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胆俱裂

萨斯基亚·哈特利明白，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不但有一个将她奉若女神的丈夫，还有一个儿子每天都对她说，她是世上最好的妈妈。到了学校门口，她从陆虎车上下来，伸了个懒腰，今天过得还真是累。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车多得烦人，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下课铃响之前赶到了。

有几个妈妈正在校门外谈笑风生。她并不想过去搭话，毕竟对方也对她没什么兴趣。她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要么是因为她的俄罗斯背景不受待见，要么就是她嫁了个有地位的英国人。无论哪一个原因，她都不稀罕她们的友谊。肤浅的人总是让她一肚子气。

一个娇小的金发女人把跑车停在了萨斯基亚的车位旁。吉莉·索马斯下了车，挥着手朝她走来。“你好，萨斯基亚！暑假要来了，是不是很期待呀？”

萨斯基亚害羞地微笑着说：“是呀。我特别喜欢和劳伦斯一起过暑假，平时我们俩难得在一块，你看，这接下来的几个月早就被我安排得满满的了。”

吉莉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真的？你不打算暑假把劳伦斯扔给亲戚吗？”

她吃惊地回答：“当然不会！为什么要那样？自己的孩子不就是得自己陪吗？”这时，下课铃响了，她朝大门走去。

吉莉一路小跑赶上她。“好吧，你要是跟我那几个小孩呆上两个星期，就知道我的头有多大了。”

萨斯基亚轻声笑了。“你真有意思，我的朋友。”这时，她看见劳伦斯拖着学生行李箱，费力地穿过操场，她开始冲他招手。他扔下箱子，冲过大门，扑进她的怀里。她紧紧地抱着儿子，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这个九岁的小孩乐得不得了。“亲爱的，我想死你了！”

“我更想你，妈妈！”

放开他后，她弯下腰准备帮他搬箱子。但儿子活脱脱一个小绅士，死活不肯让她帮忙。“再见吉莉，玩得开心！”

吉莉一边挥手一边嘟囔：“我这边是没什么希望了。倒是你们俩，暑假玩得尽兴！”

“一定一定，”萨斯基亚扭过头大声喊道。她按了一下车钥匙，开了车锁，把行李抬进了后备厢。一直等到劳伦斯在后座上坐舒服后，她才坐进驾驶座，出发上路。

“妈？”劳伦斯犹豫地问。

“宝宝，怎么了？”萨斯基亚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

“我们可不可以去吃麦当劳？”

她微笑着从后视镜里盯着那张可爱的笑脸。这几乎是每个学期期末的固定节目。在寄宿学校里被关了几个星期之后，这个小孩儿恨不得一出来就往嘴里塞满汉堡。哎，她真是想死劳伦斯了。

“要去的话，我们就去这条路前面那家，然后从那儿上高速。”

她听见劳伦斯在书包里翻腾着什么，然后看着他把苹果播放器的耳机塞进耳朵里。她很高兴儿子终于回到自己身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下来。过去的几个星期，她一直因为能见到儿子激动得睡不着觉。丈夫鲁伯特一直拿她打趣，说她溺爱儿子。

几分钟以后，她把车开进麦当劳的停车场。比起免下车的外带，萨斯基亚更喜欢堂食。之前，有一次在车里吃外带，害得车里一连几个星期都是食物的味道，散都散不掉。连专业洗车都没把那股味道除掉。

他们下了车，一个劲儿地闲聊着天，没注意一辆阿斯特拉正朝他们加速驶来。

“小心！”一个男人朝萨斯基亚大叫。

她猛地把儿子往后一拽，那辆车几乎贴着他们飞驰而过。为了安全，她带着儿子一路小跑冲进餐馆正门。一进门，她就蹲在儿子面前。“天哪，你还好吧？那些笨蛋差点撞死我们。”

此时的男孩浑身发抖，泪水夹杂着恐惧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可他脸上却满是勇敢，还露出一个微笑，想让萨斯基亚放心。“我没事，幸亏我妈妈是女超人。”

她抱了抱他，然后一起去柜台点餐。店里很清静，不过等到周围的学校放学了，这里应该就会热闹起来。

他们一边吃着汉堡，一边兴奋地谈论着假期计划。萨斯基亚为一家人在希腊科斯岛订了一栋假日别墅。母子俩的机票订在下周五。鲁伯特等手头的工作完成，就会在一周后跟他们会合。交谈间，萨斯基亚一直盯着儿子，他的眼睛因为兴奋瞪得滚圆，她觉得很好玩。忽然，他的脸色变了，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朝背后看了一眼，一群小痞子走进餐馆。她立刻认出来，其中一个就是几分钟之前差点撞死他们的人。她的手伸过桌子握住儿子的手，让他不要担心。“别怕，就当他们不存在，宝贝。”

但事实证明，当他们不存在是件不可能的事。因为那一群人在他们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哎哟，真有爱，妈咪握着小宝贝的手哟！”其中一个少年对着他们阴阳怪气，其他几个小混混也跟着大笑。

为了不让劳伦斯更尴尬，萨斯基亚放开了他的手。惶恐在他浅蓝色的眼睛里散开，她的心狠狠地一沉。

萨斯基亚和劳伦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小痞子们的奚落不断升级，他俩甚至都不敢看对方一眼。

“她看上去没那么老啊，没想到小兔崽子都这么大了。她睡过的人肯定一火车皮都拉不完吧？”一个少年在屋子里嚷着，其他人也跟着放肆地大笑。

萨斯基亚刚吃下去的汉堡和薯条好像都要蹦出来了，她拼命地克制着，想凑合着把眼前的汉堡吃完，但收效甚微。为什么我会英语？如果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该有多好。为什么没人帮我们？

她听见椅子擦过地板的声音，接着感觉有人站在她身后。她倒吸一口气，儿子正愤怒地盯着那个人。

“看什么看，小杂毛？”

劳伦斯的目光立马落到了自己面前的盘子上。萨斯基亚闭上眼睛，好像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拜托，不要伤害我！请不要伤害我！可她没有勇气把这些话说出来。她没有什么奢求，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平平安安地带着儿子回到车上。这时，又一把椅子划过地板，接着又是一把，恼人的声响万分刺耳，使这场折磨变本加厉。她的眼睛呼地一下睁开，一个小痞子正站在儿子的身后，龇牙咧嘴地对她笑，眼睛里闪过一道意味深长的光。

对于此时的萨斯基亚来说，咽唾沫的动作都变得十分生硬。她很想伸手去拉劳伦斯，但潜意识告诉她，这样的轻举妄动只会给他们带来危险。突然，那个小青年一把抓住劳伦斯的两只胳膊，强行拧到椅子背后。男孩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泪水，萨斯基亚的心一下碎成了两半。

“不要伤害他，我求你了，”她哀求着。原本平淡的乡音一下子变得浓重。

“那是什么鬼话？德语吗？”她背后的小流氓弯下腰，在她的耳边大嚷着。

她吓得缩起了脖子，侧身避开。“不是！是俄语，我是俄罗斯人。”她好像犯了错似的，朝儿子投去歉意的目光。男孩的肩膀正因为抽泣而不停抖动。

她身后的小流氓猛地用小臂勾住了她的脖子。她一动也不敢动，只能静静地等待处置。以前在俄罗斯，她也遇到过这样的小流氓。这帮人就是通过调戏女人来找乐子。她又一次闭上眼睛，这样她就看不见儿子的脸了。儿子那么小，像个天使一样，哪经历过这样的阵势，更别提这样的侮辱。过去这些年，她一直把他保护得很好，但这次，她却无力把他从这些人渣手中救出来。小流氓的手在她胸前摸索着，萨斯基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下手很粗鲁，对着她那不大的胸又捏又抓，还一把扯开她的上衣，隔着蕾丝胸罩继续揉捏。

“我一直听说俄罗斯的小姐都挺那啥，挺野的。你也是，对吧？这样够野吗，小贱人？”

恼怒的泪水和着恐惧顺着面颊不停地往下淌。她满脑子都是劳伦斯和他爸爸在后院草坪上打板球的场景。她确信，开心的回忆能让这场噩梦快一点过去。小流氓捏着她的胸又拉又扯，她皱着眉，咬着牙，坚决不让自己痛得叫出来。

劳伦斯一边抽泣一边大喊：“你们放开我妈妈。”

萨斯基亚听到儿子的哭腔，立马睁开眼睛。就在这时，另一个少年走过来，朝男孩嘴上打了一拳。“别！别打了！想要什么我都给，但请不要伤害我儿子。”苍天有眼，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们？

那群小痞子再次哄然大笑。一直在折磨她的那个小流氓绕过椅子，走到她面前，俯身冲着她的脸大吼道：“嘿，别急，贱人！只要是我想要的，你他妈还都得给我。用不着你批准，懂了没？”

萨斯基亚点点头，默默地看着儿子的眼睛，希望能借目光来让儿子安心。

这时，柜台后面的一个男人大叫道：“放开他们，不然我报警了！”

她跟前的小流氓慢慢站直身子，转头看着那个男人，接着向另外一个同伙点了点头。紧接着她身后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和喊叫声，还有几个女孩在尖叫。不一会儿，那个小痞子回来了，开心地跟那个头目模样的人击了一下掌。那个头目立马肆无忌惮地对旁观的食客和员工说：“要是谁还敢像那个傻逼一样自作聪明，这就是你们的下场！听懂了没？”

萨斯基亚听到一个男人在疼痛中呻吟。小流氓把注意力转回到她身上时，她把胃里反出来的酸水又咽了回去。“要是你不想脸被打飞的话，小美人，就乖乖地跟我过来。”

“去哪儿？你要带我去哪儿？”萨斯基亚哀求着。劳伦斯又开始大声抽泣，她冲他摇摇头，泪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滚。

那个带头的并没有回答，而是抓住了她的胳膊，生硬地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一路推搡着穿过餐厅。她脑子里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活着从这里逃出去。为了那个念头，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那个小痞子打开通往餐厅后面洗手间的门，儿子的哭喊声一直跟着他们传到门的另一边。他一把将她推到自己前面，命令她弯下腰趴在水池边上。萨斯基亚紧紧闭着眼睛，两腿之间一阵穿刺般的疼痛。她的头撞在水池背面的墙上，一下又一下，墙上的瓷砖都被撞裂了。

不幸中的万幸，他的动作并没持续太久。一轮结束后，他一头靠在墙根，瘫坐下来。萨斯基亚因此松了一口气。但她一直没敢乱动，害怕轻举妄动会带来严重的后果，直到他命令她动身。可是自己到底该怎样向鲁伯特交待刚才发生的事？想到这里，羞辱的泪水停不住地从她的眼里往外流。她忽然意识到劳伦斯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爸爸，恐惧在心头弥漫开。可能回家的路上，她会用全部心思来寻找合适的措辞，把自己的惨遇告诉丈夫。对她而言，丈夫的想法远比报警更重要。在俄罗斯，警察几乎不会去处置对那些侮辱妇女的小混混。

经过今天这种事情，我还能跟鲁伯特亲密吗？答案是肯定的。十几岁时，她就已经在俄罗斯经历过类似的摧残。那种精神上的痛楚虽然要历经好多年才能慢慢被抚平，但她最终还是从痛苦里走了出来。虽然需要时间，但她心底很清楚，自己一定可以再一次走出来。

“你这俄罗斯小娘们儿，身段还真不错。”年轻人的话打破了她的思绪。

看着他朝自己走来，萨斯基亚又开始浑身发抖。他一把拧住她的胳膊，把她转过来面朝自己。她还没来得及躲闪，一张嘴就已经野蛮地贴了上来。她干呕着，胆汁已经到了嗓子眼。尽管十分想吐他一脸，但她还是把那股灼热的液体咽了下去。

他咬住了她的下唇，一股血腥味渗入她的嘴里。之后，他总算放开了她。“不错，我就喜欢听话的小妞。”

萨斯基亚很惊讶，这个人竟然知道什么叫“听话”。嘲讽的话就在嘴边，但她还是忍了下去。

那个人转身走出了洗手间。这让她很纳闷，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留在原地，等着其他小混混轮流在她身上发泄，还是跟着他回到餐厅，回到她那惊恐万分的儿子身旁。一想到儿子还在其他几个小流氓的手中，她立即朝门跑去，一把拉开门，领头的小流氓正抱着胳膊，站在那儿等她。“不着急。贱人，去找你儿子吧，反正我已经爽到了。”

萨斯基亚冲出那扇门，回到餐厅，看到儿子正在被几个小混混推来推去。“住手，求你们了！”

他们大笑起来，一个姜黄色头发的混混一把将儿子朝她推过来。她接住儿子，紧紧地用自己的胳膊包裹着他。

领头的小混混打了个响指，其他几个小混混紧随其后走出了快餐店。萨斯基亚蹲下来，抬头左右检查着儿子的脸。“你还好吗，宝贝？”

儿子依然呼吸急促，抽抽嗒嗒地说：“应该，还……还好，妈妈。你……你呢？”

“我也还好，亲爱的。来吧，我们该走了。”

她站起来，拉着儿子的手。但是，劳伦斯就跟长在了地上似的，一动不动。“但是……他们还在外面。我们能不能等他们先走了？”

他说的没错。于是，他们又回到餐桌去拿她的手袋，坐下来喝完了之前剩下的饮料。劳伦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又指了指窗外。“他们要走了。”

萨斯基亚起身把儿子拉起来。“那我们也走吧。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也得上路了。你爸爸应该很快就要到家了。”

餐厅里的那些食客，还在时不时地盯着他们看。她勇敢地迎接着他们的目光，并一一回敬，嘴里含糊地小声嘟囔着：“还真是谢谢你们出手帮忙。”几个男人惭愧地转过脸去。

萨斯基亚并不在乎，无论她做了什么，她只是为了能够替自己和儿子保命而已。他们走出餐馆，朝停车场那头的路虎车走去。没等到他们靠近自己的车，车胎摩擦地面尖刺的声音忽然在空中扩散开。萨斯基亚用胳膊保护着儿子，转身背对飞速驶来的汽车。她没有时间闪开，也没能把儿子推开。那辆车一路加速朝他们撞了过去。

车轮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引擎在倒车时发出的轰鸣，是她听到的最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