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游猫记

——也叫作，黑猫文暮的话本子。

传说海外有仙山，渤海之东，不知几亿千万里，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嶠，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吾并不知晓仙山的存在，但吾诞生之处猫之桃源可媲美海外仙山。传说仙山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猫之桃源虽无神仙居住，却是受南山猫仙所庇佑的洞天仙境，是吾等生灵居住安身的理想乡。这一切的缘起，要追溯到几百年前。

许久以前，此地尚未有桃源之迹，而仅有南山。由于是偏僻的蛮荒之处，此地的发展比中原地区落后得多。杂草丛生，人烟稀少。但经过世代的耕作和开辟，一个村子总算在此定居下来。南山也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景。

然而农业虽兴，鼠害虫灾却未治。其中田鼠之患尤为严重。每到秋收之季，本应包含丰收喜悦的村民却是怀着悲痛心情面对着被田鼠摧毁的田野，虽有丰年，似乎也与荒年无异。

一切却忽有转机。于山间出没的山猫正是田鼠的天敌，它的出现使鼠患平息，拯救了村子里的庄稼。村人认为拯救了田庄的山猫是带有灵性的猫仙，是尊贵的农业神，于是在她的带领之下，村子开始信仰猫神，迎猫以食田鼠。村人的信仰之力使山猫的灵力越发强大，最终修炼为真正能庇护一方的南山猫仙。传说猫仙大人原先便是天神身边的仙猫的转世，所以才能如此迅速地成长为仙神。

可惜好景不长，村子遭到了灭顶之灾。远比鼠患可怕得多的——山洪爆发。南山地势陡峭，在暴雨冲刷之下，建立在山脚附近的村子根本毫无抵抗之力，任由雨水和岩石蹂躏。且雨势之强，恐怕是数百年、千年所未有。

南山猫仙无力阻挡这一切，她的力量虽可保护农田，驱逐妖怪，却未强到足以抵御自然，已经是神仙的她，却发现自己仿佛和数百年前还是山猫的自己没有区别。她依然拯救不了一个人，尽管每个人都在虔诚地信奉着她，提到神仙时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总是说着，“一切都是多亏了猫神大人。”她却在这时什么都做不到。

暴雨持续了六天六夜，南山猫仙耗尽了所有灵力，村子也化为一片废墟。与天上的神仙不同，她是凡间修炼的地仙，与村人们共同呼吸同一片空气，此情此景直叫她伤心欲绝。突然，她感受到还有人类微弱的气息。南山猫仙连忙上前，原来是村长的妻子阿羚，村长早在前些年去世，近年村里的事务由她主管。阿羚性格最是温柔善良，信奉猫仙的虔诚之心更是一尘不染。

阿羚侧过身子，这时猫仙发现她身下护着一个约两岁的孩子。

——猫神大人，这个孩子就拜托你……。

阿羚看见她，挤出最后一丝笑容，把孩子交到南山猫仙手里，然后便咽气了。悔恨的情绪充满在她的心里，阿羚和其他村人灵魂中的信仰之力使她本已枯竭的神力又再次充盈，且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迹。本是灾难之后的荒凉之景，竟瞬间变成了生机勃勃的无垠草地。枝干破土而出，瞬间成长为参天桃树。南山本无泉眼，竟涌出奔流不息的瀑布。

随后，南山猫仙身上环绕的杜鹃花，变成了象征感情的白猫文霜。南山猫仙流下的眼泪，变成了象征智慧的赭猫文岚。南山猫仙项链上的寿山石，变成了象征健康的赤猫文晴。南山猫仙的爪子，变成了象征力量的青猫文雷。南山猫仙额前的黑曜石，变成了象征命运的黑猫文暮——也就是吾。而南山猫仙剩余的灵力，全部都用于守护猫之桃源——尽管代价是她不复存在。

说她不复存在，其实并不准确。猫仙大人的的灵力存在于整个桃源之中，她其实无处不在。虽然如此，但她的神识却十分微弱，几乎没有猫能感受得到。她的石像位于南山下的祠堂，仿佛普通的石像一样伫立在那，并没有任何不同地沉默。

只有吾曾经听过她的声音。

阿羚的孩子名叫文瑾。

作为劫难后唯一存活的人类，她从小虽然无亲无故，却在我们这群灵猫的庇佑下健康长大了，和其他人家的普通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眉目如画，双眸漆黑如夜，笑靥纯洁如铃兰，及腰发丝纤细如风中柳絮。与一般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吾感觉她灵魂的颜色比其他人要更透亮许多，是一个有灵气的孩子，与外面的凡夫俗子不一样。差别是没有差别，只差在这一点上。

自诞生以来，作为猫之桃源的主人和我们这些灵猫的主人，她和我们一起生活在这片乐土之中。在所有的灵猫之中，吾的资质最为普通。比起拥有各种本领的同辈们，吾并没有什么本事。文霜可以敏锐地捕捉他人情绪，轻易使原本尴尬的场景化为轻松愉快，只要和情感相关的内容，她都得心应手。文岚既能出口成章，又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过目不忘，真乃不世出的天才。文雷可以灵活运用五行元素，在速度力量上都有非凡的天赋。文晴可以运用法术的力量，痊愈一切伤口、或是使枯萎的花朵重新盛开。只有吾，似乎没有任何力量。明明是象征“命运”这种玄乎的东西，却表现最为普通。我们灵猫都知道，我们各自象征的事物是人类成长不可缺少的要素。我们灵猫的诞生，最主要就是为了让主人不欠缺这些，成长为一个独立而坚强的人。然而吾却似乎没有起到作用。吾只有能听到猫仙大人的声音这一点不同。

那是发生在主人十五岁生日翌日的事情。

在生日当天，主人对我们说了，她打算明年出外游学，修炼更厉害的法术，寻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回来建设猫之桃源。毕竟在灾难之后，这里就从人丁兴旺的村子变成了只有她一个人和几只猫的桃源，总感觉还是有点寂寞。南山猫仙牺牲自己换来的乐土，一定希望有更多人居住。而且，主人也应该去寻找自己的同伴了。

结果就在翌日，吾独自参拜石像时，猫仙大人那往常的恬然微笑中，右眼竟流下一滴眼泪。吾恍惚之间，竟已不在南山祠堂，而是处于一片缥缈迷雾之中。猫仙大人的容颜模糊不可窥，但那份亲切熟悉而又神圣的力量却相较平日强烈而真实了许多倍。吾惊于眼前景象之奇妙，又因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看到猫仙大人而迷怔。

吾听到了她那温柔又空灵的声音在彼方说道。

——瑾将在十七岁那年有一场大劫。

那是——令吾意想不到的言语。

——这是她命运中最困难、最凶险的劫难，但只要度过此劫，她便可一生顺遂。

——来年春天瑾出外之时，务必用抽签方式决定一猫伴其左右一同游学。其余灵猫守护在桃源之中……

猫仙大人蹲下来，抚摸着吾的猫身。笑容仿佛水中之月无可触摸。

——暮，请你一定要……

——把此事郑重告诉大家。

当吾想要质问那到底是什么劫数时，大人却已经转身消失。一瞬间，哪里还有浓雾，还有那个吾等的神仙。

看到这里，诸位应察觉到了，这是吾的回忆录。那天开始，吾似乎和以前的自己变得不同。如今想来，那是大概是吾那灵猫的能力觉醒的开端。那个时候，吾还不知道猫仙大人为何要把如此重要之事交于吾传达，然而如今吾却明白，猫仙大人早已知道吾与主人之间会有不同寻常的羁绊。大人明察，然而即便是能洞穿未来的神仙，也无法在那场劫数中给出吾等正确的答案。

吾乃黑猫文暮。由猫仙大人的黑曜石所化成。又名阿呆猫。只因吾喜好沉默，且众猫唤吾之时，吾常神游而反应迟钝，文晴便如此称呼吾。文晴乃吾最亲近之猫友，因她最为温和友善。当然，吾等猫灵彼此都相处十分融洽。但是这样快活的日子很快就要改变了，主人要离开，我们之中也要有一只猫跟她离开。

主人十六岁生日当天，便要进行抽签，选出那要和她一同游学的猫。终于，那一天到了。吾知道，所有猫都希望自己是那只可以和主人同行的猫。这是自然，毕竟我们都认为自己象征的东西对主人不可缺失。

文岚认为，这世间的一件件琐事，只要有智慧就能化解。即便其他猫有多大神通，智慧也是无法替代的。惟有它能让人以弱胜强，在复杂的人世中不被算计，将一切运筹帷幄于手中。

文雷认为，若真的只要有智慧就可以达成各种各样的事情，那么这世道早该有一大堆全才了。空谈理论并不实际，自己的经验和力量的天赋可靠。

文晴想的倒简单，有她在的话，主人就可以保证身体无恙、性命无忧了。没有健康的体魄的话有任何本事、天赋都没有用。

文霜则认为，世间百态，都逃不过一个情字，若是主人懂得人情世故，日子定能顺风顺水；懂得不为情所困，才能活得潇洒自在，从心所欲。纵是有再大力量，“心”这一关过不去也是白搭。

吾只是感到不解。既然各种要素都是不可缺少的，猫仙大人本意不是让我们陪伴主人成长，使她不“缺失”什么东西吗——既然如此，为什么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主人决定让我们在桃源西南处的五行阵进行抽签。五只猫，正好可以对应五个方位。她让我们自行选择位置，她抽中的方位对应的猫，便是陪同她出行的那一只。

若是可以，真希望吾能被选中……

方位被我们随意地选完了。异状出人意料地发生，吾只觉头脑异常昏沉，呼吸困难，似乎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眼前的景色无比清晰，出现了无数一闪而过之景色。集市，人海，森林，云彩，河川，雷雨……各种情形不断充斥视线、又像瀑布一样每个瞬间都在更新。这样的流动，竟有种时间仿佛像过去了百年一般的感觉。然而当吾回过神来，主人握签的手却仍未动半分——只是过去一秒而已。一切似乎尚未发生过，然吾却凭空多了一个强烈的想法，且呼之欲出，仿佛无法忍受的灼热感。

“主人，应当是这样才对！”

主人神色一顿，吃惊地看着我。原先她就要抽出一支签了——却忽然被打断。

“既…既然主人选了五行阵，既然五行各自有方位，东方对应青木，西方对应白金，南方对应赤火，北方对应黑水，中间对应黄土，我们每只猫的颜色刚好可以对上五行，不如按颜色来决定方位。”

不知道为何，吾明明在一瞬之间失神许久，却能清楚向主人表明自己的意思。

——可是，为何一定要遵循五行方位呢？猫仙大人只是让我们抽签而已。文霜说。

——选在这里、这种抽签方式，都是主人自己决定的吧。文雷说。

听罢众猫的讨论，主人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若是正确的钥匙，就可以开启合适的门。若是正确的咒术，便可产生相应的作用。如果说，由主人来抽签，地点位于五行阵，五只猫分别能对应五个方位，选中的方位就是那只主人最需要的猫——这能成为一种仪式的话，那效果应该会更好。

文岚说。

——那就按文暮的说法来好了。反正抽签的还是我嘛。主人思考了一会，最终说道。

于是我们便走到了各自的方位。吾既然是黑猫，那对应的便是北边。

然后那些签在她手中重新摇动。啊，那几秒简直无比漫长……最后，主人从中抽出一支签，那一刻，她的表情有吃惊，有疑惑，也许还有一丝失望。

诸位也能知道了吧，她选中了北方。其他灵猫也是十分吃惊，毕竟刚才提议的是吾，现在选中的也是吾。当时大家说了许许多多，只有文岚的话吾仍是记忆尤新。

“感觉有些奇妙。初来之时，众猫自行选择方位，主人自行抽签，两者皆是‘变化’的。经阿呆猫提议，众猫的位置被固定了，主人仍是自行抽签。看起来像是我们要被选择了，却又像是阿呆猫选择了方位？”

“若是代表了命运的黑猫选择了主人，可否看作命运选中了主人？反过来说，是主人选择了命运？”

时至今日，吾还是十分佩服文岚的智慧。大概也只有他才能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并且一语中的吧。吾总是在主人那一劫结束之后思考，若是那一天选中的是文岚，文雷或是其他猫，结局会不会是更好？然而吾在劫数来临之前，早便领悟到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即便如此。

吾却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毕竟吾是阿呆猫，总是想不懂呢……

又过了数日，吾和主人收拾好东西，临行前在祠堂参拜猫仙大人时，大人的灵力突然凝聚到吾身上，助吾化为人形。吾便变成了一个与主人年龄相仿的女童。只是不知为何双眼看起来漆黑无神，给人呆板之感。

吾和主人开始出外游历了。吾并没有任何神通之处，难免让主人失望。但我们一起在桃源相处长久，无论是谁，彼此之间都有深厚情谊，这些便不值得计较

南山离江南甚远。主人和吾跋涉千里，越过山丘，渡过急流，有时能在市镇上休憩些许时刻，有时则只能在山洞暂作停留。没有猫的辅助，主人只能自己不断修炼法术。就这样，变成了主人既要照顾自己又要照顾吾的情况，令人哭笑不得。

吾也未敢懈怠法术的修炼。但吾对五行法术基本没有天赋，仅有水系法术尚可。吾的属性是阴和阳，这种类型的修行者往往修炼方式各异，全靠个人领悟。吾却并没有什么头绪，只是最近也能使唤式神了。

大约十多天后，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鸣溪书院。在这里，我们度过了一年终日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光。但主人提出，她想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更加形形色色的人和妖，我们便离开了书院，来到了集虚修仙学院。它位于集虚山上，是汇聚五湖四海的人类与妖怪的修炼宝地。可谓一处开放包容、潜心修学的绝佳学院。主人凭着自己的实力轻松通过了入学考试，而吾则侥幸被考官认为是“属性特殊”、“潜力无限”、“灵力纯净”的“可造之材”（……）通过了考试。不管怎样，总算能继续陪着主人修行了，这样就好。

那一年，主人十七岁。

接下来，吾主要以主人的视角展开叙述，毕竟这是以她为中心的故事。凭借当年主人对吾所描述的情景、以及吾个人的笔墨，但愿尽可能地还原故事的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