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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他又做梦了。梦到了大壮。上一次梦到大壮,还是在十二年前。

他心里头极不痛快,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他一向很少做梦,一闭眼总是一觉沉沉酣睡到天亮。他觉得无故频频做梦,乃是年老体衰的征兆,不祥之至。

他一边做梦,一边这么恨恨地想着,仿佛他就站在梦的外面,在盯着梦看,像看戏一样。

然而他知道,他阻止不了这个梦。梦多半自行其是,想换一个都不行。他只得任由它继续做下去。他想挥一挥手,可手也动不了。

大壮是他小时候在海边的玩伴,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好勇斗狠的少年。只可惜死得早了。他这么一想,大壮的死状便赫然出现在他眼前:大壮的肚皮上插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宽刀片,血污满身,倒在海边一块岩石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一条刚刚被宰杀的大鱼。

四十个男人发生械斗。就为了争一箩筐新鲜的海鱼。五个活蹦乱跳的人送了命。

真不值啊。他嘟囔了一句,愈发觉得不吉利。他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

随后,他看见了自己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光洁的脸上,一副凶巴巴的骄傲表情,愣头青一般矗立在海滩上,似乎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服气。随后,他奔跑着,和一群参加械斗的精壮男子走在一起,他们拿了钱,匆匆登上一条大船。他真切感受到了躺在船舱里在海浪上颠簸的感觉,人和船一起晃动,漂啊漂,不知道漂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等他再度登临上甲板,他发现,大船行驶在一条大江上,江面邈弥无际,风劲浪涌,真是无比的壮阔。

他叫喊了起来。大声叫喊,向着血红的落日长啸。

他喜欢这条水势浩大的大江。发自肺腑地喜欢。

他和大船上的男子都在大江[1]边上安定了下来,定居在无为军,直到他参军,成了将军。

梦里的景象一下子变得纷乱起来。狼烟四起,人喧马嘶,好像是天下大乱了。他看见自己在军中的英姿:他穿一身威风的银色铠甲领军出兵,水陆并进,横扫千里,一举荡平了乱党和暴民。入朝奏捷时,在百官和百姓的欢呼声中,他骑着大红马进入行都临安,官家[2]骑在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上,在御道上迎接他,对他亲口嘉奖,薛将军薛将军叫个不停。

官家笑眯眯的,看着他,似乎对他极为欣赏。他心跳剧烈。感觉自己有望登顶殿前司了。

突然间,官家脸上浮起一片阴云。因为距离近,他看得真真切切。

官家笑容顿失,满脸狰狞,手上多了一份奏章。他只扫了一眼,便吓得脸色发白。这是告发他的状子,他的罪状至少列有十五条。

他急得浑身颤栗,却不敢喊出声来。他只觉得身子发冷。浑身上下彻骨的寒冷。前胸和后背上万点疼痛,如刀割一般。

他醒了,仍紧闭着眼睛。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幸好只是一梦而已。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或许,他真该去学一学那帮子装模作样的文官,归隐田园,在水云间寻欢作乐,足矣。他想道。多少人曾这么劝他。但他全不以为然,甚至有些鄙视这些人。打小,他便雄心勃勃,志在千里。何况他日常开销多如流水,部曲一大堆,还有亲戚、族人和老部下要照顾,和他一块挣快钱的人,起码有上百户近千人,他绝不归隐!绝不归隐!

他虽说已四十六岁,身体却如铁打的桩子一般壮实,在甲板上一对一拼杀格斗也好,下水泅渡也好,他和年轻精壮的士兵一样强健敏捷。

官家对他印象不错,在朝中,他也有顶级的人脉,丞相毕坦和殿前司主帅[3]王乾不约而同,都采纳了他的主张,力挺他主事,认定他是宋军中为数不多的一流将才,极善于带兵打仗。如今,北伐在即,他奉王乾之命,赶赴淮东前线,秘密巡视了殿前司马军和水军,前后四十余日,他摸清了金军在淮河对岸的最新部署,因为他即将率军北进出击,只要不出意外,凯旋之日,便是他受勋越级拔擢之时,待王乾退休了,他登顶殿前司,也不是没有可能。

全仰仗他的神机妙算,才使北伐的获胜有了明确的保障,官家一定会重重表彰他。

在军中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世面见多了,他愈发明白通透:一个人无论出身多好,地位再贵,钱财良田再多,若无君主的恩宠,便都是虚的,只要让小人惦记上了,在背后一使阴招,便很容易在一夜间失去一切。人间险恶。前车之鉴,太多了太多了。

在军中,在朝中,对他怀恨在心的人,可不少啊。他已避其锋芒,假装远走高飞,带着全家去福建路老家归隐了。但他绝不会傻乎乎的,真的隐退山水间。相反,他要反戈一击,壮大自己,再猛上几层楼,获得皇恩的护佑,登顶殿前司,方可永葆子孙后代富贵长存。

他很气恼他今夜的梦。他怎么会梦到大壮和这些早已忘记的景象呢,这是何种征兆?

难道是……老天爷在冥冥之中暗示他凶多吉少,要他有所防范吗?看来,薛礼这混账小子在来信中所言,还是属实的,并非向壁虚构。

他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在响,一阵紧似一阵,猛然间,他睁开了眼睛,却又猛然间愣住了。他目瞪口呆,又惊又怕,仿佛自己进了另一个梦境,一个更可怕、更诡异的梦境。

天已蒙蒙亮。他看到暗灰色的天穹上正纷纷扬扬,落下大雪。雪花密密层层,浩浩荡荡,被劲风吹落下来,像无数只白蛾子,争先恐后向他疾速飞来,仿佛要把他活埋。

老天爷啊。他叫了一声,发现身体动弹不了,只剩下头可以转动。

他心中一阵大惊,顿时乱了方寸:这不是在另一个梦中。他是被人捆绑住了。

他左右环视,看到自己被绑在一艘小艇上,全身裹着棉被。棉被外面用船上用的粗缆绳一道又一道密密匝匝地捆绑着。他的手和脚被牢牢地夹住了,完全不能动弹。

他铆足了劲想蹦跳起来。根本没用。蹦不起来。十几块铺路用的条状石块,压在裹住他的棉被上。捆绑棉被的十几条粗缆绳,两头都绑在石块上。

难怪他在做凶梦。他被恨他的人暗算了。

借着微朦的晨光,他在迷蒙的雪雾中远远瞥见一抹阴影般灰暗的城墙,还隐隐可见有几个巡逻军士的影子在移动。他吃不准这是不是人在绝望时产生的幻觉。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他想再次确定,这不是他的幻觉,这也不是在梦境中。

他总算弄明白了,这条小艇在西湖的湖面上漂着。风作浪涌,小艇在风雪中随浪摇晃,竟让他在梦境中错觉到自己坐船在海上漂。

这时,他感觉到脊背下传来一记剧烈的震动。这震动被他冻得僵硬的身体吸收,在体内震荡。凭着他多年在水军中的作战经验,他瞬间意识到,有人潜在水底下在凿船底。

一记,一记,又一记。砰!砰!砰!巨大的声响,似乎在宣告他的死亡。

他愈发恐慌起来。更多的水漫进了小艇,淹过了棉被,浸湿了他身子,冰冷入骨。

很快,他全身都泡在水里了,浑身剧烈疼痛,继而,他感到一股让人舒服的寒意在身上和腿上迅速蔓延。接着便是麻木。

他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大喊救命。结果,只喊到一半,嗓子便卡住了,哑了。

他被口水重重呛了一下,大声咳嗽着。

他看见天上低垂的云层一角有一道裂缝,裂缝里闪出一小片幽邈的清辉,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愤怒极了。他使劲憋足了力气,声嘶力竭叫喊起来。

长啸一般的呼救声,穿透了漫天飞舞的雪幕,在半空中回荡,变得极度恐惧,像一头绝望的野兽在愤怒地哀嚎。

注释

[1]宋人把长江叫大江。详见陆游《入蜀记》,范成大《吴船录》。

[2]宋人在日常生活中,在口语里,把皇帝叫作官家,据说来自古语“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蒋济《万机论》),意思是公家。古语也作“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韩氏易传》)。

[3]殿前司,全称殿前都指挥使司,是大宋最强大的禁军之一,和马军司、步军司合称“三衙”,其职能是“守京师,备征伐”。到南宋时,殿前司诸军,有七万三千余众,驻扎在行在所临安城内外,殿前司的主帅,即殿前司都指挥使,也改称为主管殿前司公事,用今天的话来说,相当于殿前司的司令员兼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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