这种事,也不一定是必须的。”

代沟是一个难以逾越的东西。对于董玥这个年纪的大多数人来说,结婚是人生必经的一个过程,甚至会有“什么阶段就该干什么事情”的宿命感。在这一点上,年过四十却孑然一身的她已经算是另类。虽然抱着“宁缺毋滥”的态度,她对自己的生活状态还算满意,而且自得其乐,董玥却仍然和同龄人一样对婚姻抱着一些希冀的想法。每次同学聚会,听别人满心欢喜地讨论家长里短,她也总有一种插不上话的无力感。她从没想过,结婚是不是必须的,或者说,为什么结婚不是必须的。

“你老说傻话,不结婚怎么行?”

“人这辈子除了必须吃饭睡觉才能活,还有最后必须死掉,没什么事是必须做不可的。”

面对现在这些年轻人的想法,董玥时常会有一种脱力的感觉。就像她和外甥姜韬谈话时,不是听不懂他偶尔爆出口的一些新潮词汇,就是被他奇怪的价值观劈得里外三焦。

“看来我是老了,跟不上时代了。”董玥摇摇头。

“总这么唉声叹气,小心老得更快。你这两天肯定没睡好,脸色这么难看,都有鱼尾纹啦!”

“我睡不着啊,都快要烦死了。”董玥说,“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姐姐终于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和那个小她二十岁的毛头结婚了。”

“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现实。”黎希颖说,“又不是要你嫁给他。董琳和谁结婚是她的自由。”

“我也想息事宁人。”董玥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问题是,他现在失踪了。”

“谁失踪了?”黎希颖的眼神里满是疑问。

“许垚,我想我现在应该叫他姐夫。”董玥恨恨地说,“上周,就是大雾那天,我天不亮就起来,开车送他们去机场赶蜜月旅行的飞机,谁成想……”

八月的北京,从没见过那样来势汹汹的雾。绵延无际的白色水汽把清晨的城市装扮成梦境一般的飘渺虚无,好像有人投下了几顿的烟雾弹。在能见度几乎降到零的天气里,就算视力最好,经验最老到的飞行员也不敢和天公作对,贸然起飞。还不到早上8点,机场已经有六十来个航班宣布取消。

“许垚去柜台办改签,不知怎么就没了影儿。”董玥揉着太阳穴,“我们在机场找了整整一天。我姐差点没急晕过去。唉,眼看这就一个星期了,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我脑子里是一团浆糊。”

这几天,她和董琳跑遍了城里每一个能想到的地方,打遍了每一个能找到的电话,问过了几乎每一个认识许垚的人,连小区的保安和他经常去买烟的小店的伙计都没能幸免,可得到的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在他失踪之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黎希颖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问。

“没有,完全没有。”董玥说,“在餐厅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和我姐商量到了贵阳以后去哪些景点,吃哪些小吃,还有去马尔代夫怎么安排,然后突然就没影儿了。”

“他带走了什么东西?”

“他带着手机,但这两天一直关机。还有就是一些零钱。”董玥说。她送姐姐回家以后检查了许垚的行李,他的钱包,家门钥匙都在旅行箱里,身份证和信用卡都在钱包里。

“原来如此。”黎希颖微微点了点头,问董玥,“那天你们为什么那么早去机场呢?”

“前一天晚上,我和姐姐约好的是早上8点去接他们。”

因为董琳和许垚计划离开半个月,把车停在机场实在不放心,停车费也太贵。结果出发当天早上5点多,董玥就被姐姐的夺命连环call叫起来,问她能不能马上过去。对于提前出发,董琳的解释是外面下雾了,他们怕路上不好走。

“提前出发是你姐姐的主意,还是许垚的?”

“应该是许垚的主意……”董玥仔细想了想,不太肯定地说,“听姐姐的意思,是许垚催着她出发的。”

“他们去贵阳的机票又是谁订的?”黎希颖继续问。

“是我去帮他们订的。”

“航班也是你选的?”

“不,是许垚选的。我本来想订下午的票,但许垚说到从贵阳到他家还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太晚了路上会不太安全。买早上8点的班次,他又说太早了起不来。我姐呢,是什么都听许垚的。所以我最后才订了中午11点50的票。”

“我想,从贵阳转道广州再飞马尔代夫,也许垚的主意。”

“除了他没别人。”董玥皱着眉头,“他说我姐还没见过他父母,正好借蜜月旅行顺路去看看。也不知道哪里顺路!”

“这一点至关重要。”黎希颖满意地点头。

“什么意思?”董玥没明白。

“别急。”黎希颖换了个话题,“许垚是什么时候进入你姐姐的公司工作的?”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董玥说,“我一般不管她公司里那些事。不过……应该也有三四年了。许垚大学是学财会的,毕业以后好像在一家小工程公司干过几年,后来跳到家和装修的。”

“他到家和装修以后就一直在财务部就职。”

“嗯,他一直是做会计,听说是业绩还不错。不过也不够荣升副经理的。”董玥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情绪。

“许垚是什么时候被提升的?”

“今年五一,算起来也就三个多月。”董玥说,“我觉得,我姐提升他并不是因为他能力强或者工作突出,只不过是为了给他一个和自己匹配的身份而已。”

“在他们公开消息前,你并不知道他们在交往。”

“不仅我不知道,全家人,甚至全公司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毕竟他们差距太大了。”

“其实年龄并不能说明什么。”黎希颖淡然地说,“如果是四十八岁的男人迎娶二十八岁的妻子,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反对了。”

“不仅仅是年龄的问题。”董玥心事重重,“你知道,我姐是个挺要强的人。我一直认为她会选择一个比她强,至少实力相当的人。但是许垚……我实在不知道我姐是看上他哪一点。”

更年期,脑子抽掉了!这是董琳的独子姜韬在母亲的婚宴上摔门而去之前的刻薄言论。虽然董玥义正言辞地批评了外甥的大逆不道,心里却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她想不通,一向在生意场上精明干练的姐姐究竟看上了许垚哪一点,以至于不顾家人和朋友们的轮番炮轰,执意嫁给这个比自己儿子只大六岁的大男孩。

“你更加担心的其实是许垚看上你姐姐哪一点。”

“我不该担心吗?”董玥反问,“明摆着,那小子动机不纯。”

“你姐不是两三岁的孩子,自然明白这些。”

“他们签了一个协议,公正了婚前财产。”董玥无奈地说,“听我姐说,还是许垚提出来的。”

“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们,他和你姐结婚并非是为了图财。”

“他也就能哄哄我姐。”董玥气哼哼地说,“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公司其实不怎么赚钱。现在又要开分公司,我姐的钱基本上都砸在里面了,能动用的财产除了一些股票、债券,也就是两套房子,其中有一套还在我外甥姜韬的名下。所以,签这个协议对许垚而言没什么损失,反正婚后共同财产他是有份的——那才是细水长流的,还能讨我姐姐的欢心,一举两得。”

“你确定你姐姐没有把任何财产转移到许垚名下?”

“应该……没有。”董玥被她这么一问,有点含糊,“我听我姐说过,原来想过转给他一些股票,但是最近一段时间股市跌得厉害,那些股票都被套牢了,只能等解套以后再说。”

“也就是说,许垚这个时候跑掉,他什么也得不到。难不成……”

“怎么样?”董玥急切地想知道她的想法。

“嗯,暂时先不管许垚能带走什么。”黎希颖抬起头,“你们已经向机场公安报案了,对吧。”

“嗯,那天一直找不到许垚,机场的工作人员怕出意外,建议我们报案。我们就去了机场公案分局。不过他们也没什么高招,只能是先登记,如果发现什么线索,说是再通知我们。”

“失踪一般都这么处理。”黎希颖说,“我相信许垚还在城里。”

“为什么?”董玥不知道她何以这么肯定。

“因为那天的大雾打乱了他的计划。”黎希颖纤长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什么计划?”董玥不解。

“你想想,许垚为什么会拉着你们提前三个小时赶到机场?他不是不喜欢早起吗?为此还放弃了早上的航班。”

“下雾嘛……”

“下雾的时候航班经常性的会延误。”黎希颖温和地反驳道,“你姐姐家离机场很远吗?”

“不远,正常情况下,开车用不了二十分钟就到了。”

“现在信息这么发达,上网或者给机场打个电话就能知道班机进出港的情况,包括会不会取消。所以,如果离机场不是很远,当外面大雾弥漫的时候,最符合常理的行为是在家等消息,而不是不着急出门。因为大雾一定会造成道路的拥堵,被塞在路上动不了会更被动。”

“呃……”董玥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心里却更糊涂了,“你的意思是,许垚是故意这么做的。”

“对啊,他选择中午的班机,包括先买了去贵阳的机票,都是在为离家出走做准备。”黎希颖扬起眉梢,“但是他不可能算计到那天的大雾会让机场瘫痪,所有飞机出不了港。”

董玥觉得很难跟上她的思路。离家出走和飞机起飞时间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扯上蜜月旅行的线路图?既然许垚有心出走,就应该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卷铺盖走人,似乎没必要陪她们跑到机场再悄悄溜走。

“他一定是买了另一个航班的机票,准备离开。”黎希颖看出了她的迷惑,“起飞时间原本应该是在你买的班次之前,目的地是国外。飞国外只要有护照机票就行了,而且如果他不打算再回来,身份证之类的也就没用了。”她顿了顿,在董玥焦急的注视中悠闲地喝了口柠檬水,“许垚原来的计划就是,到机场以后,找个借口——比如上卫生间什么的——离开,然后去国际出发办手续、过海关、登机。等你们反应过来,他已经飞上云霄了。”

“不会吧……”董玥完全懵了。

“要实现这个计划,许垚首先说服你姐姐转道贵阳而不是直飞马尔代夫,否则都走国际出发他容易穿帮;还有就是保证飞贵阳的航班起飞时间要在他飞国外的航班之后;他要早些赶到机场是为了不延误自己的班机。”

黎希颖停了一会儿,等董玥的脑子转过弯。“不过那天因为大雾,上午的班机,不论国内还是国外的都取消了。无奈之下,他才选择了跑路。不过他这么做也很不明智,估计是当时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才出此下策的。”

“可是就算没有大雾,他正常登机。我们发现他不见肯定会报警。”董玥不肯相信,“他很可能被截回来。”

“不太可能。”黎希颖摇头,“你刚才说了,对于失踪的人,警方只是登记。最多就是帮你们查监控。机场那么多监控,那么多人,许垚换件不起眼的衣服,戴上帽子就不会被发现。”

“可是出境记录……”

“一般人不会朝这方面去想,等查完监控一天怕是都过去了。退一万步,就算有人想到去查出境记录,也发现了他的踪迹。许垚是成年人,不是犯罪嫌疑人。他要去哪里是他的自由。只要他过了海关,上了飞机,你们从此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董玥听得似懂非懂,“他跑去国外干什么?”

“大姐,我不是神仙,哪里猜的透别人的心思。”黎希颖说,“这个你还是等找到许垚以后问他本人比较合适。”

“都一个星期啦!”董玥绝望地说,“按你的说法,他早就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那倒未必。”黎希颖从容地说,“你们已经向机场公安报警了,许垚如果去机场办理手续会被当场扣下。他是个聪明人,走的时候因为情势所迫所以没想这么细,但是他冷静下来就会明白自己的脚底抹油其实后患无穷。我想他现在应该是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风声过后再走。”

“但是他什么都没带……”

“大姐,谁规定每人只能有一个钱包、一部手机、一张信用卡了?”黎希颖说“他既然什么都没带走。也许从这些东西里能找到他行踪的线索。”

“要我说也不用找了。”董玥烦躁地说,“走了也好,走了清静。我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

黎希颖向后靠在沙发上,露出一丝微笑。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董玥趴在桌子上,用手支着脑袋,“你看我姐这桩婚事,搞得我们全家上下鸡犬不宁。”

“你哥哥后来真的去了天津吗?”黎希颖问道。

“嗯,已经去了两个多月,他现在是天津分公司的总经理。”董玥说,“我哥提出调到天津去,其实是想将我姐姐一军。希望她不要提拔许垚做财务部的副经理。至于他们的婚事,我哥倒是表示不反对。”

“反对提拔许垚,其实就是反对他们结婚。”黎希颖说,“中国人自古讲求门当户对。至少你们那一代人会很在乎这个问题——女人应该和比自己经济、社会地位高的,或者至少是地位相当的男人结婚。如果许垚只是一个职员,你姐姐和他结婚在亲友圈里就成了真正的名不正言不顺了。”

“我姐姐也说我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董玥苦恼地说,“不过我没想到她会完全不顾手足之情,真把我哥弄到分公司去。”

“分公司也没什么不好,自己经营自己的生意,落得个自由。”

“虽说天津分公司下面有三家店,但是它没有财权和人事权,所谓经理其实就是一个大的店长而已。我哥原来是总公司的副总经理,现在到分公司做总经理,是明升暗降,反而一点实权都没有了。”

“那你哥哥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是啊,不过我姐这么做也有点过头。”董玥咬着嘴唇,“现在她也开始后悔了,跟我说了好几次想找个机会把我哥调回来,但是一直也没动静。哼,估计又是许垚在背后捣鬼,给她吹风。他巴不得把我哥不回来。那样总公司里就没人能够真正钳制他了。”

“枕边风未必有这么厉害。”

“你别小看那小子。”董玥说,“他上台才几个月,已经挤走了财务部两个老员工了。”

“他只是个部门副经理,不可能有这么大权力。”

“有我姐给他撑腰啊。再说,他没有明着赶人家走,都是暗地挤兑,说起来还是人家自己辞职的,谁也没办法。”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很想见一见这个许垚。”

“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

“大姐,你刚才还说不要找他呢。”

“我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他。我是担心再这么下去,我姐会发疯。”董玥搅和着咖啡,试探地说,“要不……请秦思伟帮帮忙?”

“我说你今天怎么一个劲地说他的好话。”黎希颖掩口而笑,“看来礼下于人,果然是必有所求啊。”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董玥用指尖敲着桌子。

“他们是刑侦支队,管不了这走失人口的事情。”黎希颖说,“再说你那小姐夫是自己出走的。”

“那怎么办啊?”董玥自言自语地唠叨着,“请个私人侦探?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接这样的案子。我听说私人侦探都喜欢接离婚调查,捉奸什么的……”黎希颖没有插嘴,只是用担心的眼神看着她。

挂在门口的风铃发出一串没有规律的叮咚声,清脆的声响在这闷热的夏日午后好像带来一阵凉爽的微风一样怡人。对服务员来说,这声响意味着有客人来了。

秦思伟身上的淡蓝色衬衫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隐约露出肌肉的凹凸起伏。他是一个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有着宽阔的肩膀和线条分明的脸,生来就是一副乐天派的好脾气,处事随和并且有点不拘小节。

“董玥姐也在啊。”他冲董玥点点头,坐到黎希颖的身边,抓起桌上的餐巾纸擦着脖子上还在不断滚落下来的汗珠。

“你这是怎么了?”黎希颖伸手抹去他脸颊旁的一点烟灰,“刚从纵火案的现场出来吗?”

“不是纵火案,是爆炸案。”秦思伟用手掌拍拍热得通红的脸,“结果我那辆破车的空调不知怎么就坏了。今天外面差不多有四十度,都快把我给蒸熟了。”

“爆炸?”董玥吃了一惊。

“你今天没看新闻?”秦思伟比她更吃惊,“景天太阳城小区的一户民居今天早晨发生了爆炸。电视,网络上都在炒这件事。”

“她现在没闲心管这些。”黎希颖笑着冲一旁待命的服务员打了两个旁人看不懂的手势,“我看新闻说是一死三重伤,还有四个人轻伤住院。”

“这么严重哦。”董玥更加吃惊。景天太阳城是市郊最大的居民小区。因为交通便利,原来房价也相对比市里的便宜,虽然配套设施不全,但还是很受年轻白领的欢迎。一期开盘的时候,不到一个月就售罄了。现在第五期刚起了框架,但是房子却早就预售一空。

“爆炸是天然气泄露引起的。”服务员端来两杯加冰的蜂蜜茉莉茶,黎希颖自己拿了一杯,把另一杯递给秦思伟,按了几下手机,搜出新闻。

发生爆炸的是景天太阳城三期3号楼6层的一户,周围的邻居都受了伤。尤其是住在5层的一对小夫妻,头部伤得很重,尚在生死线上挣扎。还好消防队即时赶到把火扑灭了,不然整座楼都要遭遇。

“太吓人了。”董玥拍着胸脯,“这家人也太不小心了。天然气泄露了可了不得,就算不爆炸,也会要了命。”

“别提了。”秦思伟喝了一口茉莉茶,“我们到现场的时候,就看见小区里到处都是炸飞的家具和烧得黑乎乎的电器。一个单人沙发砸烂了一辆斯巴鲁SUV的前挡风玻璃,车子的发动机盖也给砸瘪了。”

“天哪!那车主可真够冤的。”

“新车,听说刚买来不到半年。”秦思伟说,“一夜之间就面目全非了。”

“好在车里没人。”董玥说。

“是啊,幸好爆炸发生的时候是凌晨5点多,小区里没有居民在活动。”黎希颖说,“不然那些东西随便哪个砸到人身上,非死即伤。”

“有两个巡逻的保安被炸飞的碎玻璃扎伤了手臂和背部。”秦思伟说,“不过好在伤得不重,我们处理完现场出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已经被物业公司从医院接回宿舍休息了。”

“这么厉害!”董玥拿出手机,点开网页看着一张张触目惊心的图片。

爆炸的冲击波把隔着一条街的景天太阳城一期5号楼的玻璃震碎、震裂了好几扇,不过所幸没有伤到人。最倒霉的是,一个双开门的电冰箱被抛到了街上,砸坏了一家饭馆的房顶。饭馆昨天才开业,门口的花篮都没收,房顶就被砸裂了,只能停业修缮。

新闻里提到,发生爆炸的那户人家住着两个年轻人,死了一个,另一个重伤。房主谷延的腹部被炸了一个大口子,身上大面积烧伤,肺部也被热气流灼伤,还在医院抢救。

“居民楼的门窗没那么坚固,所以不会形成严格的密闭空间。”黎希颖用手指划过玻璃杯表面凝结的一层水雾,“爆炸的时候,能量会迅速向四外扩散,他受的冲击可能不是很大,所以才活了下来。不过,爆炸产生的热量和冲击压力也够他受的。”

“医生说谷延的呼吸道灼伤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体表的烧伤也会留下大面积的疤痕,但是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强。”秦思伟叹了口气,“他的朋友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房子是谷延几年前贷款买的。他一个朋友从外地来北京找工作,还没租到房子,就暂时借住在他家。

“他还不如去住旅馆呢。”董玥看着一页页不断冒出来的新闻,不免唏嘘,“这下可好,命都没了。”

小区的物业经理爆料,他昨天下午还带谷延的朋友王先生去附近的景天太阳城一期看了一套要出租的一居室。王先生很满意那套房子,已经签了合同,交了三个月的房租作为定金,打算这一两天就搬过去。结果还没来得及搬,就出事了。和王先生签了合同的业主证实了他的说法。

“通知家属了?”黎希颖问。

“还没顾得上。”秦思伟揉揉眼睛,“我从早上6点出现场一直忙到现在。今天一顿饭还没有吃呢。爆炸案现场最头疼了,本来就跟天女散花似的一片混乱,被火烧过一遍,再被消防员用高压水龙头冲过一遍以后,你想想会变成什么爷爷奶奶样。”

“太可怕了。”董玥感同身受地说,“好端端的,怎么就天然气泄露了?”

秦思伟低头喝茶,没正面回答。黎希颖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好像想到什么,但随即淡然一笑,没有开口。

“董玥姐,你今天脸色怎么这么差?”秦思伟打量着董玥,好像刚见面一样。

“没什么。”董玥掩饰着自己的失神,低头收拾桌面上散落的画稿。

黎希颖伏在秦思伟的肩头对他耳语了一阵子。他露出会意的表情,点了点头。

“好啦,我不给你们两个当电灯泡了。”董玥招手示意服务员结账,心事重重的错把商场的会员卡当成信用卡递给人家,又搞个大红脸。

黎希颖看着她匆匆的背影,小声说:“也真够难为她了。”

“你说她家出了件怪事?”秦思伟问。

“挺让人抓狂的事情。”黎希颖把许垚事件的来龙去脉拣出重要的部分和他说了说,她不喜欢啰嗦。

“真有魄力。”秦思伟说,“她姐姐董琳不愧是女强人,不走寻常路唉。很多是女人遇事总会担心别人说什么,别人怎么看,瞻前顾后一番考虑了所有人的想法,最后反而忘了自己想干什么。”

“人言可畏,没多少人可以真做到洒脱。”黎希颖说,“我也觉得董琳很有个性。”

“很多人遇到这种相差悬殊的婚姻,都会仔细考虑。而且许垚很明显有他的目的,否则他不会着急去排除异己。以董琳的阅历,不会全然看不出来。”

“或许她真的很爱那个男人。所以就算明知道事有蹊跷,还是选择视而不见。”

“那不是自欺欺人嘛。”

“难得糊涂呗。”黎希颖说,“我觉得他们两个的婚姻可能属于各得其所的类型。董琳需要在感情上有所依靠。许垚呢,想让自己过上更好的日子。两个人或许都明白对方的需求,也都愿意妥协,倒也不失为一种平衡。”

“那么……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打破了这种平衡。”秦思伟摸摸下巴,“或许……他是想玩一招曲线救国?你想想看,虽然许垚成功地娶了董琳为妻,算是一个阶段性的胜利。但是董家的人不会轻易罢休,让他安稳地过日子。尤其是董琳的儿子,一定会想方设法去对付他的。”

“那是肯定的。许垚成了家里的男主人,姜韬的地位可就明显下降了一大截。董琳还想过过户自己名下的一些财产给许垚,这样一来,等于是剥夺了姜韬的一部分继承权。虽说以他老娘的年纪提继承还太早,但是他一定会觉得自己的利益被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继父侵占了,不可能善罢甘休。”

“所以说,许垚以后在家里的日子不见得好过。”秦思伟说,“还有,他在公司里地位突然提高,又开始排挤同事,明显是想夺权。公司里那些人也不傻。他们不会等着被宰割,一定会联合起来,想办法对付他。”

“反正有董琳给他撑腰,那些人想对付他并不那么容易。”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秦思伟说,“现在他和董琳感情很好,当然有恃无恐。但是日子久了不好说。董琳不是个没见识的小女人。她可以被感情蒙蔽一时,但很难被蒙蔽一世。时间长了,她的立场未必不会变化。”

“许垚若不能尽早争取到自己的利益,早晚会落得四面楚歌的地步。”黎希颖点头,“那他现在就应该只争朝夕,稳固自己在家里和公司里的位子,而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掉。”

“所以我说他曲线救国。”秦思伟说,“人从来都认为失去的最珍贵。许垚就是想利用这一点,所以才玩失踪。”

“算了吧。”黎希颖说,“许垚多大了?还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把戏不分年龄,看怎么用。”秦思伟说,“让董琳着急只是其一。他还可以趁机演一出苦情戏呢?”

“怎么演?”

“比如不肯回家、回公司,借机哭诉别人怎么误会他,排斥他。他可以说说自己出走是情势所迫,觉得心力交瘁,不想再被人误会了。甚至他可以借机要董琳给他钱和权,美其名曰让自己有保障。我虽然没见过许垚,但是就凭他愿意娶一个年龄可以给他当妈的女人,这种事他绝对干得出来。”

“别这么说。人家说不定是真爱呢。”

“真爱?你信吗?”

“我信不信不重要,董琳信就行了。”黎希颖嗤笑,“不过这一套管用吗?简直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泼妇的法宝。”

“管不管用要看对什么人用。不要小看泼妇的手段。讲理的常常会输给不讲理的。”

“哼,反正谁要是敢跟我玩这种无赖手段,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可。”

“天下女人要都像你这么明白,我们男人就没活路了。”

“活不下去就去死呗。”黎希颖伸出手象征性地揪住他的耳朵。

“哎呀,人家都看着呢。”秦思伟把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等着吧,过不了几天,许垚就会自己跑回来了。到时候肯定有好戏。”

“我怎么觉得……这事不是那么简单。”黎希颖一副不大相信的表情。

“算了,别琢磨了。”秦思伟捏捏她的手,“清官断不了家务事,让他们自己闹去吧。”

服务员给秦思伟端来一份白汁蘑菇熏肉意面。他用叉子挑起裹着浓厚酱汁的,热腾腾的面条:“唉还是你心疼我。总算能吃口热的了。一会儿还要回去开会,也不知道会开到几点。”

“景天太阳城的爆炸案不是什么意外。”黎希颖压低了声音。

秦思伟送到嘴边的叉子又放了下来,露出一闪即逝的困惑和释然的笑。“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你这在情报局做过外勤特工的。”

“刚才董玥在,我不好说。爆炸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室内的天然气浓度要过了爆炸的临界值,那需要很长的时间,即使是阀门全开,普通的小户型单元房也得六七个小时才行。爆炸时间是凌晨5点多,于是粗略估计昨晚10点多就开始泄露。两个年轻人住在一起,一般不会睡太早,天然气的味道又很明显,他们居然没有发觉实在奇怪。”

“你说对了一部分。”秦思伟说,“从谷延的公司了解到,他最近跟一个项目,晚上经常加班。昨天也一样,一直工作到凌晨4点多,然后搭一个同事的车回的家。”

“当时是几点?”

“5点左右。据他同事回忆,他把谷延送到楼下,然后离开,车刚开出小区,就听到了爆炸声。当时整条街好像都在晃,很多人跑了出来。他赶快打电话报了警。”

“谷延做了什么引发了爆炸?”

“他现在还不能说话。我只是根据现场的情况,判断他是进门闻到了煤气味,慌了,打开了客厅的灯。电火花引发了爆炸。当然啦,只是推测,还没得到证实。”

“天然气为什么会泄露?人为的吗?”

“具体的原因还不知道。刚清理了现场,物证堆成山了,还没处理完。但是可以肯定是人为的。法医检查了王译的尸体,发现他头部有两处明显的伤痕。虽然没经过解剖,死因,死亡时间之类的都不能确定。但那两处伤痕无疑是被重物击打造成的。”

“会不会是爆炸发生时,尸体被气浪掀起,撞到什么硬物上?”

“我也怀疑过,但法医说可以排除。”

“有人打伤,或者打死了他,然后开了天然气。”黎希颖说,“想造成王译煤气中毒身亡的假象。没想到谷延错开了灯,于是才有了这场计划外的爆炸。”

“结果帮了凶手一个大忙。”秦思伟用叉子铲着面条,“很多证据都被爆炸、大火和消防员给毁了。”

“能推测出天然气泄露的时间吗?”

“因为现在还不知道泄露的速度,只能粗略估计不早于晚上10点,不超过午夜1点。”

“中间差了三个小时,太模糊了。”

“这不算什么。就连死者的身份差点都确定不了。还是因为他昨天签了租房合同,我们才从房主那里找到了王译身份证的复印件。给他的户籍所在地山西郓城发了协查通报。更多的情况,恐怕还要问谷延。”

“谷延的嫌疑还不能排除吧?”

“没有人会自己炸自己。”

“他只是忘了不能开灯,完全可能是疏忽。”

“但是他有不在场证明——在加班,和很多同事一起,从昨天中午一直忙到今天凌晨,应该没有时间回家去杀人。”

“那就怪了……凶手知道王译住在景天太阳城倒没什么,可他怎么知道那天谷延加班不回家呢?”

“我想凶手也许不知道谷延和王译同住。”秦思伟说,“凶手可能是跟踪王译到了景天太阳城。最近半个月谷延几乎天天加班到很晚,早上也很早出门,有时候干脆就睡在单位,所以给凶手造成了王译独居的错觉。”

“会这么巧吗?”

“现在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秦思伟放下叉子,“本来就是一团糟,加上爆炸的事已经传开,连国外的网站都有报导,所以我们一定会被要求限期破案。”

“你说过,市局要求不许搞限期破案了。”

“不来硬的来软的嘛。不明说限期,但是会提醒——这件事影响很大,市里领导很关心。然后就问,什么时候能破案。”

“你要说半个月之内,就等于立了军令状。”

“我也不想进套,但是不表态也不行啊。”秦思伟无奈地说,“要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案,局长不把我吃了才怪。”

“那你惨了。”黎希颖笑了,“后半个月要天天睡沙发,吃方便面啦。”

“你就不能给我送饭吗?”秦思伟用餐巾沾沾嘴唇,“看在我保境安民的份上,给我补充点营养。比如……蜜汁煎烤五花肉,嗯,烤完了加点辣椒,用生菜裹起来,想着就美。”

“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想吃肉直说就是了,用不着往忧国忧民上靠。”

“你的意思是,今天晚上有蜜汁煎烤五花肉吃。”

“你不是要回局里开会吗?”黎希颖看看墙上的铁艺挂钟,“不要让局长等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