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青涯的下一场梦里,又出现一个少年,似乎从未见过,似乎又如同师兄那般似曾相识。
黑暗中的少年微微侧身,打开窗子。
月光流淌而下,洒满半个屋子。
少年面前正蹲着一个黑影,他微微颤抖:“先生……您……您有何吩咐?”
少年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吓成这样……我有那么可怕吗?”缩在黑袍中的少年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小妖,有些无奈地继续说道:“是时候了,让将军启程入京。”
那黑影点头答是,连滚带爬地逃出那栋小屋子,仿佛那是一间永无宁日的地狱。
他只是一个妖族安插在范阳的小眼线,平日里卖卖肉包子再与对街磨豆腐的年轻姑娘聊聊天偶尔调戏一番看着她小脸通红羞怯无比的样子甚是怜人。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要过一辈子倒也不错,今日先生一时兴起,竟找来自己传话,分明妖族无数大能,怎么偏生寻到我头上?
于是他有些难过,先生说请将军入京,那便一定有了十足把握,人间已是一场空门了吧……这倒无所谓,只是那豆腐姑娘怎么办,不不不……种族大义之前我怎么能只顾自己的儿女私情!不行不行,我要坚定啊……
传话小妖心绪复杂地自范阳启程赶往妖域,临行前还犹豫踌躇着往对门姑娘家中塞了一封红叶制成的信笺。
被称作先生的黑袍少年,便是妖族真正掌权之人,此刻他悠悠抬腿搁在窗台上,无奈叹道:“曲儿,何必把我塑造成这么一个暴君?”见身后无妖应答,他闭眼盘算着,如今那姓李的就在范阳,不得已寻到一个不知哪年安插于此的小眼线,这样的家伙,大多一辈子就这么过去,甚者忘了自己的使命,觉得自己融入了人族。
可他们到底是妖。
他们亦明白被人族发现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不属于自己的,除却梦境,尽皆存在。
“这就是妖啊。”少年微微叹道,“被人族传得可怕无比,却胆战心惊又卑微地渴望融入其中。”
少年眼眸微颤地望着整个范阳被笼罩在月色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故人,你……要回来了吗。
世人都说那摘雪亭之人心系天下,忧国忧民,庙堂之上如此,漂泊江湖亦如是。可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是没有选择的,摘雪亭之人自认高人一等,将他们所有奉献给这人间,自然难得。可那些小人物呢,他们并非摘雪亭之人,甚至吃一顿饱饭睡一夜安稳都是奢望。
你能期望他们行什么道义?
而我饱食终日,碌碌无为,因为我要行的,是大善,是放下了族类间的歧义之后的……新的世界。
人族不是有个成仙的家伙说的,无用之功,是为大功。
于己,于世间,皆如此。
远处传来的箫声落寞沉寂如深渊之浅蛟,孤舟之嫠妇。
少年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不多时,便沉沉睡着了。
也只有在这时候少年的脸上才卸去所有的沉重,显得像是个孩子那般露出甜甜的微笑。
而他身后西南角的黑暗中,一头面目狰狞的九尾大妖平静地睁着眼望着少年,无声喘息,守护着这妖族先生。
窗外轻盈地跃进一只白猫,少年微微蹙眉,分明是在梦中,却伸手抱住它轻轻抚摸。
他又梦到了那朵牡丹以及……那个姑娘。
旧历九十四年,新历一年。
她冷冷看着他,露出神明俯视凡人的漠然。
他被看的心里发怵,晃了晃手中刚买的油条,试探着问道:“那个……饿了……吗?”
她不说话,起身出了屋子。
他赶忙跟上去,紧紧跟着她。
然后他一边啃手里的油条一边含糊着说:“我知道你是谁。”
她停下脚步:“不怕我杀了你?”
他摇摇头:“不……怎么说我也救了你。”
她冷笑纠正:“我是不会死的,你至多救了这一代的我。”
他不在意地笑笑:“那好歹让你能继续祸害人间。”
她不再搭理他,走出这江南岐路,眼前是人潮涌动。
她似乎有些畏惧人潮,朝后却步,身后的少年刚吃完油条,在粗布衣衫上擦了擦手,见此情形,上前用力握住姑娘的手,向巷外天光奔去。
她蹙眉,露出厌恶的神色,却也没有拒绝。
出了巷子的那一刹那,姑娘抬头,阳光打在姑娘一席红衣之上,竟混出些许温暖的颜色,少年转过头,分明看见了姑娘在淡淡地微笑。
少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突然想起一句话。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你……你笑了!”
“没有。”
“我看见了!”
“滚。”
少年傻傻笑着,跟在姑娘身后,仿佛发现了世上最大的秘密,抬起头正好看见姑娘若有若无地瞟着桥边插满糖葫芦的竹杆。
他暗自一笑,上前抛给买糖葫芦的老人十两银子,在老人的道谢声中高高举着杆子站在了姑娘身前。
他咳咳一声缓缓道:“今日与姑娘一见如故,不知能否赏脸请你些吃食。”
四周市井的百姓听罢这是有故事啊,于是迅速围上来准备好了瓜子,姑娘小脸微红,轻轻抽出一根就从人群中仓皇而逃。
他用食指与拇指捻了捻下巴:“我这是……调戏了这世上最大的怪物?”随即摇摇头,不管了,保命要紧,天知道那群腐败的家伙捉到我会不会点我天灯挖我双目五马分尸什么的……倒不如一口下去来得干脆……
自顾自盘算点头的少年一愣,连忙跟着慌不择路的姑娘追了上去。
而姑娘竟回身蹲在先前走过的路途中某处深巷,拿着糖葫芦看着地上那只露出虎牙作势唬人的小白猫,慢慢地把手中的糖葫芦递过去,又生怕小猫拒绝似的畏手畏脚。
少年无奈地看着拘束的姑娘:“先前无敌于人间的年呢,怎么对只小猫这么上心却无视人命呢?”
年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说:“很多人都是这样,生来带着使命,终生碌碌无为,而你们人类只是食物,就好像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替你们除掉些废物,有何不可?”
少年板着脸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但如果滥杀无辜算是有所作为,难道一只猫的命比整个洛阳百姓的命还重?”
年已经把糖葫芦递给毛茸茸的小白猫,一边逗弄着它一边回答:“我为何而生,食物是不需要知晓的,况且你只是只小妖,怎关心起人族死活来了……”年又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小猫的下颚,回答道:“姑且……算是吧。”
少年耸耸肩,不知是同意了她的说辞还是不愿继续与她结怨:“取个名字吧。”
“啊?”
“我说,给它起个名字。”
“唔……”年仰起那张满月般洁净安适的脸,抬头看见一朵云从人间经过。
“大云随风,南而木之。便叫做……木之吧。”
少年微微思索一番:“有何寓意吗?”
“不忘记,不依靠,不寻找,不奢望。”
少年看着年小小的淡淡微笑着的脸上露出认真停顿的神色,实在没法将她与那个动辄屠城的满目狰狞的大家伙联系起来。
少年玩世不恭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心疼的神色,他突然明白两件事情。
这分明是年她自己深藏的心愿。
小爷我可能要完蛋了。
因为自己好像突然开始喜欢起来这个怪物。
“喂,它好像不喜欢吃糖葫芦......”
“它不吃我吃!”年愤愤地一把塞进嘴,“我一次可以吃十串!”
“额,那你还要么?”少年似笑非笑地递出手里的一簇糖葫芦。
年狠狠瞪着少年,现在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