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出来,代辛本想回家,走到一半,就让小厮领着往了魏府去,路过六芳庭买了两盒蜜枣松糕。魏府的门房是个老头,见孔代辛的模样问也没问,收下蜜枣松糕就领了进去。
魏平至刚换完常服出来,见孔代辛在等他,笑呵呵地张罗饭菜,说是今天姑娘和姑爷下午过来,要代辛留下一同吃饭。代辛听话音,魏平至大约知道自己与安友之关系亲厚,这时候说话也亲热的很。
闲聊过几句,魏平至带着代辛来到西南角的院落。
魏平至是穷苦人家出身,父母都是农民。早年中了状元被先帝相中,从县令做起,一路还算顺利,也得罪了不少人。因为为人公正处事得体,被朝中大部分官员认可。派系争斗最激烈的时候,魏平至亦能独善其身。代辛之前听安友之讲过这个岳父的过往,满是钦佩。此时来到魏府,院落不大,简朴雅致,一扫本朝的奢靡华丽之风,回归自然本色,许多地方看着不着痕迹,却是匠心别具,费了不少的心思。
“今年的节气好,苹果收成好。”魏平至个子不高,踮着脚摘了树尖上最红最大的两个,递给代辛,“又甜又脆,还水灵。”
两个园丁在不远处侍弄枣树,魏平至随手摘了一个苹果在袖子上蹭了两下,就咔擦一口咬了下去。
孔代辛本也是爽朗的性格,见如此,大方地接过苹果学着魏平至的样子,用袖子擦了几下,就咬了下去,确实是甜美多汁,“魏大人的苹果种的真好,也送我一筐吧。”
“是个爽快人。”魏平至招呼园丁将收下来的枣子挑出好的装在盒里,又蹲下身。地上果子也不少,红彤彤的,都是熟透了的,“王妃看这苹果,地上的树上的可有区别?”
代辛摇摇头,“没什么区别,个别有的跌出了坑,约莫吃起来,应该差不多。”
“老臣可不敢把这地上的苹果给您吃。”魏平至直起身,“都是又甜又脆,地上的上不得台面送到厨房做酱,树上的自然是招待贵客的新鲜物。”
魏平至虽然听说过孔代辛的很多传闻,却也觉得都是坊间小道的消息,随便听听做个趣闻。安友之提到代辛的时候也不少,多是讲小时候的事情。今日见了孔代辛,魏平至倒没觉得惊讶,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命运多舛,如今看着,也不知结果能如何。
“我们到底是这做酱的呢,还是新鲜物呢?”代辛捡起一个地上的苹果啃了起来,“最后也都是进了肚。”代辛笑了笑,又说,“做好了酱,送给我几罐吧,大章城魏大人家的苹果酱是头一份,不比那上了桌摆着好看的差。”
代辛没有留在魏家吃晚饭,也没见到安友之,回到梁王府,安安稳稳地睡了三天,除了每天和忘思玩,俱闭门谢客。
临行前,代辛还是将三琴留下了。忘思是代辛的命根,除了三琴,代辛不放心别的人。就算此行千难万险,代辛更担心的还是梁王府的女儿。代辛宁可带着柳儿,也要把三琴留在忘思身边。三琴明白代辛做母亲的心,一万个不愿意呆在王府也认了,自己拼了命,保住小主人。
初冬时节,寒风带着刺,官道上人烟稀少。
送行的官员不多,此时正与出行的几人纷纷寒暄。代宜一身便服带着秋红站在众人之中,默默地看着代辛,不说话。良久,代辛才挤出笑容,
“二姐姐先回了吧,等归来之时,我们姐妹再好好地聊。”代辛主动拉起代宜的手,“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
代宜满脸是泪哭着点头,紧紧地攥着代辛的手,声音哽咽,“姐姐等着你回来。”
安友之也在送行人之列,跪拜了魏平至之后,来到代辛面前,嘱咐再三,还是不放心的样子,又凑近小声说了几句,说完,拍拍代辛的手。
梁王在不远处看着,早就知晓代辛与安友之亲厚,此时见到也没介意,心里却发酸,自己的王妃和别人都这般自在亲热,唯独和自己忽远忽近,大多还是淡淡的姿态。梁王不是个宽厚的,更不是什么有善心的,多年来对代辛种种,也不都是好,利益纠葛其中,加上十足十的不甘心,才与代辛牵扯至今。对代辛的感情自然是越来越深,慢慢甚至有了家人的感觉。
梁王的童年是寄养在齐家的,因为是私生子,身份也没敢声张,生活过的十分不如意。等到大了,离开了齐家,何家又不能公开认私生子,更是连家也没有了。
平生第一次,梁王有了珍惜的感觉,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妻子,虽然对自己不冷不热,但还算相敬如宾。回家时见到代辛,心里总是比过去多了几分安稳。
梁王又送代辛送了十里,与代辛同乘一辆马车,两人却都无话。到了失离亭,韩卿妙过来和梁王寒暄一番,说送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梁王看了看面带疲色的孔代辛,心中百味杂陈,说道,
“你终究还是不信我的。”
“去法相寺可是托付了自己遇到不测的身后事?要无情在特殊时刻将忘思带走?”
对待梁王这样极聪明的人,代辛此刻不想解释什么,向梁王鞠了一躬,郑重地说道,“忘思是我的女儿,这时我走了,你们是万般也不会让我带在身边的。我既不在她身边,就不能时时护着她。若我真的有什么不测,忘思我是最不放心的。代辛请求王爷,看在我们也算夫妻一场的份上,替我照顾忘思。”
代辛见梁王眼睛湿润,愣了愣,心情更加沉重,上前一步,伸出双臂,动作有些僵硬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抱住梁王,头靠在他的肩膀,说道
“千万,千万。”
话音刚落,梁王觉得肩膀一轻,代辛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背影依然挺拔端正,不见一丝的卑微。寒风中,代辛的裙角被吹起,斗篷也呼呼作响,前方的路越来越难走,不知有多少未知在等着自己,只愿一切安好。
韩卿妙,魏平至,孔代辛同坐一辆马车。韩魏二人说说笑笑,还算轻松,偶尔说到时事,讨论一番。代辛静静地坐在一旁不插话,只认真地听,说到精彩之处会笑笑。韩卿妙又夸代辛温婉和顺了许多,不似小时候那般刺头一样的人物了。
魏平至也听安友之讲过代辛年少时候的趣闻,又见韩卿妙说的有模有样,倒是也相信了眼前温和端庄的女子在未出嫁前竟是个惹是生非的小姑娘。
由于何家军主动撤回江北的缘故,这次谈判的地点被订到了吴江南岸的一个县城,苏阳县。一行人离苏阳县有七天的路程。前四天一切还很顺利,在驿站休息补给,直到第五天,一行人经过李庄的时候下了大雪。一行人困在了李庄的一个农户家,好在农户是年轻的小两口带着两个三四岁的孩子,为人和善,见这一行人衣冠楚楚,猜想是身份不凡的人物。
因为李庄离吴江也就百十里路,虽然暂时平和安详,但江对岸兵荒马乱的景象也是被人们太多次描述过的。见到这些人言谈举止高雅得体,小两口也不多问,只热情招待。
代辛很自然地和女主人坐在一起,聊家常。韩卿妙见众人在这农舍中都有些不适,唯独孔代辛和那陌生女子聊得投机,二人还说的眉飞色舞。韩卿妙有些奇怪,仔细一听,原来是在聊孩子。韩卿妙感叹,怪不得孔代辛最后会屈从于梁王的安排,原本天不怕地不怕性情刚烈的孔三姑娘,有了女儿,便再也没了当年的冲动,削去了锋芒,留下了隐忍,只为女儿的安全平静。
一行人吃过了午饭,一个大胡子的中年男人进来说是李庄的庄主有请贵客。临走前,代辛留了一只白玉镯子给农妇,农妇不敢要,二人来回了几次,大胡子说可以留下,农妇才收下了白玉镯子。
雪暂时停了,一行人艰难地前行,因为雪太深太厚,马车被留在原处,众人都是徒步前进。韩卿妙回头见柳儿扶着代辛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代辛连连摔了两个跟头,弄得半个身子都沾了雪。
“粗手笨脚的奴才!”
韩卿妙呵斥着柳儿,跛着脚走到孔代辛面前,看着代辛的狼狈样,有些心疼,叹了口气,脱掉自己的狐皮大氅,半蹲着身子说道,“我来背你。”
“不用。”代辛推开韩卿妙,拍拍身上的雪,“把你的衣服穿好。”
“看什么呢?还不过来扶我一把!”代辛大声喊道,柳儿见韩卿妙看着自己,便不敢动弹。
走在前面的何平启听到代辛的声音回过头。韩卿妙的大氅被撂在雪地上,一只手拉住孔代辛的手臂,虽然侧着脸,也能看出脸色微怒。孔代辛面色苍白,满身是雪,也是满脸的怒气。
何平启努努嘴,旁边的侍卫立刻跑到代辛面前,蹲下身体,说道,“梁王妃,请。”韩卿妙放下抓住代辛的手,瞅了瞅蹲在地上的侍卫,又看了看何平启,没有说话,拾起大氅。
代辛正要开口,前方一个瘦高的男人和自己招手,后面跟着四个抬滑竿的小伙子。
“雪天路滑,这几个小子都稳当的很,夫人放心坐。”瘦高个的男人叫陈图,是李庄的大管家,听说这一行人中有一位女人,特意带了滑竿过来。
这李庄主倒是个周到人,代辛想着,只是不知是天生热情好客还是有什么所图。不过转念一想,这一行中明显是以韩卿妙为首的,他腿脚不灵这么明显,庄主为何不多派个滑竿呢?
路程不远,不多时,众人就进了庄主的宅子。虽是个小地方的庄主,宅子也算气派,倒比大章不少中下级官员的府邸还要敞亮富贵些。
李庄的庄主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小眼睛大鼻子,个子不高,笑眯眯的样子。因为有代辛同行,又特意叫出了自己的夫人刘氏出来。不多时,榆县县令张令居过来,与唐易庭有同窗之谊,说起话来更加方便。
这榆县本是个富余地,中曲湖就在其境内,百姓种植水稻,湖中养鱼,离吴江不远,往来生意也是不少,百姓生活还算安定和裕。却因为杨家父子叛乱,从对岸逃荒的人们来到此地,引发了不少的事件。张令居简单介绍了榆县的情况,打算让韩卿妙一行人搬到自己的府邸去住。又因县城离李庄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上加上天气恶劣,韩卿妙等人决定在李庄休息一晚。
晚饭时,李庄主叫出了家中女眷们陪代辛吃饭,自己与韩卿妙一行人喝酒聊天。饭后,代辛觉得疲累,先行回去休息。夜里,代辛起来喝水,发现柳儿不在房中,叫了几声也没应,自己来到外间倒了杯水。
“代辛——”低沉的男声,如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