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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条路他连续走了两天一夜,双脚已经失去知觉。

这场雨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下,他没有雨伞,经过破败不堪的车站时也没有停留。口渴了就仰头张开嘴巴,肚子饿了就咬一口发硬的面包片。面包是他从一家杂货店的摊子上顺走的,杂货店的老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两个深深陷进去的眼窝,她的眼白是淡黄色的,眼珠却是白色的,蒙上一层乳白色的薄翳。

他往老太太怀里锈红色的铁罐丢了一块石头,老太太不说话,也不伸手进去检查,只是傻笑着点点头。

他含着硬邦邦的面包,用口水把它打湿。面包不能太大口,轻轻托在长满又厚又白的舌苔之上,他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面包还剩下三分之一,他晃晃装满雨水的保温杯,确认杯里的水还可以再撑一天之后,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前进。

坍塌的鞋跟淌过积水,冰凉又浑浊的水从鞋底透过缝隙钻进脚心,弄脏黄色的袜子。

袜子本是白色的,他穿得太久了。T恤本是白色的,他也穿得太久了。过长的裤脚因为长时间踩在鞋底,被磨出一个缺角。身体越来越累,他开始一瘸一拐,连日的长途跋涉折磨着他的膝盖,他隔着裤子轻轻抚摸右边膝盖。那块微微凸起的伤疤,伤口已经愈合,缝线的位置轻轻隆起,磕着来回探索的指头。

他不时回头,环顾荒凉的田野,在疼痛不那么剧烈的时候加快脚步。像是在躲避可怕的鬼魅一样,路边扇动的灌木丛拨动敏感的神经。他握住水杯,开始小跑起来,背上的黑色背包上下跳跃着。

远处传来引擎的声音,一辆银色的现代轿车从地平线的尽头朝着这里飞速奔驰而来。

来了,来了……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干燥的嘴唇开始颤抖,脚步越来越快。膝盖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他跌跌撞撞靠着路沿开始奔跑。手中的水杯落到地上也来不及再捡起来,面包从没关好的背包掉出来也没有停下脚步。他频频回头,每一次他回头,那辆银色的现代总会更近一点,轮胎发出尖细的声音,紧紧挨着路沿。

眼看那辆尖叫的银色魅影就要撞上自己,他再也没有勇气再回头。一阵猛烈的风从身后掠过,他感觉自己的腰部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上,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他曾听过那首歌,SUM 41的HELL SONG。

他的身体开始倾斜,右脚首先腾空,然后是左脚,接着他感觉自己在空中旋转。滞空的时间很长,旋转的频率很慢,或许这只是他的错觉而已。他甚至可以看到那辆银色的现代慢慢减速,左右摇摆着失去控制,最后停在马路中间。那辆车的后视镜耷拉在车门上摇晃着,想必刚才撞上自己的就是这个东西。

驾驶员把头探出车窗,音乐依旧很响,他可以清晰地听到歌曲的旋律。

“I cant believe this happened to you.”(难以置信,这会发生在你身上。)

身体结束了最后一圈旋转,重重落在路边的灌木丛里,树枝噼里啪啦被身体的重量压断,几只比较粗短的枝干顽强地刺进他的皮肤。

“他妈会不会走路?”

他听到车上的人用醉醺醺的语气骂了一句之后绝尘而去。

“不是他。”他躺在灌木丛里放生大笑,“不是他!”他举起手在空气中兴奋地挥舞着,最后一根支撑着身体树干也被压断,他从灌木丛掉落下来。

他又开始翻滚,沿着路边的缓坡一直往下。黄色的泥土和湛蓝色的天空反复交替着,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直到刚才被撞到的伤口再次撞上一颗粗大的树干上。他痛觉地呻吟着,眼前蓝色的天空被苍虬多筋的树干遮盖。

他在错综复杂的树枝里看到一个黄色的鸟窝,几只灰褐色的伯劳受到惊吓在树木的上空盘旋着,树尖上悬挂着的腐败尸体。那是它们的食物,伯劳会将自己捕猎到的猎物悬挂在树尖上,在树刺的帮助下将其杀死,然后把它们撕碎而食。

屠夫……他老实地躺在地上,在心里猜测那些屠夫要多久才会再回到窝里。粗重的呼吸开始缓和,他伸手轻轻按了一下伤口,腰间传来钻心的疼痛,不过好在没有出血。

就在他扶着树干准备起身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树干后面闪出来。经过这一连串的撞击,他现在已是毫无还手之力,就算是一个拄着拐杖的八十岁老头都可以轻易把他敲死。

“很可怕吧。”说话的人不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头,他的手里也没有拐杖。

“什么?”他眯着眼,恶心的眩晕感之后,发现跟自己说话的是一个小孩。

那个小孩留着寸头,右边头顶的头发缺了一块。他穿着绿色的短袖和裤子,黝黑的皮肤像是常年暴晒在阳光之下。

“伯劳,很可怕吧。”小鬼指着回归巢穴的灰褐色伯劳,它们灵巧地扭动脖子侧着头观察树下的两个人。

“哦,是啊。”他咧着嘴扶着树干站起来。

“你没事吧,我看到了哦,你刚才被车撞到了。”小孩说。

“没事。”他开始寻找不知掉落在哪里的背包,还遗落在路边的灌木丛里。

“我叫子田。”小鬼揉了揉鼻子,露出天真的笑容。

“库古。”他手脚并用,慢慢往缓坡向上爬行。

“你在找那个包吗?”子田跟在库古身后,熟练地踩在斜坡上,“我帮你取过来?”

“不用!”库古大声拒绝道,每一次屈膝对他来说都是莫大的折磨,他的腰使不上劲,右边膝盖嘎吱作响,拒绝每一次攀登。

终于他来到灌木丛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背包扯到自己怀里。库古迅速往背包里瞥了一眼,然后拉上拉链。

“你是背包客吗?”子田在库古身边坐下,和他一起仰望开始发黄的天空。刺眼的骄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之上,发出柔和的红光,撒在两个人身上。

“算是吧,你遇到过?”库古问。

“我们这个村子有不少背包客,有像你这样独行的,也有结伴而来的。”子田指着远处一条蜿蜒的小河,“有的人会在那里扎营,不过像你这么狼狈的比较少见……你真的是背包客?不会是流浪汉吧?”

“介于两者之间吧。”库古说。

“那你的帐篷呢?”

“被车撞飞了,连带我的水杯,还有我的面包,他妈的也没了。”库古突然意识到身边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孩,露出歉意的笑脸。

“没事,我经常听到我爸说这些词。”

灰蒙蒙的天空暗下来,太阳躲进山脚,只剩下一道微弱的光芒,给远处横亘的山群镀上一层金边。子田拍拍屁股站起来,时候不早了,他看着精疲力竭的库古问。

“你要去我家吗?”

“你家?”库古确实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了,不过看得出子田不是在开玩笑。

“是,反正你也没有帐篷了不是?”子田嬉笑着说,“要去吗?怎么,你还怕被一个七岁的孩子骗了?”

“最好是。”库古背上背包站起来,“你家人会同意吗?”

“我家是开民宿的。”子田说。

怪不得,库古点点头。

“你有钱吗?”子田接着问。

“没有,不过我可以帮你们洗碗,打杂,什么都可以。”库古说。

“就你这幅病殃殃的样子?我们不照顾你算好的。”子田说的话完全不像一个七岁的孩子,或许农村的孩子都是这么早熟吧。

库古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那怎么办。”

“你还会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吗?”

库古盯着子田褐色的眼珠,这或许是他全身上下最接近小孩的地方了吧,天真无邪,对世界万物都充满好奇。

但是,太过好奇的话可是一件危险的事哦。库古回应以爽朗的笑容,或者是他自己认为爽朗的笑容。他有一口整齐的牙齿,他对自己的笑容很自信,因为所有的开端都得依靠这张笑脸。那些人,那些女人,她们就是被自己的笑容吸引的。

他又想起那个女人的尖叫,她哭喊着求饶,全身赤裸着,而自己压在她身上……

库古感觉下身开始温热起来。

“子田?你叫子田是吧。”库古轻轻拍了拍子田瘦弱的肩膀。

子田点点头。

“你知道布谷鸟吗?”库古说。

斗门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运动过了,只是铆足劲卖力地奔跑着,喘着粗气。胃里的比萨还未完全消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们跟着身体的摆动在胃里翻滚。

“别跑。”他朝着逐渐远去的人影喊道。

“会停下来才有鬼咧!”人影头也不回地拐进巷子里,染成红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斗门停下脚步,双手扶住膝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背过气去。他环顾四周,顺手拦下一个骑着电动车的男人。

“警察!我是警察。”他用硕大的屁股把那个男人挤到车后,“我要征用你的车,你快下车。”

“啊?”男人退到后座,踮着脚尖踩在地面,“什么警察?”

“我说了我要征用你的车!”斗门大声说,“你快下车!”

“我不下,我才不管什么警察不警察的,你的警徽呢?”

斗门伸长脖子把手探进领子里,就是摸不到那该死的盾牌,代表着警察身份的警徽。汗水让他的手变得滑溜溜的,最后他放弃了,两只手紧紧握住车把。

“坐稳了!”他扭动油门。

斗门载着还没搞清楚状况的车主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好几次他们就要把那个红发的男人跟丢了,却总是可以通过那个人在逃亡过程中造成的一片狼藉找到线索。

车主一只手抱住斗门,另一只手按住头顶的安全帽。

“在追逃犯?”他在斗门耳边大声喊道。

“差不多。”斗门已经把油门转到最大,但是这辆破旧的电动车并没有提速多少。

“黑社会?”车主惊恐地喊起来。

“什么?”

“放我下车!放我下车!”车主在拥挤的车座挣扎起来,电动车上下浮动着。

“来不及了!”斗门说着向右拐进一条分叉路,“那个人现在很危险!”

“我知道他很危险!所以我才要下车!”他用力拍着斗门的肩膀,“我现在也危险!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要是他们把我当成你们的一员,或者是线人的话……”

“所以我说他很危险!”

眼前就是死路,一条灰色的栏杆把路截断,栏杆的右边有一条陡峭的楼梯向下延伸到一个废弃的篮球场。白色的篮板因为缺少养护布满了黑色的裂缝,红色的篮筐斜吊在篮板上,呈四十五度角向下倾斜,好像再也承受不住多余的撞击,摇摇欲坠。

斗门按下刹车,眼看着两人就要撞破栏杆从悬崖掉下去。他身体往后倒,像是要拉住这辆失去控制的野马。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车刹车不灵?”斗门咬着牙齿说。

“你也没问我啊。”车主用力抱住斗门,几乎要把他胃里的披萨都挤出来,“用脚!用脚!”

斗门伸长脚贴着地面,鞋底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拖出绝望的声音,摩擦让他的脚底发烫,生锈的栏杆就在眼前。好像失控的电动车撞破栏杆把他们甩到落差三米之下的篮球场已经不可避免了。斗门瞪圆双眼,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忍不住想自己如果从三米的落差摔下去,脑袋是否会像气球一样爆炸开来,运气好的话脚先落地。所以他的下半生要在轮椅上度过了吗?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轮椅的话他是拒绝的,他还有二十年的房贷没有缴完,孩子的学费还有妻子一直期待的出国旅行,话说她最近好像又报名参加了一个贵得要死的瑜伽课,还有一个星期去一次的美容院,他可不能丢了这份工作,他不想坐轮椅。斗门大吼一声,向右急转车头,轮胎腾空而起,他们从陡峭的楼梯颠簸而下。

他听到电动车的塑料壳碎裂的声音,还有被震得发痛的屁股,那个尖叫不止的车主还是紧紧勒住自己不放,披萨已经涌到喉咙,他马上就要吐了。坚硬的安全帽一下又一下地磕着他的后脑勺,斗门觉得一股怒意串上胸口,他恨死这份工作了,还有永远都还不完的房贷,耳边鬼吼鬼叫的男人。

但是他说不出口,因为他正骑着一辆几乎就要解体的电动车从陡峭的楼梯飞驰而下。他记起自己第一次和妻子约会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游乐园,为了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他带着妻子坐上了那辆黄色的过山车。现在的心情和那时是一样的,他怕得要死,恐惧的内心夹杂着一丝愤怒,当时他没有房贷要还,也没有孩子要供养,但是尖叫声却是相同的,只不过这次坐在他身旁的不是他的妻子。

“披萨,披萨……”斗门说不出其他话来,只是想到什么就喊什么,或许他认为粘稠的披萨可以让这辆濒临解体的电动车停下来。

电动车停下来了,带着两人一头扎进茂密的树丛里。斗门吐了,和那时候一样,他一从过山车下来以后就吐了,连带他的男子气概一并吐在妻子脚边,伴随着胃酸的恶臭。

“天呐,海鲜味的,我最讨厌海鲜味了。”车主从灌木丛挣扎着爬起来,斗门跪在一旁继续呕吐着。

“海鲜的分量足。”斗门吐完擦着嘴站起来,幸运的是他们两人并没有遭受严重的伤,不幸的是……

他盯着灌木丛里那辆分成两半的电动车,瘪了气的轮胎还在旋转。

“可以报销。”斗门尴尬地笑笑,拿了一张名片递给车主。

心有余悸的车主接过名片,他还沉浸在幸存的喜悦之中。

“太可怕了……”他说,“看来你们警察和那些黑社会一样危险。”

“危险?对了,人呢。”斗门意识到自己还在追捕逃犯当中,环顾四周,那个红发男人早就没了踪影。

“你受伤了,还是先治疗一下吧,不要管那个逃犯了。”车主坐在地上拨打119。

“不行,他很危险。”斗门一瘸一拐地走到篮球场中央,白色的场地线已经模糊不清,落满黄色的沙土,他在地面一排凌乱的脚印旁边发现一滩红色的印迹,是血。

“我知道逃犯很危险,但是你总得先保护好自己吧。”车主劝道。

斗门跪在地上用指尖轻轻蹭了下血迹,血还未被地面的泥土吸收,表明是刚滴落不久的。

“我不是说他危险,”斗门扶着膝盖站起来,听到远处救护车的声音,他无法干坐在这里等救护车把自己接走,回头看着惊魂未定的男人说。

“我是说他处在危险之中。”

高洲躺在地上,他的右脚扭伤了,无法再移动一步。

他知道自己已经顺利从那个鬼吼鬼叫的警察手里逃脱了,那个叫斗门的警察已经追查自己很多天了,就因为他那天喝醉撞倒一个老头。

斗门骑着电动车从楼梯掉下来的时候自己就在下面的篮球场,看起来他伤得不轻,不会很快追查上来。

但是……右边小腿那道血流不止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在他从篮球场离开的时候感觉小腿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身体失去重心因此扭伤了脚踝。难道那个斗门朝自己开枪了?一边骑着电动车一边朝自己射击?

不可能,他只是个肇事逃逸的小混混而已,犯不着对着自己开枪,而且……高洲解下皮带绑住伤口上方,血好歹是止住了。

一个警察怎么可能会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开枪?就算他是个逃犯,但是他并没有武器,构不成威胁,那个斗门看起来不像是会违反规定的人。

高洲扶着墙壁站起来,不知道那个老头还活着没有,他明明只是轻轻剐蹭一下,不至于会死掉吧。干脆自首算了,大不了拘留几天赔偿一点医药费。他小心地调整呼吸,越发确定打中小腿的是一颗子弹,好在子弹没有遗留在身体里,而是贯穿了小腿。

高洲扶着墙壁小心地走着,在心里盘算从这里到直冈开的地下诊所有多远的距离。突然,他听到有人往这里走来,难道是斗门追上来了?他贴着墙壁,眼角瞥向身后,那个黑暗的拐角。

高洲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一个人从拐角慢悠悠地走出来,他的胸前挂着一块银色的盾牌,盾牌上插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是警察,但看起来又不像警察,他开始不确定了。

那个男人,他有一头金色的头发,深邃的眼眶中有一双淡黄色眼珠。最奇怪的是,他没有眉毛,右眼上方的额头有一块巨大的烫伤,伤口微微隆起,红色的皮肤凹凸不平,皱巴巴的,让人联想到波涛汹涌的海面。

金发男人笑了,露出尖细的牙齿。高洲自己为什么颤抖了,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手上拿着那把装着粗大消音器的NP22手枪。不,不是NP22,是西格绍尔P226手枪,九毫米的口径。虽然外形差不多,但是高洲认为自己还是分得出国内仿制品和原装手枪的区别的。他知道开枪的就是那个男人。

他颤抖得愈发厉害,有一种干呕的冲动。那个警察……那个男人……那只金色的猎豹。

“你……”

“是,是我开枪打伤你的。”金发在距离高洲两米的距离停下来,“如你所见,我是警察。”

“你为什么要开枪?我,我没有携带武器啊!”高洲质问道,质问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

金发把消音器旋下来,把枪放进腰间的枪套里。

“谁叫你一直跑个不停?”他说,“也不听人说话。”

“我会举报你的!”高洲大吼道,他希望有人可以出现阻止这个警察。

“啧。”金发整理一下往后梳得整齐的头发,环顾四周然后耸耸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为什么,我只是不小心撞伤了那个老头罢了,而且他也没事不是吗?至于吗?”他带着哭腔,“至于吗。”

“什么老头?我不是为了哪个该死的老头来的。”他指着额头红色的伤疤,“我是为此而来的,为你而来的,高洲。”

“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额头的伤是怎么来的,你找错人了,那个警察呢?那个追我的胖子呢?他人呢,叫他来抓我啊!”

“斗门吗?他随后就会到了,在此之前我有问题要问你。”金发往前迈出一步,他拍了拍高洲的胸口,“我在找人,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找人?高洲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摇摇头,指甲在墙壁抓挠着。

“布谷鸟在哪里?他联系你了吧?”金发问。

布谷鸟,高洲知道这个可怕的男人为什么要找上自己了。那栋红色的独栋洋房,那个独自待在家里的女人,还有那个金发的警察。

“是……是你?”

“是我。”按住胸口的手掌突然握紧,揪住高洲的领子,“就,是,我。”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知道,我当时不在那里!我一知道那栋房子是警察住的我就跑了,我没有在那里,没有进到那个房子,还有那个女人……”

“嘘。”金发食指竖在嘴唇前,“不要说那个女人,她不是那个女人,她是我的妻子,叫小陶,还记得吗?你一定知道这个名字吧,从报纸上。”

“我不知道……”高洲摇头随即又点头,“我知道,我听说了,但是我真的没有在那里,在事情发生之前我就离开了,我没有参与。”

“我知道你没有参与,所以告诉我,时隔五年,他为什么又回来了。”

“不知道。”

金发抬脚用力踹了一下高洲的右边小腿,伤口瞬间又血流不止。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高洲几乎站不稳,他靠着墙壁滑到地面,但是领子被金发紧紧抓住,就那样僵持着。

“我真的不知道。”

金发抬腿又是一脚。

高洲哭了,他感觉自己裤裆湿了一片,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根部流到脚踝。

“我真的不知道。”他边哭边说,“求求你了。”

又是一脚,高洲痛苦地嘶吼着,却不敢反抗,反抗这只发了疯的猎豹。突然,金发松开手,高洲跌落到地面,他本以为他相信了自己的话,但是他错了。

金发走到墙角拿起一根弯曲的铁棍,他拖着铁棍回到自己面前。

“最后一次机会。”

“求求你了。”高洲哭得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

“你和他见面了吧?”

“求求你了。”

“布谷鸟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高洲拼命道歉。

“布谷鸟找你干嘛?”金发高举着铁棍。

“对不起。”

“说!”

“我不知道啊。”高洲说。

金发摇摇头,他已经失去耐心,挥下铁棍。

“背包!”高洲闭上眼大声说,“他回来拿那个背包的!”

万籁俱静,只有温热的尿液和血的腥味弥漫在鼻尖。高洲睁开眼,金发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这不是知道吗?”他说。

“对不起。”

“背包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高洲担心自己的话会惹怒金发,把手挡在身前,“我从没有打开看过,我不敢,那是两天前的事了。”

“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但是他说他不会在岸边市久留,他要从岸边市南下,说是走路去的,应该不会很远。”

“不远?”

“是,说只要花上一个星期左右,走路,避开可以追查到的路线。”

“然后呢?”

“他就说这么多,我也没有多问。”

金发满意地点点头,思考有没有遗漏的问题,有了。

“他的外貌有改变吗?”

“改变?”高洲好像知道桥尾指得是什么,“没有,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只是更瘦了,看起来更狼狈,虽然没有到流浪汉那种程度,但也差不多。”

“我都告诉你了,饶了我吧,求你了。”高洲哀求道。

“你觉得呢?”

“什么?”

“我说……你应该不需要这只脚吧?”

说着,他再次举起弯曲的铁棍。

斗门穿梭在茂密的白茅草丛中,出了篮球场之后眼前是一片广阔的荒野。他沿着一座废弃的纺织工厂外围奔跑,这里长满了高过头顶的白茅草。

远处的玻璃厂三个红白相间的巨大烟囱冒着黑色的烟雾,这里本来要规划成一片工业区,把城市中心的工厂都迁徙到这一片。但是,斗门望着眼前空旷的荒野,看来这个计划是失败了。

他沿着水泥围墙不知走了多远,终于找到入口,一扇没有锁的铁门。这一片除了这个工厂几乎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了,斗门谨慎地跨进铁门,他相信高洲一定躲在工厂里的某个地方。

围墙内堆满了废弃的木排,还有一台橘黄色的叉车,叉车孤单地停在围墙的角落,被枯黄的野草吞没。

斗门知道高洲受了伤,他不确定高洲在篮球场留下的血迹是因为在逃跑过程中造成的,还是因为那个男人。他低头寻找血迹。

那个男人今天早上给自己打电话问自己是不是在追查一个叫高洲的肇事逃逸犯,斗门没有多想,他知道那个男人曾经历过什么,整个警察总部都知道。但是他想不出这个肇事逃逸犯和他的经历有什么关系,于是就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都告诉了他,等他发觉事情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高洲!”斗门在荒无人烟的工厂里放声大喊,“快出来!”

突然,斗门听到一阵悲惨的哭喊,那是一种绝望的声音,在阴森的工厂里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高洲一定被那个男人逮到了,斗门再次奔跑起来。

“高洲!”他一边跑一边从破碎的窗户往里看,工厂里一个人也没有,到处都充斥着高洲的哀嚎。高洲的喊声逐渐虚弱下来,变成低沉的啜泣。

终于,斗门在工厂的另一头找到了高洲。他坐在围墙的角落,屁股底下湿了一片,还有他的腿。斗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缓缓走到高洲身边。他的右边小腿处在一个奇怪的角度,四十五度角往外弯曲着。

斗门知道自己来晚了一步,虽然他之前已经吐过一次,但此刻他的胃又剧烈翻滚起来。他走到墙边在一个废弃的油桶坐下,拿出一根红梅香烟点燃,三块钱一包,因为他承受不起更昂贵的了。

斗门听着高洲的啜泣久久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男人暂时跑不了,或许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奔跑了。

香烟的味道总算把他呕吐的欲望压下去,他把烟丢在脚边,小心地踩灭。

“你也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吗?”斗门说。

高洲抬起头,用诧异的眼神看着这个身材臃肿的警察,似乎听不懂他说的话。

“是他,是那个金发的警察。”

“你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所以才把腿摔断了。”

高洲好像突然有所领悟,“为什么?”他吸了下鼻子,“难道因为你们是警察就可以这样了吗?他把我的腿……他犯规了。”

“犯规?”斗门冷笑一声,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自己处于青春期的儿子,他酷爱滑板,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他和孩子的关系不好,应该说他们原本关系很好,但是孩子上了初中之后突然和他疏远起来,他们总是吵架,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还有他陈腐的思想。

陈腐的思想,这是他儿子的原话。

“老何今天早上死了。”斗门吸了吸鼻子。

“老何?”高洲无辜的表情让斗门怒火中烧。

“你撞到的那个老头,在ICU努力了两天,没挺过来。”

“但是,只是轻轻剐蹭到他而已啊。”

“你犯规了。”斗门又点燃一根烟,他又开始觉得恶心,只不过这次是因为这个男人感到恶心,“你逆行了,把路边的老何撞倒了,他的后脑磕在路肩的石头。”

“但是这也不至于把我的腿,天呐,我的腿,你为什么不叫救护车。”

“一时半会死不了。”斗门拿出手机,“救护车会来的,但是在此之前……”

他在高洲旁边蹲下来,指着那只向外扭曲的小腿。

“你是从楼梯上跌落下来的,对吧?”

把高洲送去医院以后,斗门回到总部着手准备冗长沉闷的报告。他把自己在追查过程中损坏的电动车也写进去了,事无巨细。还有高洲在逃亡过程中被打断的腿……楼梯,他是从楼梯摔下来的。

烟灰缸插满了烟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袒护那个金发的同事,他们几乎不曾交谈过。是因为同情他悲惨的遭遇吗?还是自己纯粹厌恶那个把老何撞死的逃犯,他在公报私仇吗?

斗门的办公桌在这个房间靠窗的位置,办公室没几个人,大家都外出办案了。几乎每一张桌子都是凌乱不堪,上面有吃到一半的汉堡,还有因为洒上咖啡而被揉成一团的白色衬衫,他甚至在一些座位上看到被压得扁平的枕头。加班对他们来说是常态,有的人干脆直接睡在办公室的地板。

斗门摸摸自己日渐鼓胀起来的肚子,明明经常食不果腹,但是身材却愈发膨胀起来。

这时组里另一个同事厝仔也摸着肚子愤愤不平地走进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厝仔的桌子就在自己的旁边,厝仔和自己完全不同,是一个消瘦的男人,永远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说了多少次了。”厝仔重重坐在椅子上,鼻孔大声出着气,“他妈的。”

“怎么了?”斗门停下手中的工作,想从乏味的报告里寻得片刻的放松。

“厕所!组里那个该死的蹲坑式的马桶,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换成坐着的那种。”

“蹲的比较卫生不是吗?”

“水力太大了,每次拉完屎冲水就他妈跟发大水一样。”厝仔说着抬起湿哒哒的皮鞋,“这样就很卫生吗?干脆改成浴室算了。”

斗门笑着点点头,他很理解厝仔,那些马桶抽水的力道确实太大了,每次抽完水地面总是湿哒哒一片。但是组里把马桶的冲水力道开到最大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其实两年前厕所水力不是现在这样不讲理的,自从某个不知名的神秘人在厕所拉了一坨坚硬无比的宿便,导致马桶堵了两天。他们尝试了各种方法来通下水道都无功而返,就差往里面塞手榴弹了。

他们打了无数次电话终于叫来了通下道的工人,期间他们上厕所都得跑到楼下借用其他组的厕所。于是在工人通了下水道以后,组里所有人围着那个终于没有散发着恶心臭味的卫生间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们听着通畅的冲水声,一致决定要把这里的水力改到最大,就算拉的是铁块也冲得下去的那种。

“对了,你有看到他吗?”斗门努努嘴,示意不远处那张没有坐人的办公桌。

“哦,他啊。”厝仔说着脱下鞋袜,“走廊还碰见来着。”

“是吗?”斗门说完站起身。

“怎么了?去哪?”

“没事,去趟厕所。”

斗门在走廊没有看到人影,早上的比萨让他肚子一直处在崩溃边缘,于是决定先去一趟厕所。他走进隔间关上门,脱下裤子,点燃一根烟驱散味道。

他听见有人在自己之后进了厕所,走进自己旁边的隔间里。

“听说你在找我?”隔间旁边的人说。

“嗯?”斗门不确定那声音是在对自己说话,但是他确实认出了他的声音。

“你把高洲的腿打断了。”斗门憋着气说。

“是。”

“为什么?”他想问他难道是和那件事有关吗,他的妻子小陶,但是斗门问不出口。

“不为什么,很重要吗?”

斗门憋红了脸,扑通一声,他觉得舒服多了,才继续说道,“你这样违反规定是很危险的。”

“你可以写进报告里。”

“他是从楼梯摔下来的,我这么写。”

“随便你。”一阵刺耳的抽水声,泄洪的大坝一样,斗门听见那个男人低声咒骂了一声,然后走出隔间。

“你拉的屎真他妈臭。”那个男人边洗手边说。

“我还没说完呢。”斗门赶紧说,他想问他是用什么凶器把高洲的腿打断的,有没有把凶器好好藏起来。他可不想自己好不容易写好的报告因为一件随意丢弃的凶器露出马脚。还有枪伤,他知道金发不会用组里可以追查到的枪打伤高洲,他硬是编了一个连自己看到都不好意思的蹩脚理由糊弄过去了。虽然没人愿意在高洲身上深究,但是弄不好就要挨一顿骂,处分就算了,因此丢了工作可划不来。

“喂!”斗门喊道,听到那个男人快步走出厕所,他想赶上去问个清楚,伸手却发现隔间里竟然没有厕纸。斗门慌了,顿时把凶器的事抛到脑后,当务之急是要到厕纸。

“喂!”他用力拍着隔间的木门,木门震动着砰砰直响,“喂!他妈没纸啦,喂!桥尾!”

桥尾走出那间混杂着烟味和屎尿屁臭味的厕所,斗门还在隔间里拼命地拍门。

经过凶杀组门口的时候他看到厝仔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在找人。

厝仔算是桥尾在总部少有会交流的人之一,他们曾经在面具人那个案子合作过。桥尾脾气不好,所有人都对自己敬而远之。但是厝仔是个例外,他在追捕面具人的时候主动找上自己,提供帮助。厝仔的人缘很好,每个人都愿意跟他搭档。

桥尾六年前结束了面具人的案子以后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他去了夏威夷。他就是在那里遇见了自己的妻子小陶,他对小陶一见钟情。但是自己对感情这方面十分迟钝,出于害怕自己会因此错过小陶的理由,不得已求助厝仔。

他在厝仔的帮助下对小陶展开了追求,粗糙又笨拙的追求。终于在一年之后小陶答应了他的求婚。桥尾结婚的时候没有大摆宴席,只是邀请了少数警局的同事,厝仔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就是凶杀组的组长东山,他是带自己进入警察这个世界的人。

“桥尾,你有看到斗门吗?”厝仔大声叫住桥尾。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只要和小陶在一起,他愿意付出一切,桥尾想。

“喂,金发!”厝仔看到桥尾一副出神的样子,于是又叫了一次。

他确实有所改变,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变得不那么难以接近,愿意和人交流,同事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好起来。小陶到总部给桥尾送饭的时候总会多带一些美味的食物分享给组里的大家,大家也都很喜欢小陶,这个留着短发的小巧的女人。

他真的以为自己抓住了幸福,紧紧抓在手里。

厝仔拍了一下桥尾的肩膀,终于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厝仔问。

桥尾推开厝仔搭在自己肩膀的手,那件事发生以后组里每个人对自己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是因为畏惧自己吗,还是怜悯。

他不需要同情,也不要畏惧,他不在乎别人叫他屠夫或是猎豹。他只要小陶,希望她能回到自己身边,听她轻声呼唤自己“小尾”。

天呐,他真的好想她,希望她还活着。

“桥尾……”厝仔发现桥尾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知道他又在想小陶了。只是一瞬间,黄色的眼珠又恢复了冷漠,桥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斗门,我在找他。”厝仔尴尬地说。

“他没纸了。”桥尾说完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留下不明所以的厝仔。

“没纸?”厝仔茫然失措地说。

桥尾坐在黑色的奔驰里,从口袋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鼻炎喷雾,仰起头朝着两边鼻孔各喷了两下。苦涩的药水顺着鼻腔流到喉咙,然后把它们都吞到肚子里。

暴晒了整个早上的车内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但是桥尾没有打开空调。他启动引擎,把车窗开到最大。汗水和鼻腔倒流出来的药水混在一起流到嘴角,他用手背擦拭嘴角,踩下油门。

奔驰轿车拐上三环,等车内没那么热了以后桥尾把车窗关上,被隔绝了气流的车内又变得闷热起来。

小陶不让他吹空调,因为他有过敏性鼻炎。她在他的车后座放了一件薄外套,叮嘱他在办公室或是商场那种地方空调总是开得太强,长时间呆在那里的话要记得穿上不要着凉。

那个深绿色的防风外套整齐地叠好放在车后,桥尾没有动过。

三年了,他只会在洗车的时候小心地把外套拿下来放进纸盒里,不破坏它的形状,洗完车之后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他以为这么做就可以把小陶留在身边。

小陶很喜欢依偎在桥尾的怀里,坐在客厅那张拐角沙发上。

“小尾。”妻子总是笑眯眯地抚摸着他的眉骨,桥尾没有眉毛,他曾为此感到自卑过,他的金发也是天生的,据说是缺少某种维生素,他不知道,也不想探究。

“真是个坏蛋的长相呢。”妻子很喜欢做鬼脸,微微皱起鼻子,眯着眼看着他,“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桥尾紧紧握住方向盘,感觉闷热的空气让他呼吸不过来,于是又拿出喷雾朝着两边鼻孔喷了两下。这次他没有仰头,让药水顺着人中翻过嘴唇流到下巴,滴落到胸前。

他舔了舔嘴唇,再次回忆他们依偎在沙发的模样。

“但是我就是喜欢你凶巴巴的模样。”小陶把头靠在桥尾的胸口。

桥尾会陪妻子看他从来不看的肥皂剧,整夜整夜坐在沙发前,和她讨论那些显而易见的剧情。

小陶兴致勃勃地猜测着最后男主角会不会和女主角过上幸福的生活。

“你说他们最后会在一起吗?小尾?”

“当然会。”桥尾抚摸着她柔软的黑发。

“像我们一样?”

“像我们一样。”

桥尾用力踩下油门,引擎愤怒地嘶吼起来。

和我们不一样,他想,妻子没有等到故事的结局就死去了。

桥尾把车停进院子的遮雨棚下,车灯投射在大理石砌成的灰色围墙上,墙上有一个一厘米大小的凹陷。

桥尾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拿出那根血淋淋的弯曲的铁棍,走到墙边打开水龙头开始冲洗铁棍的血迹。他当然没有傻到把凶器随意丢在现场,看着水顺着铁棍流到地上,从透明变成浓烈的暗红色,耳边又响起高洲的哭声。

“求求你了。”

高洲的哭声变成痛苦的哀嚎,他抱着自己断掉的小腿尖叫着。

高洲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耳畔。叫声逐渐变得尖细起来,刺痛他的耳蜗,桥尾的眉心抽痛起来,挤压眼球。接着他听到妻子的尖叫声,从那栋血一般红色的房子里传出来。

桥尾站起来,握着棍子一步一步靠近那道棕色的铝合金防盗门。

那天他也是站在这里,听到妻子的哭声。

“求求你了。”

桥尾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按下门把,借助院子的灯光他看到妻子赤裸着身体躺在玄关的过道上,一个男人压在她的身上。桥尾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他闻到一股味道,那是一股汗水夹杂着……

他握着棍子缓缓走向躺在地上的妻子。

“小尾。”虚弱的妻子朝他伸出手,眉心的疼痛串上头顶,像是碰撞的钢珠在脑子里乱撞,然后停在后脑勺的位置。

他那时没发现门后还站着一个男人,被玻璃烟灰缸狠狠击中后脑。

桥尾跨过妻子的身体,还有那个同样赤身裸体的男人,男人看着那个男人,他看见一张奇怪的脸,是一张布谷鸟的脸。

“布谷,布谷。”

桥尾走到客厅,看到右手被铐到防盗栏的自己,用的是他腰间的那副手铐,连带他身上的手枪也被拿走。

布谷鸟站在被铐住的那个自己面前,踩在遍体鳞伤的妻子身上。桥尾站在布谷鸟的身边,看着意识模糊的另一个自己。

“你回来得不巧啊,警察先生。”布谷鸟笑着说。

“小高呢,不是叫他在外面把风的吗?”桥尾听到布谷鸟低声对躲在过道的那个男人说。

手铐摩擦着防盗栏发出刺耳的声音,桥尾像发了疯一样挣扎着,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布谷,布谷。”

接着布谷鸟在妻子的身边跪下来,“想知道你可爱的妻子发生了什么吗?”

“布谷,布谷。”

桥尾抬起右手,看到自己的手腕渗出一圈血迹,他扭动拳头要挣脱手铐。

“我表演给你看吧?”布谷鸟爬到她的身后。

“求求你了。”妻子痛苦地呻吟着,“不要看,小尾,不要看我。”

“你知道布谷鸟吗?警察先生?”布谷鸟揪住小陶的头发,“那是一种神奇的鸟,它们从不筑巢,它们会把自己的蛋孵在其他鸟类的巢穴里,让别人来养育自己的孩子……像我这样,很厉害吧?”

布谷鸟喘着气,“很好玩吧!哈哈哈哈……”

桥尾怒吼着,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和那天晚上的自己一同咆哮起来。

他把自己的手放在窗户的滑道上,要紧牙齿用力关上窗户。窗户狠狠撞上手掌的痛感让他又清醒起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把手从手铐挣脱出来。

“我要杀了你!”他扑向布谷鸟。

失去右手的桥尾没能斗过他们,他很快就被制服,躺在妻子的旁边。那个躲在过道的男人踩在自己的肩上,桥尾看到他的脚踝有一个纹身,是一条缠绕着脚踝的铁链的图案。

“他看到你的脸了。”纹身的男人说。

“没事的,他指认不了我的。”布谷鸟提着一壶烧开的热水走出来,“他指认不了我的。”

桥尾闻到滚烫的开水味道,还有皮肤被烤熟的味道,他的额头还有眼睛,他睁不开,却怎么也想不起肉体的痛苦。

“把他眼睛煮熟就行了。”布谷鸟笑着说。

滚烫的开水溅到纹身男人裸露的脚踝,他缩了一下脚。桥尾一收腰,左手抽出他藏在小腿的手枪,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两把枪,一把是被总部管控的登记在案的枪,另一把就是SIG P226手枪,他举起枪朝着身后的男人开了一枪。

没打中,血肉模糊的眼皮让他失去准心。然后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他听到两个男人朝着玄关跑去,桥尾立马起身,跟着他们冲到院子里。

“小尾。”他不顾妻子的呼喊夺门而出。

他不该把妻子独自就在那里的,如果当时没有离开的话。

桥尾站在门口又开了一枪,子弹击中灰色的大理石围墙。他看到布谷鸟和纹身男人一前一后从围墙大门逃出去。他努力睁大眼,被烫得融化的眼皮失去控制,半盖在他黄色的眼珠上。桥尾用骨折的右手手背托起眼皮,忍受着手和眼的疼痛。

他举起手枪瞄准逃窜的布谷鸟,他要杀了他。

“砰”的一声,他看到布谷鸟单膝跪在地上,这一枪他击中了他的膝盖。附近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人们听到第二声枪响终于被惊醒了,有人小心地拉开窗户探出头。

桥尾想追上去,想起被自己丢在房间的妻子。

等他回到客厅的时候,妻子已经躺在血泊之中,她用厨房的水果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他没有追出去的话,桥尾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那根弯曲的铁棍。

如果他没有把妻子独自留在家里的话,额头的烫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如果他可以射得更准的话。

没有如果,桥尾把铁棍丢进角落装着塑料水管的铁桶里,下次他会射得更准。

面对面的,把子弹送进那两个人的脑袋。

床,温暖的床。

库古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如此干净又柔软的床了。

他跟着子田来到他们家经营的民宿,这是一家建在山脚下的木质的精致的房子,入口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森林”,是这家民宿的名字。这栋建筑并不是在原有的自建房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而是一开始就是为了供人住宿建造而成的。屋子有两层,从二楼的窗户可以看到不远处那个绿色的湖泊,湖水浑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躁动不安,卷动池底的泥土。

他们把库古安顿在一楼最北边的房间里。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民宿后面那座阴森森的山,这座山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雕山。传说这里住着一种叫做蛊雕的怪物,吃人的怪物。

蛊雕如豹,鸟喙一角,音如婴儿。

库古一直以来都习惯不穿衣服睡觉,他喜欢顺滑的棉被在皮肤摩擦的感觉。他耸着肩膀在白色的羽绒被里蠕动着,幻想自己是一只破蛹而出的昆虫。

山里的夜晚很是清冷,虽然现在是夏天,却用不到空调。库古上床之前小心地把房间的门锁上,打开正对着雕山的窗户。窗外的树林从山顶一直向山脚蔓延下来,紧贴着这栋孤零零的民宿,一根树枝从屋外垂落到房间里面。

树枝轻轻摇晃,朝着躺在床上的库古招手。他听到这座山在召唤他,从远处的山谷传来类似火车的呼呼声。

“呜呜。”

库古想起那个女人,她也是这样呜咽的。

“呜呜。”

粗糙的手指从她的肩膀一直滑进腰间,然后是耸起的盆骨。她侧躺在地上,在月光下露出优美的曲线,就像……库古浑身燥热起来,他拉开棉被走到窗边,对,就像这座山一样。她们都拥有一样优美的曲线,发出同样的声音。

他听到婴儿的哭声,从森林的深处传来。新生的婴儿,从树干裂开的洞里钻出头来。

他跟着那个天真的子田到这里的时候见过他的家人。子田的父亲子坊似乎不是很欢迎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听子田说他的父亲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是这座山养育他长大的。这栋民宿是父亲亲手建造起来的,他是一个木工。为了建造这栋房子,他跑了不少地方,只为了建出最理想的房子。

子田的母亲是一个勤劳的女人,这里大大小小的杂事都是她在负责。母亲红林比丈夫子坊大五岁,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农村女人,她的话不多,对于库古暂住在这里的事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丈夫勉为其难答应下来以后沉默地点点头然后就去替他准备被褥去了。

子田还有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姐姐,她叫什么来着。库古闭着眼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让那根柔软的树枝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她有一头黝黑的长发,或许是经常呆在这里没有出门的缘故,她的皮肤很白,吹弹可破。她高中毕业以后没有考上大学,像所有的大山里的孩子一样,她没能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人生。她被这座山抓住了,它要把这个美丽的女孩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

啊,库古记起来了,她叫做子语,开朗的子语似乎并没有因为没能逃出这里而感到沮丧。她生性乐观,对自己的到来感到开心。特别是库古告诉她自己是在亢边市长大的,他说自己是一个画家,还对她说了一些诸如自己正经历一场寻找自我的徒步旅行之后。

库古笑了,露出清爽的笑容,这种不着边际话总是对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特别管用,寻找自我,艺术家,嬉皮士。库古答应她有时间可以告诉她很多自己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包括他迷失的自我。

“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库古说这些话的时候看到她眼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你可以从我这里知道很多事,包括那些你从未体验过却必经的事。

子田第二天起得很早,一如往常,在远处的山腰露出第一缕金灿灿的光的时候睁开眼。

早餐是简单的纸盒装牛奶配一个鸡蛋。

把鸡蛋一口塞进嘴里,敷衍地咬了两口吞进肚子里。妈妈总是提醒他吃东西要细嚼慢咽,这样有助于消化,对胃也好。但是他没有时间细嚼慢咽,他有重要的事等着他,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帮妈妈把仓库的被单拿去洗澡房的洗衣机里洗,然后搬到民宿前的空地上交给姐姐,晾在早就在空地上牵好的晾衣绳上。

现在是六月,暑假马上就要来了,接下来两个月民宿就会迎来一年中住宿的高峰期。

子田盯着咕噜噜旋转的洗衣机,心思早就飘到别的地方,他迫不及待想要开始今天的冒险。他和邻居的石头约好了今天要去雕山探险,寻找传说中的妖怪。

洗衣机滴滴响起,子田挑挑眉毛,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批了,他掀开盖子,踮起脚抱起满满洗衣粉香味的被单,一边小心地不让被单拖在地上一边走出洗衣房。

库古恰好醒来,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茫然地站在门口。

“你醒啦!去吃早饭。”子田说,他似乎很满意看到库古得到充足睡眠的样子,因为他帮助了一个无家可归的背包客,他做了一件好事。

“需要帮忙吗?”库古讨好地笑着走向前。

“不用不用,”子田拒绝道,抱着山一样的被单走到门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回头看着准备去厨房的库古,“还是来帮忙吧!吃完饭以后,好吃懒做的话小心我那个凶巴巴的老爸会把你赶走的!”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床单洗完,交到屋外负责晾开的姐姐手中,子田慌慌张张回到屋里拿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水壶。他在里面装满了一整壶的凉茶,是妈妈用从山上采来的夏菇草泡制而成的。

“喂,小田,帮我拿几个晾衣夹出来。”子语在屋外喊道。

“啊?”子田不情愿地回到洗衣房,“拿几个啊!”他大声问道。

不知道是自己声音太小的缘故,姐姐似乎没有听到自己的问话。

“拿几个啊!”他又大声问了一次。他实在不想再跑到屋外问她再来回跑一趟,于是胡乱抓了一把夹子跑到屋外。

经过厨房的时候子田没有看到库古的身影,他替库古准备好的鸡蛋还留在桌上。

可能是上厕所去了吧,子田想,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妈妈这时候应该在村子里采购食材,他也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

这不是他应该担心的事,子田快步跑到屋外,他看到库古正站在姐姐旁边,两个人不知在说着什么,姐姐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子田从没见过姐姐这种样子,怎么说呢,娇羞?或许姐姐喜欢库古吧,就像自己喜欢石头一样,他和石头是死党,两个人总是腻在一起。

可能库古对于姐姐来说就像雕山对自己那样吧,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

“喏,”子田把手中的夹子交给子语,“没有其他事了吧?”

“你背着水壶去哪里?”子语的脸上还残留着笑意,脸颊红扑扑的。

“去石头家,库古你早饭吃了?”

“是。”库古点点头。

“你是不是又要和石头跑到山上去?爸爸说过了不让你去雕山,那里对你来说太危险。”

“没有。”子田撒谎的技巧很烂,调子起得很高,几乎是唱出来的,“才没有!”

“我要告诉爸爸。”子语斥责道。

“但是我们约好了。”子田很怕父亲,他担心子语真的会把自己去雕山的事告诉他,委屈地低下头,“那我不去就是了……”

子语听到子田改变心意待在家里本应该是开心的,她不希望自己年幼的弟弟出什么意外。但是现在……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库古。

“那你答应我不可以跑得太远。”子语揉搓着手中夹子,希望不会太明显,她又偷偷看了一眼库古,他正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看着自己。

“真的吗!你不会告诉爸爸?”

“但是要在午饭之前回来。”

“谢谢姐姐!”子田对库古做了一个得逞的表情,库古也回了他同样的表情。

库古为什么这么开心呢,子田想,哼着调子一蹦一跳地跑开了,或许他是为我可以去探险感到开心吧。

子田很快就没了踪影,空地上只剩库古和子语两人。

两人好一会没有说话,子语低着头默默继续手中的事情。

“我来帮你吧。”库古伸手拿过子语手中的晾衣夹,手心从子语白嫩的手背滑过。

子语红着脸,没有躲闪。

“接下来就是旅行的旺季了吧。”库古笑着说。

“是啊,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很忙呢,因为再过十天就是暑假了。”

“我看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子坊先生他们不在家里吗?”库古若无其事地说。

“是,爸爸去老家了,我们在这栋民宿建成之前一直住在那里。”子语指着湖的另一头,那里零零散散分布有几户人家。

“妈妈呢,也去了吗?”

“妈妈去附近的镇子采购了,要中午才回来。”子语低着头。

“哦。”库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晒完被单,库古邀请子语去湖边散步。平静的湖面倒映着延绵的群山,湖水是绿色的,说不上清澈,倒是给人一种浑浊的错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贴着湖面游过,从绿色的水里探出来头,一瞬间又消失不见了。

库古感觉那东西在这片深不见底的浊水里蠢蠢欲动。这种难以抑制的欲望也可能来自源于他的身体,四周静悄悄的,湖对岸的农家大门紧闭着,或许他们都下地里干活去了。从这里到湖的另一头需要从民宿西边一公里处的黄土路走上好一阵子,穿过一片小树林。这片小树林同样也是通往村子的唯一的路,民宿的后面就是雕山,如果要去这里探险的话……

库古不知道子田和他的好伙伴石头约在哪里见面,石头的家就住在远处散落的几户人家里面吗?可能他们会把起点设定在湖的那头也说不定,毕竟那边的山不高,地势也缓。

这些都不重要,库古停下脚步,他轻轻挽起子语的手。重要的是现在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子语好像对自己也有好感,他们可以更进一步。

他必须更进一步,他搂住子语的腰紧紧贴着自己,子语的脸红得就像熟透的番茄。她一定愿意的,因为就算她不愿意,这里谁也听不见。

雕山又在呼唤库古了,他听到山谷传来低沉的呢喃,仿佛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

“呜呜。”

库古又想起那个女人,她痛苦地呻吟着。

他紧紧抱住子语,掌心从她纤细的腰部向下移动。

“等下……”子语小声说。

“怎么了?”

“我还没准备好。”

“你会准备好的。”他的手继续下滑。

“他们就快回来了。”

“谁?”库古觉得子语在他的怀里挣扎,只是微弱的,于是他更用力地抱住她。

“别这样,库古。”子语想要推开库古,她抬头看着库古,皱着眉头。

库古从她的眼里看到责备的情绪,她在责备自己,跟那些女人一样,刺痛的感觉扎进胸腔,库古觉得有点不满,他尽量不让自己的不满被察觉。

“怎么了?”

“我不喜欢这样。”子语说,手掌撑在库古的胸前。

那不仅仅是责备,库古认为他从子语的眼神看到了憎恶的感情,原来她也看不起自己,同那些该死的女人一样,仿佛自己是某种恶心的生物。库古觉得怒火中烧,他不喜欢反抗,讨厌被拒绝,他认为她们没有拒绝的权利,特别是她们对自己表现出好感以后。

竟然你也喜欢我,那就代表我拥有了为所欲为的权利,难道不是吗?总不可能错的是我吧?

库古的脸因为怒火而变得扭曲,他狰狞地咧着嘴,只是一瞬间,然后又恢复了原来表情,他松开手,温柔地抚摸着子语的头发。

“对不起。”他轻声说。

然后他听到了远处引擎的响声,子坊回来了。

子坊从沾满黄色泥土的三轮车下来,几天来一直下雨,这条黄色的土路早就变得泥泞不堪。他把裤管卷到膝盖,嘴里叼着一根滤嘴被咬得扁平的香烟。

“你们在干嘛?”他远远就看到子语和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子站在一起,气冲冲地走向他们。

“你回来啦,爸。”子语慌忙答应道。

“你妈呢?”

“去村子里采购了。”

“你和他在这里干嘛?”子坊用质问的眼神看着女儿,然后转向库古。

“没什么,就是随便逛逛。”库古笑着回答,已经听不到雕山的呼唤,他觉得身体里蠢蠢欲动的猛兽逐渐安分下来。

“爸,库古他帮我一起晒被子来着。”

“晒被子?小田呢?”

“去石头家了,他说午饭前就会回来。”

子坊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径直走回屋里。子语慌张地跟在父亲后面回到屋子里。

没过多久,母亲红林也回来了,带回来满满几袋的食材。采购回来的红林似乎心情不错,一边在厨房把需要保鲜的食材放进冰箱,一边跟子坊唠叨着。

“坐着石头家的车去的村里,石头妈刚好也要去村子里一趟,所有就把我捎上了。”

“是嘛。”子坊坐在饭桌前喝着自己泡好的茶。

“谁叫你没空。”她小心地责怪道。

“那也没办法,老家的屋顶漏水了,前几天一直下雨,我再不去修补屋顶家里都要被淹了。”

“反正也不住了。”红林小声地说,“所以呢?”

子坊回头看着红林。

“修好了吗?屋顶。”红林解释道。

“没有。”子坊不耐烦地说,“我现在要去县里一趟,买几桶水泥和防水涂料。”

“村子里没有吗?要跑到县里……”红林用手在围裙上蹭蹭,“吃完饭再去吧。”

“不了,吃完饭就来不及了,喝口水就出发。”

“带点干粮?”

“不了。”子坊起身,“小田呢?还没回来?不是说中午就会回来吗?”

“我去石头家找找?”子语忙说。

“算了,在这给你妈帮忙。”

子坊走到厕所快速地把脚上的泥土冲干净,换了一身干净的裤子和鞋子。临走之前他还是回到厨房带了一点面包装在袋子里。

库古站在走廊,小心地把头探进厨房。

“子坊先生要去青湖市?”青湖本是一个县城,在去年刚刚升级正式成为青湖市,但是这里的人还是习惯性地称那里为县。

“干嘛?”子坊没好气地回答。

“不知道可不可以坐你的车,我要想市里一趟。”

“终于要离开了吗?”

“不是,见个朋友。”库古讪笑着,“老是在这里白吃白住也不好意思,那个朋友刚好欠我点钱,昨天联系上了说是可以还给我。”

“是吗?”子坊看看低着头干活的子语,与其把这个可疑的男人留在家里。

“走吧。”他说。

“小田,等等我。”

“快点!石头!”

子田站在一块裸露出来的石头上,一只手扶着树干。

他们已经来到山腰,翻过这座山,就可以到达雕山。石头的家在湖的另一头,和子田家的民宿隔湖相望。他把地点约在石头的家,然后从他家这边的山脚出发。

明明自己家就靠着雕山,他还是选择绕远路。

一方面是子田的父亲禁止他到山里面去玩。

“对山要有敬畏之心。”父亲不只一次教导他,他倒是没有禁止子田去其他地方,比如说家门口那片静谧的大湖泊。可能是湖离自己家很近的缘故,子坊可以随时观察到儿子的动向。不过子田也很少在那里玩,顶多只是捡一些石头打打水漂,他从不下水,他觉得湖水太过浑浊,好像一个绿色的无底洞,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是暗朝汹涌,湖底永远都可以看到翻滚的灰色泥土,像是有谁在水里不停地搅动着。

但是山不一样,它不会像水那样限制你的行动,不会从你张开的嘴巴钻进去,让你无法呼吸,然后把你吞噬。

石头慢吞吞赶了上来,他和子田从小就在这个山里长大,爬山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但是跟身手敏捷的子田比起来,他还是太慢了。

“看到了看到了!”子田停下来脚步,眼前就是巨大的雕山,他们现在正站在相邻着雕山的另一座山的山顶。尽管他们现在是在山顶上,但是从高度来说仅仅够到雕山的山腰。这座山地势较缓,攀登起来相对容易。他家虽然是背靠着雕山,但是那里地势险峻,不利于作为起点。

大人们上山砍柴也是选择从石头家这一头出发,他们也认为子田家所处的位置太过险要,太费劲。这反而是子坊选择把民宿建在那里的原因,他喜欢安静,远离人烟,他可不希望每天睁开眼就是来来往往上山砍柴的人从他家门口经过。

随着时代的发展,就算是这么一个偏远的村落,家家户户也都逐渐用上了煤气灶。自从县里的路修到村子里,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慢慢离开了这个地方,别说山上砍柴了,连种田也只是村子里老头子用来消磨时间的活动罢了。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却吸引了不少徒步旅行的背包客,那些所谓踏上了寻找自我的旅程的人。

“纯粹太闲了,来他妈的找死罢了。”父亲四下无人的时候会这样评价他们。

嘴上这么说,却总是热情地迎接每个来民宿住宿的人,卖力地压榨着那些人身上的每一分钱。

子田翻过山头开始下山,相比上山,下山就容易多了。石头和子田并肩走着,躲开压低的树枝和凸起的石块。他们越走越快,下山的惯性牵引着他们。子田看着越来越近的雕山,那里长满了茂密的森林,整座山黑压压一片。山顶弥漫着一层白雾,暗绿色的雕山让子田想起家门口那片湖,有东西居住在那里。

子田有点胆怯,但是他们仿佛被雕山紧紧抓住,脚步越来越快。

他想起那些慕名而来的背包客,他们绝大部分人都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只矫情罢了,子田发现他们都会带着某一本书,仿佛圣经一般随身携带,那是某个同样乐衷寻找自我的作家写的,那本书告诉他们放弃一切,勇敢寻找自我,也不说去哪里,重点就是放飞自我。

姐姐曾经因为好奇书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偷偷向在这里住宿的人借来翻阅,却被父亲发现后遭到狠狠的训斥。

“别看那些东西!”父亲怒道,“这东西会让你脑子坏掉的。”

姐姐只得悻悻地把书还回去,但是她偷偷告诉子田其实她已经看完那本书了。

“怎么样?”子田好奇地问。

“无病呻吟罢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子田他们终于来到雕山脚下。

子田站在山脚下,暗绿色的雕山横亘在眼前,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子田可以感受到它的脉搏,扑通扑通喷涌着绿色的血液。他觉得自己的心跳越跳越快,跟这座绿色的山共振起来。太阳已升到最高处,曝晒在头顶。现在是正午时分,他答应了姐姐要在午饭之前回到家里。

虽然身处雕山最低处,但是这里的地势还是比周围要高出不少。准确来说他们正处于两座山的山谷之间,夹在两座山之间。左手边就是民宿门口那片绿色的湖,从这里就可以看到自家的房子。民宿的烟囱冒出徐徐的白烟,母亲这时候一定正在做饭,子田摸着咕咕直叫的肚子,犹豫要不要就此扭头回家,但是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

“走啊。”石头似乎没有回头的打算,催促道。

“可是……”子田看着幽暗的树丛,“我答应了姐姐要在中午回家。”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石头仰头看着山顶,“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真的住着蛊雕呢……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怕的人是小狗,你忘了吗?我就住在雕山旁边!”子田大声反驳,他痛恨被人看扁,就算知道那是激将法,或是玩笑话。

玩笑话也不行。

“也是。”石头黝黑的脸汗涔涔的,他吸了吸鼻子,走向葱葱郁郁的森林。

子田随手捡了一根木棍迅速跟上石头,落在后头的话一定会被石头取笑是胆小鬼。

雕山的内部比想象中更加昏暗,这里的树木遮天蔽日,地势更加险峻,粗壮的树根覆盖着厚重的青苔,盘根错节。因为前几天下过雨的缘故,森林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潮湿的空气很快把两人淹没,子田开始感觉有点冷。

一路上他们小心地在经过的地方做上记好,这里几乎没有人涉足过,所以留下的记号很容易就可以分辨出来。森林的可见度很低,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才能找到蛊雕,只是一路沿着高处攀登。

子田想起父亲的话,他不允许自己到雕山里面玩。也禁止他在所有的游客面前提起这座山,特别是关于这座山的传说。这里住着名为蛊雕的怪物,“蛊雕如豹,鸟喙一角,音如婴儿。”

“虽然那东西只是传说,但是总有一些不要命的旅客会听了传闻跑到山里。”父亲这么说道,“雕山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宫,曾经有过几个胆大的驴友约好一起去雕山,立下要征服雕山的豪言壮语,但是最后四个人上山只有两个人回来了。”

子田还记得,那是民宿刚刚建成的时候,这件事在附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上山的四个人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发了,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村里的书记听说有四个驴友消失在山里,连夜从村里赶到这里。正当他们组织好了搜救队想要上山的时候,其中两个人回来了,他们一路尖叫着从森林里逃了出来,连滚带爬。

嘴里还一直喊着,“它来了,它出来了。”

受到惊吓的两人很快被送到县里的医院,书记召集了村里所有的成年男人,组织大家点着火把进到山里进行搜救。

那时子田就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身后的雕山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在黑色的夜空下回荡。

父亲也是搜救队里的一员,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浑身都湿透了。他没有过多停留,匆匆吃过早饭,就又向着山里出发了。

最后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消失的两人,搜救行动在持续了一个星期以后不了了之。从那以后,父亲就禁止子田进到山里,也不让他对来这里的游客提起这件事。

“喂!小田。”石头突然拉住自己,子田回过神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潮湿的草丛里面。

“你干嘛!”子田说。

“你有没有听到?”石头神经兮兮地低声说。

“听到什么?”

石头举起手示意子田不要说话,“你听。”

幽静的森林只剩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子田缩着脖子侧耳倾听,只有风穿过林木之间,发出空灵的呼声。

突然,石头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子田不由地浑身一哆嗦。他听到了,那是一种尖细的啼哭声。

婴儿的嘤嘤啼哭声。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石头纠缠在一起的五官可以看出他害怕了。

“胆小鬼!”子田用颤抖的声音说,“要回家吗?”

“我才不是胆小鬼!说回家的可是你!”

“我是看到你害怕才说的!”子田说,他环顾四周,“要不然继续?”

“继续?”石头轻声说。

“嗯。”子田点点头。

本是来雕山寻找蛊雕的两人,不只为何避开婴儿的哭声往另一个方向继续前进,明明那才是蛊雕该有的声音。

那只吃人的蛊雕。

品牌:博集天卷
上架时间:2022-07-22 17:2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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