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白昼

方欣然在笔记本上写了一句话：“黑夜之深，又岂能容得下白昼之光！”

再过一会，方欣然就要登上离开S市的飞机，在经过几个小时的旅程之后，方欣然将展开全新的生活，那么多年来，方欣然始终在寻觅极致的爱，为了得到爱，方欣然不惜一切代价，可惜最终的结果若是，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的话，却总是差强人意。但即使是这样，方欣然仍然可以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比如即将奔赴的新天地，那是自己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为自己选择的退路。头等舱候机贵宾厅里提供免费的咖啡和糕点，超宽荧幕液晶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某部浪漫电影。方欣然端起热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电影的眼神很专注，举着咖啡杯的姿态很优美。或许，只有自己知道，虽然没有转头，眼角的余光，仍然清楚地扫到那个刚刚走进贵宾厅的青年男子。

其人看起来最多二十岁，朝气蓬勃，额头上绑着一根色彩斑斓的发巾，剑眉底下的一双眼睛十分明亮，身高足足有一百八十多公分，轻松简单的便装，将青年男子挺拔的身形完全衬托出来，身后的运动背包又时髦又实用。

方欣然放下咖啡杯，叉起一块白巧克力核桃鲜奶蛋糕，吃的很小心，但是仍旧残留了一抹白奶油在嘴角，大件行李已经托运，随身只带了一只银链坤包，翻找了半天也没有纸巾的影子，泄气似的鼓了鼓腮帮，一转头却看见那个青年男子，递上一张带着香水味的纸巾。

方欣然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接过纸巾轻轻擦拭自己的嘴角。

“没想到在候机室，也能喝到纯正的牙买加蓝山咖啡。”青年男子说话的语调有点怪，并不是不好听，而是咬字过于用力，像是努力纠正自己的发音。

“刚从国外回来吗？”方欣然的目光落在青年男子的脸上，发现对方的两颊微微有点发红。

“是不是我说话的语调很怪？”青年男子有点慌张，放下背包后手足无措，“我是不是打扰你看电影？”

方欣然展颜一笑，“恰好相反，这部电影非常乏味。”

女服务员又端来一杯咖啡，轻声细语询问青年男子是否还需要点心，贵宾厅的女服务员个个不超过二十五岁，年轻又貌美，可是青年男子心不在焉，连转头看一看对方都没有兴趣，只是敷衍地答了几句。

方欣然笑得更加灿烂，明亮的眼睛里好像一泓春水流动。

“小姐，你是去L市吗？”

“没错。听说L市是个历史悠久的古城，都说那个地方不仅风景秀丽，人文灿烂，还能让游客忘记过往，遇见真正的自己。”方欣然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稍稍侧了侧脑袋，长长的睫毛闪动，眼睛仿佛望向遥远的远方。

青年男子惊喜道：“太巧了！我也是去那里！我的家乡在本地，不过我从小长在美国，两个月前才回国探亲。远在国外，我一直听闻L市是个不可不去的美丽地方，看来这次我是去对了！”

方欣然拾起碟子，又叉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这次方欣然很小心，没有在唇边留下残渣，粉红色的嘴唇轻轻蠕动，抬眼看着青年男子，“你还没有到目的地，就觉得去对了？”

青年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却直视着方欣然的眼睛，虽然方欣然算得上是个老手，可是青年男子的大胆还是让方欣然有些意外：“能遇到你，和你结伴同行，这就是我最大的收获。”

这时，另外一位女服务员轻声提醒两人登机的时间到了，并且带领青年男子们走向登机口。

青年男子身材高大，这让原本中等身材的方欣然，看起来格外娇小玲珑。

青年男子用带着遗憾的口气说道：“你的行李都托运了吗？这下我没办法展现绅士风度了，真是可惜。”

“可惜吗？”方欣然仰起头，知道从青年男子的角度看，方欣然那尖尖小巧的下巴十分惹人喜爱，“等到下机的时候自有你展现风度的机会呢。”

这架飞往名胜古迹L市的客机是大型宽体飞机，头等舱里的航空沙发椅比起小型客机更为宽大舒适，排距更大，甚至可以将靠背放平了躺下睡觉。

青年男子细心地为方欣然将靠背调试到最舒适的高度，方欣然细软的乌发散落在肩头，光洁饱满的额头到鼻尖是一道顺滑的弧线，大概感应到了青年男子的视线，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青年男子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极细的丝线缠绕，心神恍惚像是马上就要陷落在方欣然深不可测的眼波中。

“方小姐，请问需要什么饮料吗？”

空中小姐温柔的声音将青年男子的心智拉回现实，实际不过一瞬间，青年男子却感到仿佛有一年那么漫长。

青年男子有点尴尬，而方欣然的眼睛不再深沉，反而充满笑意，漆黑如墨的眼珠子转动，又灵活又调皮。

“玫瑰花茶。”

头等舱里的乘客不多，热气腾腾的花茶端来之后，香气四溢，只见一颗颗浅红色的玫瑰花漂浮在透明的茶壶里，沏上一杯，周围立刻弥漫着浓浓的、玫瑰花带来的浪漫味道。

方欣然没有主动说话，青年男子突然变得有点如坐针毡。青年男子从背包里掏出pad，向方欣然一张张展示自己在欧洲旅行时的各种相片，只要不撞上方欣然的眼眸，青年男子倒是妙语如珠，操着ABC特有的语调，哄得方欣然笑颜逐开。

“钟先生。”空中小姐身着同样的制服，大概是如今美女标准化的关系，若不是方欣然留着一头时下流行的前长后短的发型，青年男子根本无法区分方欣然和之前那位端来花茶的空姐有什么不同。

短发空姐的笑容非常亲切，“钟先生，您将会在L市机场转机前往Y省省会，到时我们会安排流程。请问您现在需要用饮料和食品吗？”

“转机？”青年男子下意识地看了方欣然一眼，虽然方欣然没有说话，可是她的眼中明显出现了一丝嘲讽之意，随后方欣然将视线转移到窗外，纤细的手指轻轻捏住茶杯耳朵，没有直接饮用，而是放在鼻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青年男子笑了笑，扭头对空姐说道：“谢谢你的提醒，我本来就是去Y省旅游，现在先去L市也是一样。”

三分钟后，飞机冲上云霄。

青年男子解下绑着额头的发巾，正了正外套，尽量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你好，小姐，我姓钟，钟杰森，你可以叫我Jackson，也可以叫我阿森，又或者！你愿意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

方欣然嫣然一笑，轻轻拨开粘在颊边的几缕发丝道：“我叫方欣然。”

周太太搬到华庭街的第二天，就已经后悔不迭。

方欣然因为患有神经衰弱而长期失眠，为求睡个好觉，几乎想尽了办法用尽了心思。之前有人说睡前一碗桂圆红枣汤可以安神助眠，结果方欣然连吃一个月的效果就是体重增加了足足有十斤，不仅如此，方欣然每晚都要起夜数次，每次稍稍迷糊就尿意频仍，简直就是睁眼到天明。

还有人说吃根香蕉可以放松紧绷的神经，缓解疲劳达到安眠的效果。对周太太而言不仅毫无疗效，方欣然还因为吃太多香蕉导致体质偏寒影响了每月月事，同时香蕉使其镁钙平衡被打破，心血管也出了点小问题。

网络上流行说“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可是周太太近数年来连一个囫囵觉都没有睡着过，这种痛苦又岂是易睡之人可以理解？最为痛苦的是，周太太并非因为精神好而睡不着，事实上方欣然极度渴睡，任何时候都是昏昏沉沉，眼皮总是沉重粘连。

但就是睡不着，渴睡但是睡不着，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相对而言，周太太在安静的环境下能稍微合下眼睛，因此便狠下心肠，在看到这座坐落在华庭街的物业开盘之后，毅然要求丈夫用毕生积蓄支付了首付，还贷款数十万买下了间屋子。

虽然之前开发商销售员说得花好稻好，但是入住之后周太太才发现这里看似僻静，实则因为地处郊区，配套设施十分落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因此整栋楼的入住率非常低下。说来还是因为周太太购买的楼层是八楼，数字上吉利，总算是有了左邻右舍。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由于周太太所在大楼靠近外马路，这条道路是通往市区的必经之路，由于新近修整过的关系，路面平稳又宽阔，于是这里成了夜半飙车党的聚集地。

轰鸣不断的马达声从老远就传来，声音悠长，好像一条棉线将昏昏沉沉的周太太从即将混沌的状态中拉了出来，瞬间就掏清了方欣然的耳朵，让方欣然无比清醒。

但是今天的吵闹却有些不同寻常。

本来窗外一片寂静，连天天报到的飞车党都不见踪影。周太太在睡前又吃了半粒安眠药，心想趁着那几个飞车党难得休假，自己可以睡个好觉。

谁知事与愿违，大约在九点多光景，隔壁邻居805室电视机声大作，从黄金档肥皂剧一直到十一点开始的午夜影剧院竟然没有停过。

周太太不由感叹自己又要夜不成寐，方欣然还开始担心起睡在一墙之隔的儿子阿毛。

阿毛今年高三，正面临紧张的升学。或许是遗传了母亲的顽疾，阿毛的睡眠质量也很差，常常临近凌晨才能勉强入睡，因此学习效率一直很低下。

从传来的电视剧内容判断，今天的午夜影剧院应该是在播放一部武侠片，虽然听得不太清楚，但是呼喝打斗之声不绝于耳。

阿毛是个武侠迷，虽然语文学得差，但是说起各类武侠小说来却是如数家珍，甚至谈吐都不止提升了一个档次。青年男子不但喜欢看小说，更着迷于电影电视剧构建的江湖天地，不论剧集多么粗制滥造，只要涉及到武侠打斗，青年男子都要看个过瘾。

为此，周太太几乎要砸了电视机。

突然晴空一个霹雳，周太太吓了一跳后才意识到不过是由电视机里传来，一个男子粗暴的声音喝道：“诸葛小花，看你这次哪里来的奇谋妙计！”

周太太当然不知道这“诸葛小花”是温瑞安武侠小说中的名字，心里一边在想什么人竟然取这么乡土的名字，一边则起身去看看阿毛是否被这打雷似的电视声惊醒。

阿毛的卧室房门半掩，周太太从门口便看见儿子好好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好睡正酣。

周太太虽然放下心来，但仍旧披上件外套，站在客厅向着隔壁805室张望。

这栋楼的格局十分奇怪，或许这也是销售不佳的原因之一，两间公寓完全平行，805室像是806室的投影，以至于透过周太太家客厅的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客厅里的沙发。

角度关系，周太太只看见沙发上的确坐着一个男人，应该就是隔壁805室的租客麦先生。电视机屏幕闪烁，将关着灯的客厅映照得忽明忽暗。

周太太打开窗户，一阵冷风萧瑟，方欣然大声喊了几句，却发现自己得声音根本传递不到对面，何况805室客厅窗户紧闭。为免扰民，周太太换上室外拖鞋，准备去向麦先生打声招呼。

搞不好麦先生看着电视睡着了呢，方欣然这样想着，看了眼身边一动不动的丈夫，心想就算外面下刀子，青年男子也照样酣然入梦雷打不醒。想到丈夫平时上班颇为辛苦，也就不忍心将青年男子从睡梦中拖起，于是独自来到了门外。令人惊讶的是，805室防盗门竟然未锁，只是半开半闭地虚掩着，黑洞洞地像是在对方欣然招手请君入瓮。

周太太听得从805室中不断传出武侠剧的殴斗之声，却反而在门外踟蹰，迟疑着不敢进去。方欣然感到有一阵恶寒，正从805室门内源源不断地传来，其中不知有怎样的残忍恐怖正等待着方欣然。

陈智渊警官被通知出警的时候，青年男子刚刚躺下去不到两个小时，青年男子无奈的看了看床头闪烁着荧光的闹钟，指针显示现在只有三点零五分。青年男子有些庆幸刚才的电话没有吵醒身边熟睡的女友艾琳，艾琳近来身体很弱，总是觉得不舒服，嗜睡乏力、还常常会说梦话。

陈智渊是S市刑侦总队第二支队的队长，在高级警官当中算是年轻有为。青年男子并非警察学校毕业，而是出身于本市赫赫有名的政法大学。之后青年男子报考了公安系统公务员，通过体能测试之后顺利成为一名刑警。

陈智渊与那些为收入稳定而求一份政府工的大学生不同，青年男子的父母早就生意有成，不久之前移民海外。青年男子们在国内还留有几家工厂的股份，每年陈智渊都会收到不菲的分红。而青年男子如今与女友艾琳同居的公寓，亦处于本市繁华地段高档小区，四室两厅，宽敞舒适。

青年男子是当真喜欢警察这个职业，尤其是目前身任的刑警。

在陈智渊还是少年之时，就极为仰慕那些传说中的名侦探，当时有本名为《外国惊险故事》的杂志，专门刊登各类侦探推理故事。这本杂志算是陈智渊最初的启蒙，识得了形形色色的国外推理作家，欧美的有阿加沙、艾勒里、G.K.切斯特顿、卡斯顿勒胡等，日本方面的有松本清张、夏树静子、西村京太郎、森村诚一等，甚至大文豪狄更斯都出版过一些恐怖故事集。

后来杂志停刊，陈智渊改为从学校图书馆中借阅各式各样的推理小说，再后来电视上也热衷播出各类推理电视剧，那位“绅士刑警”古畑任三郎让青年男子印象深刻，如今青年男子在查案时也习惯衣着较为正式，估计和少时的影响脱不了关系。

不过有意思的是，现在的青年男子虽然是位刑警，却极少再看推理类读物。

那是因为青年男子在担任刑警的数月后就意识到，原来真实的案件调查与推理小说实在是大相迳庭。

小说情节再合情合理，终究是安排了过多的巧合。故事中的犯罪方式再离奇，作者终究是胸有成竹。名侦探们往往会注意到各种不可思议的细节，各种奇思妙想也能成为破案的关键，而目击者或者知情人更不会看错看漏说话颠倒记忆混乱。

而现实生活中，那位创作犯罪的“作者”却不会提醒警察们从哪里入手，于是警察们只能进行大量的走访调查，从各种角度不断询问可能的知情人，反复查看监控录像，从那些混乱不堪的笔录中整理出一条行之有效的线索。有时，被害人社会关系复杂反倒还有线索可查，那些突如其来的即兴发挥则让警探们更为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