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浮尘一

素梅是被父亲急促又剧烈的咳嗽声吵醒的

她从梦中惊醒，习惯性的摸到灯绳的位置，一拉，昏暗的白炽灯暗了好几秒，才渐渐亮起来，她赶紧下床，倒水，取药，把各种颜色的胶囊，药片，都有条不紊的配好，然后一把都倒在手心里，和着水给父亲服下去，

‘你睡吧，咳咳咳…。不要管我，我就是嗓子痒，不是犯病”

‘恩’

‘你妈，回来没’父亲把水放在枕边，抬头看着素梅，浑浊的眼亮了亮，带着一丝期待，素梅别过脸‘没有’，那双眼就又暗了下去，他躺下，闭上眼睛，抬起枯木般的手摆了摆，

轻轻关上门，素梅又睡下，过了不久，重重的敲门声传来，素梅家是铁门，平常轻轻敲一下老远就能听到，现在门外的人用拳头砸，惹得邻居家的看门狗狂吠不止，素梅飞快跳下床，顾不上穿拖鞋，光着脚就赶紧去院里开了门，门刚打开，一个巴掌就甩了过来，‘有出息了啊，亲妈都不让进屋是吧，’女人把挎包砸在素梅脸上，‘看我不打死你这不孝东西’说着拳头和巴掌就往素梅身上招呼，素梅不还嘴也不反抗，蹲下来抱着头任她打骂，女人渐渐消了火。

进了屋，在大屋破旧的木桌上放下几瓶啤酒，从烟灰缸里挑了一个烟头点上，让素梅坐过来，几杯酒下肚，女人就开始哭，她开始没完没了的谈她过去的人生，讲那些年少时做过的蠢事，讲她曾经飞蛾扑火的恋爱，讲各种各样的人，活着的，死了的，还有行尸走肉的。讲她受过的屈辱和折磨，素梅静静的听着，不打断，也没有追问，女人哭到不能自己，像个孩子一样，要素梅给她一个拥抱，素梅站起来，走过去，双手从背后环住她，‘妈…。。’‘嗯？’女人眼角还有泪，‘很晚了，睡吧…。。’说完，抱着女人的手又紧了紧，女人点点头，拿袖口胡乱擦了下眼泪，便回屋了。

女人叫李梦君，她是素梅的亲生母亲，嗜酒如命，没有工作，没钱喝酒会来找素梅，要父亲那少的可怜的体恤金，以前素梅心疼她二话不说就会拿钱给她，后来父亲病了，她就经常挨母亲的打，因为那是父亲的救命钱，她死也不肯给。

窗台厚重的窗帘上被烟头烫过的小洞里，光线拥挤着钻了进来，迫不及待的宣示着新一天的开始，素梅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收拾好桌子上的一片狼藉，叫醒了父亲。

今天是父亲体检的日子，素梅陪着父亲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了县里的大医院，半年一次的体检，又是各种没完没了的检查，开了十几盒昂贵又不管用的止痛药，素梅看着手里紧攒的一叠零钱越来越薄，心疼的直想哭，

跟着父亲进主治医生的办公室时，素梅的手里只剩几张十块的零钞，她攥紧它们，仿佛攥着父亲生命一般，她的指甲狠狠嵌进肉里，手轻轻颤抖着。

‘哟，是陈老二啊，身子还硬朗啊’父亲的主治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秃顶老男人，满脸横肉，一双狭小的眼，一笑就眯成一条缝，一副市井小人的嘴脸。

‘哪儿的话，身子一天，咳咳咳…。。不如一天了，要不是闺女惦记着，这日子也没什么活头了’父亲苦笑着，

‘这话我就不同意了，什么叫没活头了，甭说为了闺女，为了你自己也得好好活着不是’医生说着开始翻看父亲的体检表，‘这治病啊，还是心态最重要，这病人要是不想活了，我们医生还救他干嘛，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父亲低头唯唯诺诺地回答着，

‘诶！’医生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他看看体检表，又看看父亲，父亲和素梅一脸茫然，‘陈老二，这下你可要高兴了’医生拿过体检表，兴奋地指着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潦草数字，‘瘤子没变大，可以手术了，你这个老家伙真是命硬啊，’

‘可以手术了’父亲还是很茫然，素梅先反应了过来，‘那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医生挑了挑眉，‘随时啊，只要你们把钱交上，现在出门就给你做’

‘那…。。手术费用呢’素梅握着零钞的手悄悄紧握成拳。

‘十几万吧，这是县医院，要是省市级的医院就管你们要几十万了’

父亲听到手术费用，心就沉了，‘没钱，我们没钱，做不了’说着一边摇头一边起身要走，医生赶忙走过来拉住父亲，他朝门外左右探了探，然后轻轻关上门，反锁上，

‘别急啊，陈老二，我还没说完呢，瞅你这急脾气，这是县医院的价钱，还有小诊所呢，’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小名片，‘我亲戚开的，你去，说是我让你来的，就收你几万，那糟心瘤子，眼睛一闭一睁就没了’父亲的眼神里闪过一瞬的希望，但又马上暗了下去，‘医生，真不是我不实诚，家里现在穷的连一千块钱都凑不齐了，’‘算了算了，都这把老骨头了，就不折腾了，’父亲连连摆手，

医生扯着嘴角笑了笑，凑到父亲耳边‘你不是还有个女娃子，看着水灵，能卖个好价钱，

可以救你的命啊’父亲僵直了身子，猛一下站起来，拉着素梅就走，医生急忙拽住他，‘陈老二你可想好了，不手术你他妈这个月底都撑不过去，你把女娃卖了，做了手术，你才五十，还能活他个十几年，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就是不开窍呢，’话音刚落，素梅震惊地回过头，她看到父亲犹豫的眼神，他握着她的手臂松了松，又用力握紧‘你别想了，我陈老二穷是穷，可还算是个人’说完，愤愤走出了医院。

素梅和父亲一前一后，各怀心思的回了家，吃罢晚饭，素梅在院里洗碗，父亲躺在藤椅上乘凉，‘爸…’

‘诶…。。’‘你会把我卖了吗’素梅从墙角抬起头，一脸泪水，

‘傻姑娘，咱家卖谁也不能卖你啊，实在不行，我就把你哥那混小子卖了’父亲说着咬了咬牙，好像真准备卖一样。

素梅擦了擦泪水，‘爸，你就别卖我哥了’

‘怎么，这时候还要护着你哥啊’

‘没人要的……’

‘哈哈哈……臭丫头’父女二人相视而笑，

傍晚的微风徐徐吹过，为这个院子难得的欢乐片段送来一丝清凉，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悄悄收回，天色渐渐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