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相簿生產者計劃2】專訪龍男‧以撒克‧凡亞思(上)


《我的莒光作文簿》(2002)劇照




訪談時間|2014 年 3 月 9 日,星期日,16:00 pm
受訪者|龍男・以撒克・凡亞思(導演簡介
訪談者|游千慧、林木材、李家驊

 

編按:搭配本期《紀工報》的主題「紀錄片與社群」,透過國內外的紀錄片創作者的經驗,探究紀錄片拍攝與放映對在地社群的意義與影響,試圖探究紀錄片與社群建立的關係。《紀工報》從【國家相簿生產者計劃 2】精選影人專訪龍男・以撒克・凡亞思,以供讀者了解這位資深電影工作者之創作脈絡的延伸閱讀參考。



_請談談您拍片的緣起,早期的拍片手法是如何被養成?


龍男・以撒克・凡亞思(以下簡稱龍男):其實我不是一個很用功的學生,大學的時候花很多時間在看電影。高中時期還是底片機時代,我喜歡拍照,爸爸買給我一台效果不算太好的相機,某種程度上,我就是想藉著影像,嘗試做別人不想做,或者做不到的事情。我常常拍攝花朵、電線桿上的電線,嘗試自以為不同的構圖,也可以說是附庸風雅。大學時期,開始會去爬文鑽研、參加攝影社,那時會存錢去買相機、選廠牌、認識各種不一樣變焦效果的鏡頭。上大學那年選填社會系則是陰錯陽差,原先想念的是新聞系,覺得能夠在畢業時做一些類似報導的東西,加上當時常在拍照,又喜歡阮義忠與張照堂的作品,欣賞他們走社會寫實路線,卻也具有自己的風格。

 

選填社會系是因為我有原住民身分(有加分),可以選到所有我想要的科系,那時覺得社會系出來可以選擇當新聞記者,比較有彈性,當時還不知道社會系會把我導引到什麼地方,但就這樣決定了。大一的時候,花比較多時間玩社團,除了攝影社之外,也加了生平第一次的原住民社團,那時叫「原聲帶」,它把原住民帶到社會上每一個角落。因為第一次碰到這麼多跟我有同樣處境的學長姐,因此產生滿大的憧憬。此外,社會系也有幾個朋友,她們經常跑金馬影展,那時還是用徹夜排隊的方式在購票。我的課外活動就包括有攝影社、原聲帶還有其他朋友帶我跑影展,整個生活重心都不在課業上。然而我從大一就開始累積這些養分,它們把我帶到課業之外的世界,雖然我也喜歡社會學帶來的一些反省和批判,但我卻很難在報告或考試中得到相對的成就感。



_大部分的作品都緊扣著特定人物,《妹妹》是第一部人物觀察的紀錄片嗎?


龍男:《妹妹》是我在1999年畢業之前的作品。1997年,我的同學,也是我現在的太太,她父親首次參選台北縣縣長。楊力州導演在《我的一票投爸爸》中有拍我太太,這應該是他在台南藝術大學的作業。那時還是長髮飄逸的他,帶著一個漂亮的女助理跟他在競選總部,我偶爾會去幫忙,作為一個青年軍,青年軍就是大學生在那裡唱唱跳跳。而我隱約知道好像有一個人,拿著攝影機在拍一種叫「紀錄片」的東西。到畢業前夕,我開始思考未來要做什麼?和所有男生的狀況都一樣,想著要不要當兵?還是直接就業?或繼續升學?最後,我選擇了升學。上網查了一下,當時在台灣有教拍片的研究所非常少,不像現在選擇這麼多,因為我剛好認識楊力州,所以問了他關於南藝大的狀況。他是南藝第一屆學生,如果我順利考上的話就是第三屆。

聽楊導演講得好像考南藝不難,因為他說他也沒有特別準備,所以我就在學科的部分被他騙了(笑)!我對自己的影像掌握算是有點信心,就拿著攝影機去做紀錄,那時候還不清楚紀錄片到底是什麼,只是看楊導演拍片的時候,就是拿著攝影機去跟拍一個人。

我大一的時候,妹妹發生離家出走的事件,過了好幾年都沒有回來,卻在我畢業前回來了。因此我對這段事情有點好奇,跟同學借了攝影機,用一台 Hi-8 拍我妹妹;每天跟著她轉,連續拍攝兩三個月,趕著南藝要交作品的時間。共剪接兩個晚上,都在楊力州家裡剪,也是用很陽春的攝影機跟一台 DVCAM Player,很粗糙地對剪,接著就到傳播公司做混音,輸出成 Digital Betacam 的成品去報名南藝大。



_當時對人物的觀察記錄方式,是以什麼作為主要考量?


龍男:坦白講,早期的創作只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問題,或說是某種逃離或是過度期的嘗試。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些就過去了,所以就拍片的選擇上其實滿狹隘;我沒有參與像全景一樣的一個團隊,我只想要先完成一份作業,但這個作業也無法達成我想考上南藝大的心願,得知沒考上時我其實已想放棄了。但放棄之後必須考慮當兵的事,距離當兵還有兩三個月的空檔,在那段期間,我現在的太太,她看到我很沮喪就跟我說:「如果我真的是拍片的料,有沒有考上學校其實不是重點,考上學校只是一個可以再學習的機會,但不能保證我的未來如何。所以,重點是在於我是否想繼續做這件事」,這番話我聽進去了,因此我辦了一張信用卡,刷了一台 DV 攝影機(也是便宜的攝影機),從 Hi-8 進階到 DV。剛開始拍攝其實沒有人帶我,我不是拍我的家人,就是學校,當年社團剛好在辦年祭,我也就拿著攝影機去拍,練習怎麼用影像說故事,但在人物觀察上,我並沒有什麼研究,也不知道要如何講一個議題。

前幾部片都還在嘗試階段,只會琢磨什麼是紀錄片的拍攝方式,還有如何提升拍攝的技術。有時候拿著動態攝影機,就像直接拿著相機,但在剪接的過程中會研究如何拍片會讓剪接比較順暢。



_請聊聊拍攝《站崗的女人》(2005)的動機。


龍男:《站崗的女人》是退伍之後拍的。《我的莒光作文簿》(2002)是因為當兵太無聊,無聊到每天都在數饅頭,因為我們是軍樂隊,每一段時間都要去總統府吹奏升降旗典禮。剛好那陣子台灣在改朝換代,2000 年時很多軍中習慣也跟著改變,軍樂隊原本有一些很難的動作,開始被要求做得簡單一點。我們長官很有經驗,知道未來再度改朝換代後還是可能會恢復過去的動作,若那些困難的動作沒有被好好的記錄傳承的話,我們這一期退伍後就沒有人能教下面的新人,長官知道我會拍攝,就問我可否幫忙拍下這些,以後若沒有人能教,至少看著影帶,還能揣摩。

正好我看到隊上有兩個人物很具對比性,一個很天兵,另一個則很精實,在軍中原本很難有機會攝影記錄,但卻因為我們隊長提出這個需求(拍軍樂動作),我就可以帶攝影機進去,趁著完成記錄的同時,也私底下記錄那兩個人的生活。我想藉著拍攝來度過很無聊的日子,也學著怎麼去找贊助,申請國藝會的補助我已研究很久,但一直不知道怎麼寫企劃,後來我在這個案子快結束時試著投案,就這麼得到我人生中第一筆三十幾萬補助費。在那個時代這筆錢非常多,對一個剛退伍的人來說,是相當了不起的數字,但後來卻規畫著要買電腦、買冷氣……。



_當初拍片有考慮到後續出版的問題嗎?


龍男:還沒想到這麼後續,只想著要趕快賺錢,因為退伍後開始面臨生活壓力。其實自己是覺得沒有辦法只靠拍片維生,好不容易申請到三十幾萬,家裡就出事情,出了事情也剛好拿那筆錢去補那個洞。因為爸爸是做木工的,那時候台灣房地產的景氣不佳,公司上面沒有辦法付給勞工的欠款,是由我爸扛著,就有一些債務,所以那些錢就拿去償還債務,不多不少剛剛好,所以我想買的東西都沒有買,但還是得完成這件案子。後來我看了一下評審名單,覺得和我沒考上的南藝的評委名單有一些重疊,沒有考上南藝似乎不是術科方面的問題,我術科的成績還不錯,但因為學科突然備受重視,比例占了百分之五十(或許這些評審後來都同情我吧)。《回來就好》(1999)在當兵前有投一些獎項,在文建會的地方優良錄影帶比賽中,我拿到優等,看名單也還是同樣幾個評審,就覺得是那些評審們都有照顧我!



_沒有考上台南藝術大學,當時是怎麼樣的狀況?


龍男: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最大的否定。我很順利地過完童年,到了國中被分派到 A 段班,雖然那時候很不快樂,天天都要考試,但也熬過了。透過高中的加分再考上松山高中,也順利地完成三年的學業,在求學上很順利。為了進南藝大,我的片子很認真去拍,拍出來大家都覺得應該可以符合面試的資格。或許那時候太自負了,去考試時我很隨便,第一是我遲到,第二是學科方面我沒有很認真準備,所以電影史、電影美學的試卷我完全不知道在寫什麼,那時有一個觀念是學科根本不重要。未上榜的沮喪,是覺得自己的人生來遇上很大的否定,之前養成的一些自信全在那個時候瓦解。然而這對我來講卻是一個很大的提醒,讓我重新思考自己到底喜不喜歡做這件事、喜歡到什麼程度,研究所沒有加分機制,所以那時候也認為原住民必須要靠加分,才可以得到肯定。

 

拍完的片子投影展可能是一個生存必要的條件,一定要設法得獎,要不然就沒有獎金。當初沒有考上南藝大應該要放棄做這一行的,可是很幸運的是,這些評審老師都會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鼓勵我(給我獎項),而那份獎金就可以拿來生存,也可以做下一部片的器材或者是剪接費。後來的《尋找鹽巴》(1999)也是如此,《我的莒光作文簿》(2002)基本上也是這種狀況。其實任何一個片子只要沒有得獎,我就不會想要再拍,也沒有機會再拍下去,但我在台北電影節得了獎(編按:《我的莒光作文簿》獲得 2002 年台北電影節紀錄片特別獎),至少那年我有這筆獎金可以生存下去。

 

活下來之後,我還是得要再拍些什麼,我就在想既然拍了一部講男生當兵的事情,那我也可以講一個女生的部分,我看我女朋友好像一直為我當兵的事情在忙,就想拍攝這個題材,大概覺得這兩個題材可以做一個對照吧,然而我並沒有很認真的在拍片,因為我的心態不對,我只想賺錢,因此我沒有掌握好很多東西,比如說,跟《我的莒光作文簿》這群女孩子應該要長期培養關係,要互動成為朋友,但我滿偷懶的,只在一些時刻才出現,沒有進入到她們的生活,所以那股力量就沒有那麼完整,我沒有處理好那部片子。而那時自己也開始接一些案子了,比如說婚攝、工商廣告等。那時候也有選舉,所以常常會剪一些選舉宣傳廣告。

 

《我的莒光作文簿》只是我眾多案子的其中一個,所以我沒有很專心地面對作品,而國藝會也只給我很少的錢十萬元。但我覺得有錢就好,只把它當成一個拿錢的案子,但後來我對這群被拍攝的主角覺得很抱歉,因為自己實在拍得不夠認真。那時候我還沒有處理過版權,為了省錢我就拿幾首鋼琴的古典曲來配樂,我還被國藝會警告版權的問題,但我也忘了後來怎麼處理,好像就混過去(笑)。後來我 PD550 也買了,在那個時代來說,算是滿高科技的紀錄片攝影機,我也開始鑽研攝影構圖等等。



_當完兵就立刻出國了嗎?


龍男:沒那麼快,剛好那時候準備拍《海洋熱》,2002年台北電影節,我認識一個人叫許文烽,他那時也才剛考上台藝大。他看完我們那一屆的紀錄片,對我的東西滿有興趣,也看出我的狀態。所以我就說有機會我們可以一起合作。當年台北縣政府剛好辦海洋音樂季,想找人拍攝那個活動,但他們也說不清要什麼,但不只是拍幕後花序。我覺得這案子還滿大,那時候有五十萬,我怕我一個人忙不過來,所以就想找一個人跟我合作。



《海洋熱》(2004)海報

拍攝期其實滿短的,大概從三月拍到六月直到活動結束,接著剪接就是從六月到隔年一月,也是為了趕上台北電影節。這個案子拍完,台北縣政府覺得還不錯,所以就跟我談再拍一次。那時候的主事者,台北縣新聞室的廖處長,他希望找我們來可以把它當作品來處理,不見得要去宣傳台北縣政府有多辛苦,但他也提醒我這個東西拍到一個極限就應該不用再拍了,可是我覺得好像還有一些東西可以繼續拍,因為我最喜歡的樂團沒有得到首獎,所以我想藉著公部門的補助款再養另一個作品。

 

我發現一有這種心態就一定會出問題。相較於《我的莒光作文簿》,《海洋熱》(2004)這部片的預算是高的,所以一開始我想把它當案子賺錢。但第一次拍到歌手張懸的那個團,卻打破我之前對於玩團的小孩子沒有想法,這種刻板印象,後來又再接觸幾個團,包括圖騰樂團,開始覺得這裡每個團都很有風格,我就跟許文烽說,我們要把它當作品拍,我下定決心以樂團作為主要觀點來拍這部片,拍完剪到一個段落才給官方看。雖然沒有信心一定可以說服縣政府,但是我覺得那個東西可以展現我們兩個人的能量,雖然拍攝期只有三個月,但我們拍了十二個團體,最後還兵分兩路拍攝,最後選五個團來剪接。後來該片拍的規模越來越大,我們也有自己再貼補一些費用進去這個案子。

 

我們也請一些朋友來幫忙。那時候要多著力在收音,要拿著麥克風在後面收,往後一年更誇張,找了一個聲音團隊幫我們處理聲音,在拍攝現場許文烽提醒我很多技術問題,他蠻像技術指導,因為他有較多劇情的拍攝經驗。在製片部分,因為以前都是一個人拍,所以什麼大小事都會自己做,那時候還不清楚所謂製片跟導演的分工,所以許也提醒要找一個現場執行的助理。這部片的版權是我和官方共有,當時我跟台北縣政府說,這個案子結案後放在他們那邊,他們也不會知道該怎麼推廣,但若能共有版權,我們其實可以主動的做一些放映、參賽跟出版。我前面提到的廖處長可算是一個奇人,他很能站在創作者的這一端思考,他認為相較於其他花上百萬的廣告裡,這筆五十萬的製作可以換得我們的熱情就很值得了,於是那次和官方談條件就很順利。



_有想過《海洋熱》後續的行銷出版嗎?

 

龍男:當初不是先預設這些事,而是從做中學,比較有意識是《海洋熱 2 》(2005)。那時候比較知道這東西可以做得很大,可還是回到剛剛的想法,一旦我主要的心思不在作品上,而是在作品之後的事情,其實都會出問題。基本上應該要有一個好的作品,才去兼顧到後來會發生的事情,可是我往往在那個時候顛倒過來,我花很少時間與注意力在作品上面,在那個尷尬期反而沿用《海洋熱》的手法放在續集裡。我們那個時候只因為這部片的進展很順利,拍攝的對象他們可以得到一些獎項,所以輔助那部片子長出一個輪廓架構,那時候我雖然懂剪接,但我不曉得怎麼去拼構出 100 分鐘以上的那種大型故事架構,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矇到。

 

後來在美國學習的時候,會從知識中發現一些原來我不清楚的,例如我過去使用的手法就很像三幕劇。三幕劇該有的一些大架構,那時候剛好都有拼湊到,但不是在有意識的情況下去做這件事。所以我那次好運用完之後,下一次就陷入一個鬼打牆的狀況,我找不出什麼方式可以做的跟第一部一樣。第二部跟第一部原則上不會差太多,我們還是從團出發,選團的角度試著去找一些團跟評審的衝突。裡面有一個放映的狀況,當時海洋音樂影展就是楊力州跟 Joey 辦的,因為海洋音樂季愈辦愈大,所以想要能夠更擴大影響力,就把影展也拉近來了。這個片子成為這個影展的開幕片,放映過程中,剛剛提到的那位廖處長看了一半就推門走了,他很不喜歡那部片子,他有點像是我創作過程中的一個老大哥,他對我說,這部片子在抄之前片子的脈絡,看不出新的東西,他說既然已經有基礎了,應該要去談不一樣的事情,可是我還在談同樣的事情,如果是蔡明亮他們就可以拍出不一樣的觀點,不一樣的作法,雖然人都一樣。

 

我覺得那次批評甚至比沒有考上南藝大還更使我沮喪,因為我最在乎的人,他幫助我這麼大,我卻被他否定,當下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個過程中我也意識到我的問題,就是專業素養還需要再增進一些想法,所以在那之後我就去考公費留考。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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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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