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的一部电影《知音》,将小凤仙与护国大将军蔡锷的浪漫故事演绎得如泣如诉:“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化魂绕战旗。”小凤仙光彩照人的形象遂广为人知。
但历史上真实的小凤仙却并不总是那样光鲜无比。她和蔡锷的传奇经历只是甜蜜的一瞬,而苦涩和凄凉却伴随了她的一生。她隐姓埋名的晚年生活和最终结局,更是令人唏嘘。
凄凉的身世
关于小凤仙的身世说法不一,各方人氏众说纷纭。一说是湖南人,二说苏州人,三说钱塘人,还有说是扬州人。
余澹园的《平山堂札记》说,扬州天宁门西细柳巷有盐商世家尤氏,第三代尤存仁夫妇仅生一女,即是小凤仙。当小凤仙7岁那年的除夕,忽然闯来县府差役,把尤存仁拘捕而去。尤妻惊慌之下往娘家求援,娘家姓沈。沈家施以银两放回尤存仁,但他3个月后一命呜呼。当年一把大火又将尤家烧得片瓦无存,尤妻又在火中毙命。小凤仙先成了孤女,投靠外婆家。哪知她二舅因吃喝嫖赌欠下债务,以500大洋把她卖给苏州阊门“风月居”妓院。从此小凤仙落入火坑。
30年代上海《新闻报》曾刊出范烟桥的一篇文章《小凤仙身世之谜》,说“小凤仙是扬州街头一弃婴,幸遇瘦西湖留香院红妓凤仙见怜拾抱收养,因不悉父母姓氏,后承义母之名叫做小凤仙。”
《民初史略》一书记载:“小凤仙,原名筱凤仙,浙江钱塘人……堕入妓籍。相貌乏过中姿,性情甚是孤傲,所过人一筹的本领则粗通翰墨,喜缀歌词,裨生成一双慧眼,能辨别狎客才华。都中人士,或称她为侠妓。”“自言本良家子,因父被仇人陷害,乃致倾家破产,鬻己为奴,辗转入勾栏。”
这些记录虽然对小凤仙的籍贯说法不一,但她凄凉的身世却明白无误。这个可怜的女子因家庭变故,从小跌入火坑。
后来随着对小凤仙研究的深入和她本人的自述,她的身世之谜才逐步揭开。
小凤仙原名朱筱凤,后改名为张凤云、张洗非,满族旗人,原籍浙江钱塘。她的父亲姓朱,是一个没落的满族八旗武官,后被解职。光绪年间全家流寓湖南湘潭,后到杭州,1900年8月小凤仙就在杭州出生。生父殁后,因母亲是偏房,备受大母虐待,不得已乃和生母离开朱家单过。不久母亲病逝,一位姓张的奶妈收留抚养她,所以就改姓张,名凤云。1911年10月武昌起义爆发,那时张奶妈带着她正在浙江巡抚曾蕴家帮佣。随后,杭州革命党人炮轰巡抚衙门,张奶妈就带着她逃亡上海。因衣食无着,便让她跟着一位姓胡的艺人学戏,到南京卖唱为生,取了艺名“小凤仙”。
1913年8月,革命党人在南京发动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北洋军阀冯国璋率部攻打南京,战火持续近两个月。小凤仙跟着胡老板逃回上海,张奶妈则去了江西。这年小凤仙已是13岁,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胡老板将她卖给上海曾出版过庸俗小说《鲁男子》的风流文人曾孟朴家当奴婢,后来曾孟朴又把她带到北平,“转让”给著名的“红灯区”——八大胡同里的陕西巷云吉班卖唱。小凤仙自幼聪颖,识文断字,会拉二胡,会弹琵琶,会唱京剧,会写歌词,很快便以“色艺俱佳”脱颖而出。更因她与云南都督蔡锷的一段情史闻名于世。
冷艳的初会
由于小凤仙性格高傲,吹拉弹唱天赋过人,所以很能识别来访者的文化教养,可惜遇到的不是脑满肠肥便是胸无点墨的庸碌之辈。当曲终人散的时候,她时常暗自垂泪,慨叹自己不幸的命运,企盼着能够早日遇到一位知音,一效历史上的风尘女子,畅叙衷肠,跳出火坑。
护国大将军蔡锷的出现,使她的这一愿望变成了现实。
当时袁世凯窃取政权妄图称帝的野心暂时没有暴露,蔡锷对袁抱有很大的幻想。就连梁启超也被蒙蔽,当了袁世凯政权的司法总长。时任云南军政府都督的蔡锷感到地处边陲,难以施展抱负,就给他的老师梁启超写信,希望调出云南。而袁世凯对拥有很强军事实力的蔡锷始终怀有戒心,见蔡锷有此念头,正中下怀,1913年底遂发布命令将其调到北京。委任“昭威将军”、“全国经界局督办”等一大堆虚衔,并面许将来“陆军总长一职非将军莫属”,而暗中却对他严加监视。袁曾对左右说:“此人之精悍,远在黄兴及诸民党之上,即宋教仁或亦非所能匹。”
随着袁世凯企图登基的部署紧锣密鼓地进行,蔡锷对袁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他悄悄跑去天津与梁启超等人商议抵制袁世凯称帝事宜,他们设定的方案是:一旦袁世凯公开称帝,云南立刻宣布独立,然后依靠云贵及广西的力量攻下四川、广东,争取三四个月后在湖北会师,“抵定中原,直取京师”。梁启超对蔡锷说:“君子伺机而动,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妨假装赞成帝制,同流合污,先打进他们的圈子,再设法送走家眷,而后相机脱身。”
蔡锷回京后就装出与梁启超分道扬镳的样子,逢人便说“我们那位梁先生是书呆子,不识时务”;同时他又主动与人一同上书袁世凯“请行帝制”,公开发起赞成帝制的签名活动。在生活上,则“溷迹于娼寮之中”,显出乐不思蜀的放浪神态。而实际上,蔡锷正抓紧与云贵川等各方秘密串联,策划着一场大规模的讨袁军事行动。
也就是在这期间,奏响了一曲旷世恋歌。
为迷惑老袁,也是听了风流文人曾孟朴的介绍,蔡锷常到八大胡同走动,在云吉班结识了小凤仙。那天蔡锷打扮成商人的样子,有人引他见了这位有些名声的美女——娇小玲珑,姿色中等,吊眼梢,翘嘴角,皮肤不算白皙,性情却孤傲冷峻,眼睛里透出一种少见的书卷气息。略作寒暄后,小凤仙问及职业,蔡锷诡称经商。小凤仙嫣然一笑:“我自落入风尘,生张熟魏阅人多矣,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丰采的商人,休得相欺。”
蔡锷大为惊讶,说:“京城繁盛之地,王公大臣、名士才子如过江之鲫。我贵不及人,美不及人,才不及人,你怎么就说我有丰采呢?”
小凤仙说:“现在举国萎靡,无可救药,天下滔滔,国将不国,贵在哪里?美在哪里?才在哪里?奴独重君,因君面目中有英雄气,不似那寻常人士,醉生梦死呢。”
“何以见得?”蔡锷问。小凤仙笑而不答。
蔡锷在房中慢慢走动,见湘帘幽静,妆台古雅,条屏虽多但多是泛泛之词,便说:“在下送你几个字如何?”小凤仙连忙磨墨濡笔,蔡锷一挥而就:“自是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上款题着“凤仙女士粲正”。小凤仙直觉得这幅字一扫酸腐的脂粉气,逼人的英气直透心脾,便说:“上款既蒙署贱名,下款须请实署尊号。彼此溷迹都门,你我虽贵贱悬殊,终非朝廷钦犯,何必隐姓埋名?大丈夫行事自当光明磊落,若疑我有歹心,天日在上,应加诛亟。”蔡锷推辞不得,乃署名“松坡某年某日”。小凤仙说道:“你就是大家议论纷纷的蔡都督么?怎么改换衣服到这里来呢?”蔡松坡假意说不过是图些功名富贵而已,不料小凤仙却正色道:“我的陋室龌龊,容不下你这富贵中人!”蔡松坡哈哈一笑:“既然下了逐客令,久留无益,有缘再会,告辞!”
这就是他们的初次相见。虽然在“冷艳”中度过,但小凤仙的言谈举止令蔡锷钦佩不已,在烟花队伍中,竟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奇女子,“我此次入京,总算不虚此行了。”
冒死的援助
蔡将军知道了小凤仙的身世后,十分同情。一次,张奶妈从江西来北京,找到胡老板和小凤仙。蔡锷问他们是什么人?小凤仙说张是她的母亲,胡老板是是领家(押账的债主)。于是蔡锷就出钱替小凤仙赎了身。小凤仙与奶妈在外面租了房子,但仍在云吉班“上班”,并与蔡锷感情更深。蔡锷教她读书习字,常给她讲解《
三国演义》、《
水浒传》故事与做人、为政的道理。后来也给她透露些反对袁世凯称帝的事,使小凤仙对政局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蔡锷与小凤仙如胶似漆。他对“筹安会”的大头目杨度说:“小凤仙的脾气,人家说她不合时宜,其实她也是呆头呆脑,不惯作妓女腔,与人不合,与我却情性相投,所以我独爱她呢。”民国4年初,蔡锷在北平东华门外萃华楼举办他与小凤仙的定情宴会,梅兰芳、袁克定、杨度等社会名流前往助兴。蔡锷当场给小凤仙写了一副对联:“不信美人终薄命,从来侠女出风尘。凤云女士雅存邵阳松坡。”他后来又赠她几副对联:“有美一人凤兮凤,与卿同梦仙乎仙”;“此地有凤毛麟角,其人如仙露明珠”;将“凤仙”这常字俗名演绎得高雅至极。他托好友梁士诒买了前清某侍郎废宅一座,大兴土木装修,到处扬言为小凤仙“建造华屋”。
蔡锷的这些活动惹恼了夫人刘侠贞,劝他力戒“酒色二字”,“大丈夫应建功立业,留名后世,怎能寄情勾栏,坐销壮志呢?”蔡锷“恼羞成怒”,把家具打烂,又对刘氏拳脚相加,把他家居住的北京棉花胡同弄得鸡飞狗跳。袁世凯闻听急派人前去调停,也无济于事。气得蔡老太太和儿媳刘氏回了湖南老家。袁世凯知道后说他是“风流将军”,“蔡松坡果真乐此不疲,我也可以高枕无忧,但恐醉翁之意不在酒。”
老袁一面叫他的大儿子袁克定拜蔡锷为师,排定课程学习军事和为将之道;一面又派他的另一个儿子袁克文常驻八大胡同,秘密监视蔡锷行踪。又风闻“经界局关防密电云南反对帝制”,遂对蔡锷愈加怀疑。袁世凯的怀疑没错,蔡锷一方面与小凤仙打得火热,机智地将家眷“气”走;同时给云南将军唐继尧发去密电“帝制将成,速即筹备”。10月中旬,有5名不速之客窜入棉花胡同的蔡公馆,“翻笼倒箱,颇极骚扰,其势汹汹,不可理论”,结果一无所获。他们虽说“奉袁总统令,查抄何姓盐商赃物,恐怕是弄错了地方,误会”,但给蔡锷敲了警钟,他意识到北洋政府不会放过他,北京不可久居,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1915年12月1日,离袁世凯登基即位还有11天,蔡锷神秘地消失了。
小凤仙后来讲述了她帮助蔡锷成功出逃的经过。这天蔡锷又来到八大胡同吉云班,向她透露了打算出逃举义的实情,“决计不顾生死,非要逃脱羁系不可”。北京侦探如林,恶网密布,蔡请求小凤仙给予援助。但小凤仙却决定与其“生死同行”,蔡锷说:“卿虽具有壮志,但此行颇险,若与卿同行,不但于卿无益,并且于我有害,且阻碍共和前途。将来成功之日,必不相忘!”小凤仙说:“功成名立,偕老林泉,这是我的夙愿,诚能得此,那是莫大的幸福了。”她虽然依依不舍,但为了救国大业和她千载难逢的心上人,只有孤注一掷。她借掌班那天过生日人多杂乱的机会,先是有意将窗帘挑起,让外面的人可以看见屋里的情况。蔡锷装作去厕所,衣服、怀表都没拿,使监视的人以为其不会走远。此时小凤仙又把窗帘放下,外面无法判断屋里情况。这样蔡锷得以从后门从容逃走。蔡登上了开往天津的三等列车,在梁启超的接应下,第二天换上和服,搭乘日本邮船“山东丸”直驰东瀛。
蔡锷全家合影
对于这一举动,民国以来的史籍资料中多有叙述。刘禺生《洪宪纪事诗》中有“缇骑九门搜索遍,美人挟走蔡将军”。蔡东藩的《民国通俗演义》,张相文的《小凤仙传》,黄毅的《袁氏盗国记》,哈汉章的《春藕笔录》,以及李丕章的《护国军中见闻二三事》等著作,均记载了“侠女”小凤仙冒死帮助蔡锷脱身离京时惊心动魄的一幕。
蔡锷到日本后立即给袁世凯写了一封信:“……兹者帝制发生,某本拟捐埃图报,何期家庭变起,郁结忧虑,致有喉痛失眠之症,欲请假赴日就医,恐公不我许,故而微行至津东渡。且某此行,非仅为己病计,实亦为公之帝制前途,谋万全之策。盖全国士夫,翕然知共和政体,不适用于今兹时代,固矣!惟海外侨民,不谙祖国国情,难保无反对之心,某今赴日,当为公设法开导之,以钳制悠悠之口。倘有所见闻,将申函钧座,敷陈一切。”
老袁接到蔡锷的信,气得火冒三丈,此人潜赴东京还不说,竟公然反对帝制。于是急电驻日公使陆宗舆侦查蔡锷行踪,并“相机刺杀,免贻后患”。就在陆接到这封电报以后,蔡锷躲过数次追杀,离开日本到了香港,又绕道越南,于1915年12月19日到达云南昆明,当日袁世凯下令成立登基大典筹备处。12月25日,蔡锷通电全国,宣布云南独立,成立军政府,并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配合孙中山开始了震惊全国的护国运动。这距离他在北京告别小凤仙仅有24天。
袁世凯曾下令追查蔡锷出逃事件,讯问过小凤仙。她回答:“我一个小女子,怎知将军意欲何为?”找不出证据,只得将当时负责监视的几个人教训一通完事。
蔡锷水陆兼程,戎马倥偬,他无暇顾及小凤仙。这期间,他作为中华民国护国军主力、第一军总司令进军四川,与袁军主力10万人马艰苦作战。第二、第三军总司令李烈钧和唐继尧也分别起兵。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恢复民国,仅做了83天的“皇帝”;6月6日袁世凯在举国唾骂中一命呜呼,护国战争取得全面胜利。新任大总统黎元洪任命蔡锷为四川督军兼省长,授勋一位。蔡锷为举义倒袁、“再造民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曾经助了一臂之力,掩护他成功走出第一步的小凤仙,也是功不可没。
泣血的桃花
小凤仙因受蔡锷的垂青而名声大噪,一些纨绔子弟也趁蔡锷不在北京的机会力趋云吉班,渴望同小凤仙一夜缱绻,从而赢得与蔡锷“同靴兄弟”的美名。但小凤仙处之淡然不予理会,她决定对蔡将军从一而终,坚守着那一份刻骨铭心的思念。在蔡将军率军征战的日子里,小凤仙天天关注他行军打仗的消息,自是闭门谢客,等待着心上人派人来接。对于她来说,分别虽然只有几个月,但时间是那样漫长。她急得给蔡锷写信“拟履行前约,愿来川中伴君”。有一天,她终于等到蔡松坡从成都寄来的信,信中说:“自军兴以来,顿膺喉痛及失眠之症。今兹督川,难却黄陂(黎元洪)盛意,故勉为其难。俟各事布置就绪,即出洋就医。尔时将挈卿偕行,放浪重洋,饱吸自由空气,卿姑待之!”
这封信虽然答应带小凤仙去日本风光,但所述病情更使她耽心;有心去看望,兵荒马乱不可能成行,只有焦急地等待着。
然而蔡锷的喉疾愈发严重,即向中央政府请假赴日就医,并推荐总参谋长罗佩金代理。临行前,他发布了情真意切的《告别蜀中父老文》:“人孰无情,厚我如斯,锷知感矣。……锷行矣,幸谢邦人,勉佐后贤,共济艰难。锷也一苇东航,日日俯视江水,共证此心,虽谓犹未去蜀可也。”1916年8月9日,蔡锷离开成都沿江东下,到达上海。沪上各界隆重欢迎,但因喉痛失音,只得书面婉谢。梁启超闻讯专程从广东赶来探视,嘱咐他“在此地养病,还须谨慎要紧。帝制余孽,往来南北,幸勿遭他毒手。”月底一个晚上,他亲送蔡锷登上去日本就医的轮船。不消说,因病情危急,偕小凤仙同行的承诺也不可能兑现了。
先是入日本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治疗,被诊断为喉结核,后转院手术也无回天之力。3个月后宣告不治,临终前,蔡将军口授遗电呈中央政府:“愿我人民、政府协力一心,采有希望之积极政策;在川阵亡将士及出力人员,恳饰罗、戴两君(指代理其职务的罗佩金、戴茂)核实呈请恤奖,以昭激励;锷以短命,未克尽力民国,应行薄葬。”1916年11月8日下午4时,再造民国的元勋蔡锷将军,在日本福冈医院逝世。年仅34岁。
蔡松坡在日本逝世的噩耗传来,举国震惊,万众哀痛。11月10日黎元洪大总统向全国及各省发布命令:“勋一位上将衔陆军中将蔡锷,才略冠时,志气弘毅,年来奔走军旅,维持共和,厥功尤伟。前在四川督任内,以积劳致疾,请假赴日本就医,方期调理可痊,长资倚畀,遽闻溘逝,震悼殊深。……并交国务院从优议恤,以示笃念殊勋之至意。此令。”还同时决定嗣后在长沙举行国葬,并于11月12日至15日在北京中央公园搭设灵堂举行公祭。各大报纸发表了公告。
小凤仙等到的却是心上人的死讯。她捧着登有蔡锷讣告的报纸,又拿出不知读了多少遍的蔡锷给她的信,悲痛欲绝,泪如雨下。
她虽然与蔡锷相识、相交只有两年时间,但炽热的爱情已经矢志不渝。她的命运已和蔡锷连结在一起。她想起临别的时候蔡将军说的话,“等回来就同你结婚”。后来蔡锷的母亲知道了为掩护儿子出京,他们有意演了“苦肉计”,制造家庭不和的舆论,以麻痹袁世凯,蔡母很受感动,就派人接小凤仙来家里,但她没有同意。她感到自己“地位低微,文化粗浅”,配不上蔡将军,更怕给他带来麻烦,宁肯做他的红颜知己。后来她曾后悔地对人说:“唉,我的命不好,当时跟老蔡走就好了。”
蔡锷的灵柩运回上海,上海军商学各界及驻沪使节为他举行追悼会,中央也派员致祭,素车白马,竞集沪滨,极尽哀荣。小凤仙托人送来一副挽联:“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东吴名将周瑜35岁英年早逝,以小乔相伴威震三国;隋末英雄李靖,在红颜知己红拂跟随下横扫岭南。他们都是小凤仙景仰的偶像,以此怀念她与蔡锷非凡的恋情。
国民政府也在北京中央公园为蔡锷举行隆重公祭,前去参加祭奠的有黎元洪、孙中山、冯国璋、段祺瑞等首脑以及政府各部、驻华公使、各界群众,灵堂大厅摆满了花圈和挽幛。
孙中山写的是:“平生慷慨班都护,万里间关马伏波。”
梁启超写的是:“国民赖公有人格,英雄无命亦天心。”
堂中一副用白缎书写的挽联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只见正文前的一行小字写着:“今世知音来生续缘松坡先生小别”,落款“凤云敬挽”——这是小凤仙请著名的笔记小说《新世说》作者、北洋政府法制局长易宗夔代撰的中国近代的一副名联,写的是:“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哪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据说公祭时,小凤仙身穿蓝布大褂,亲往志哀。当她随民众步入灵堂向蔡锷遗像鞠躬时,被京师大学堂的学生、小凤仙的好友苏芸发现,并看见她哭昏在栏杆旁,连忙扶起,她们约好在云吉班细叙。可是当苏芸第二天来到云吉班时,见到的却是小凤仙留下的一份绝命书。遗书写道:“妾与蔡君,生不相聚,死或可依。或者精魂犹毅,飞越重洋,追随蔡君,依依地下,长作流寓伴侣。如或不能,妾愿化恨海啼鹃,望白云苍莽中,是我蔡郎停尸处,夜夜悲鸣罢了。”这份泣血别书传遍京城,脍炙人口。
当时的报纸上盛传小凤仙自杀,以身殉情。但1916年11月30日的《长沙日报》却有一条《警署传讯小凤仙》的报道,说警察就“殉情”之事问及小凤仙,她则回答:“几与蔡先生感情殊笃,彼闻其死,不胜悲痛。”警官说生命至重,不可轻生,她却说:“个人之事,可不必管。”
但从此她便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年她17岁。
曾有人作诗叙述他们的惊世情缘:“英雄儿女意绵绵,红拂前身小凤仙。瑶树琼花零落尽,白头宫女话当年。”
就像白头宫女说着唐玄宗的传奇故事,小凤仙当年的凄美与辉煌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而对她是生是死的种种猜测也一直流传不断。她真地追随她的蔡郎而去了吗?
无奈的求助
可以肯定地说,小凤仙并未殉情而死;那么她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几十年的追踪探访终于解开了这个谜团。
那天深夜,她写下遗书后便悄悄离开八大胡同,踏上开往天津的火车。她本来想在车上自杀,但意外的列车事故使她无暇顾及,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在天津租了一间大院的陋屋,靠替别人做手工度日,开始了隐居生活。
直奉战争在京津两地打响,奉军一位姓梁的师长率部进驻小凤仙居住的大院,于是他们认识了。小凤仙被其军人气质所吸引,梁师长也钟情于小凤仙的美貌和谈吐。不久奉军兵败,梁师长带着小凤仙来到他的老家辽宁铁岭,做了他的四姨太。1940年梁病故,小凤仙便和梁的马弁王尚世生活在一起。小凤仙在铁岭举目无亲,想到这里就是自己最后的归宿吧,就拿出积蓄盖了6间新房,拴了两辆马车,还开了一爿“广元和”糕点铺。据说后来王尚世拿着小凤仙的钱出去做生意,结果一去不归。她便卖掉房产,解放时流落到了沈阳。
无所事事的小凤仙常到皇姑区的金城电影院听评书。早已丧妻的李振海也是个爱听、爱讲评书的老书迷。两人都住在大西门附近,这样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了。1949年,53岁的李振海和49岁的小凤仙结为秦晋之好。从此,她便成为3个男孩、1个女孩的继母。她还改为“张洗非”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她在沈阳共生活了5年。
“其实,小凤仙与父亲在这之前也许早已认识,”已有76岁的李桂兰回忆说,“我父亲李振海年轻的时候在张作霖大帅府上做事,那时小凤仙常来沈阳看望赵四小姐,因此我父亲完全有可能认识这位张府的常客。两个人有个最大的共同爱好,就是特别爱听评书。”(马薇:《小凤仙在张氏帅府结下最后情缘》,载2005年10月27日《时代商报》)。据李振海的子女说,他们的父亲离开张府后到中街一家金店烧锅炉,解放后在张学良胞弟张学思帮助下,进入东北人民政府当锅炉工。小凤仙先是在一家被服厂做工,以后到东北人民政府统计局出版部一位叫张建中的人家做保姆。他们夫妻虽有些收入,但由于家里人口多,生活仍很拮据。
1951年初,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率团去朝鲜慰问志愿军,途经沈阳并演出,下榻于东北人民政府交际处招待所。小凤仙闻讯后,很想见见这位昔日在北京时的旧相识,并想求得他的帮助,就给梅兰芳寄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梅兰芳同志:
闻已来沈,不胜心快。今持函拜访,在三十四年前,于北京观音寺(名字记不住了)由徐省长聚餐一晤,回忆不胜感慨之至。光阴如箭,转瞬之间,数载之久,离别之情,难以言述。兹为打听家侄张鸣福,原与李万春学徒,现已多年不见,甚为怀念。
梅同志寓北京很久,如知其通信地址,望在百忙中公余之暇,来信一告。我现在东北统计局出版部张建中处做保姆工作。如不弃时,赐晤一谈,视为至盼。此致,敬礼。
原在北京陕西巷住,张氏(小凤仙)现已改名张洗非。来信通讯处,南市区,大西区德景当胡同二十一号李振海转交张洗非。”(引自许姬传:《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中华书局1985年5月版)
梅兰芳收到交际处传达室送来的这封信后,兴奋异常,他说想不到小凤仙落魄沈阳,这人可不能不见。人家在关键时刻仗义勇为,为国家出过力,我们比不了,我们只是在舞台上唱唱戏。立即写信约她出来晤面。小凤仙那天穿上最好的衣服,打扮得像过节一样,在继子李有才的带领下来到交际处,但没有见到梅先生。第二次小凤仙带着女儿李桂兰又去,“即使这次我们也还不知道继母就是小凤仙。不过看到京剧大师对她的客气程度,隐约感到,继母决不是一个普通人。”李有才这样回忆当时的印象。
这次小凤仙与梅兰芳作了一次长谈,并交给梅当年为追悼蔡锷亲笔写的一首诗:“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泉台若无觅君处,愿化啼鹃望东瀛。凤云绝笔。”梅兰芳见到这份30多年前的信物,不胜感慨。这次与小凤仙的会见,在座的有梅氏夫妇和梅先生的秘书许姬传。据许姬传后来撰写的《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记载,当时小凤仙向梅先生叙述了自己的身世和沦落烟花的经过,以及与蔡锷相识并帮助她逃离虎口的情况。当她讲到蔡将军曾经为她赎身,给她来信谈到在讨袁护国战争中喉疾加剧,去日本就医逝世时,声音哽咽,泣不成声。梅兰芳关切地询问她的生活情况,她感慨万分,讲了她30多年的颠沛流离和目前状况,“起先在一家被服厂,现做保姆工作。我是靠劳动吃饭。”梅安慰她说:“你的生活问题,我跟交际处商量一下。人民政府一定会照顾你的。”当天,梅兰芳宴请了小凤仙,分别的时候还送给她一笔钱。
梅兰芳十分同情小凤仙的遭遇和处境,马上托付交际处李桂森处长“无论如何想办法”,并写信通知小凤仙与李处长联系。1951年6月23日,小凤仙被正式安排在东北人民政府机关学校(即机关幼儿园)当保健员,负责保管和发放儿童衣物,有了一份较稳定的收入。为此,她十分高兴,于6月28日特地写信给梅兰芳表示感谢,信中说:“梅先生:别后转眼之间两月多。当梅先生启程时,捧读大札,即按所指去李处长处请示,以梅先生之帮助,现已蒙李处长之介绍,在政府机关学校当保健员,于星期一(二十三日)正式上班。我的前途光明是梅先生之援助,始有今天。决依领导指示,遵守工作,以报答大恩……张洗非,一九五一年六月二十八日”。(见《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
梅兰芳回到北京后即收到小凤仙的信,但再未回信。他遵照小凤仙嘱咐,对她的身世与行踪守口如瓶,仅将此事告知秘书许姬传和华北大学教授、近代史专家荣孟源。数年后,荣孟源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梅兰芳也在1961年病故,在政治气候日益紧张的情况下,小凤仙便被人间遗忘了。但许姬传在他出版的《见闻录》中肯定地说,小凤仙是解放后还活着的一个卖唱女,决不是烟花妓女。他援引上海《文汇报》曾载署名岳山发表的《小凤仙其人》说,曾孟朴介绍蔡松坡认识小凤仙后,蔡与梁任公(启超)密谋反袁,得到小凤仙的冒险援助,这都符合历史事实。许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强调,“小凤仙决不是烟花妓女,而是一个卖唱女,一个解放后仍活着的,为人民而工作的保健员。”他还针对境内外的电影、戏剧中对小凤仙的不实描写特别指出:“编剧们不能违背客观事实,把她写成一个‘烟花妓女’;更不应该昧着良心胡编乱造地说她‘服毒而死’……她不但没死,还坚强地活了下来。”她是什么人呢?她是一位“曾经推动民国历史进程的历史人物”。作为跟随梅兰芳30多年、90岁时去世的文史工作者,许姬传先生的第一手见证无疑是有说服力的。
苦涩的结局
但许多人还是把她看成一个只不过是有些文化的“高级妓女”,对“历史人物”的说法并不完全认同。原因可能是由于距离当时的年代过于久远造成的历史隔阂,再加上一般对“妓女”的世俗眼光,小凤仙的历史作用便被淡化了。试想,如果没有小凤仙的帮助,蔡将军也许出不了北京,历史将会怎样写呢?所以在蔡锷发动护国战争当中,小凤仙也是许一个砝码,对这个砝码不能说得太重,也不能估得太轻。作为小凤仙来说,她帮助蔡锷出逃的出发点,也许不完全是为了“护国”,但客观事实却影响了历史。这是不容置疑的。
不管怎么说,小凤仙还是她自己,她无法改变命运的安排。尤其是她走出京城以后,完全是一片飘零的浮萍。但生活再窘迫艰难,她与生俱来的天性是不会改变的。人们对她不平凡的身世一无所知,只是看她长得很漂亮,白皮肤,大眼睛,瓜子脸,谁也猜不出她的实际年龄。
“爱美,整洁,不爱干活。”这是李桂兰对继母的印象,“母亲刚进家门时,就很与众不同。她爱听评书,爱唱戏。每次出门前都把头发梳得光亮光亮的,长发全部梳在脑后,做成一个很规矩的发髻。她还爱穿蓝色的碎花旗袍,旗袍的一侧别着一块小手帕。一米六左右的个儿,不穿高跟鞋,走起路来也一扭一扭,特别美……”
李有才的妻子佟桂英回忆说:“婆婆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也是一个要求进步的人。那时候,无论街道组织什么活动,婆婆都积极参加,有时候还拉着二胡唱上一段,宣传党的政策,歌唱社会主义。”
尽管小凤仙过着平静的生活,但也时不时地想起几十年前那段难忘的岁月。子女们看到她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静静地看,那是她和一个年轻将军的合影。照片里的将军很英武,肩膀上戴着很大的肩章,衣服上佩戴着金黄色的穗。他们问“这是谁呀?”她只是淡淡一笑:“这是一个朋友……”
小凤仙游手好闲,但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晨出去遛弯儿,衣服从来都是自己洗,性情温和,知书达理,对孩子们特别有感情。她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几乎每餐都要喝两盅白酒。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去听戏,听得有滋有味。“无论从哪看,她都是一个不一般的人”,子女们只是从她与梅兰芳的接触中证实了这种猜测,但对于自己的经历,她却从来不讲。他们的父亲李振海也不讲。她默默无闻、平平淡淡地生活在市民中间。
1954年秋,小凤仙患上了类似老年痴呆和脑血栓的病症,生活不能自理。去世前一周一直想说话,但就是说不出了。谁也不会把眼前的这个老太婆与那个名满京华的小凤仙联系起来。她终于走完了54年曲折而苦涩的人生之路。
她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女,也没有找到任何自家亲戚。丈夫把她生前最喜欢的照片和衣服放进棺材,埋葬在皇姑区塔湾的山林里。她谜一样的身世和经历也埋入厚厚的黄土中。在她去世几十年后,人们才通过种种渠道,知道了这个晚年多病而孤寂的老人,就是那个震动民初历史的风云女子。
责任编辑谢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