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宝儿,嘘,别吵了你姑姑睡觉。”小宝儿穿着明紫色朝服,显是刚从朝堂回来。她嘟着小嘴道“叔叔,姑姑答应我陪我去放风筝的,你把她叫醒好不好?”霍子君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就她那样,放风筝?被风筝放还差不多吧?这……但是陛下的话可以不听么?未等他纠结完,榻上的人已经醒了,四月的天气,早已暖和得不像话,她还裹着厚厚的裘衣。宝儿欢呼一声跑到她怀里,榻上的人晃了晃,霍子君急忙把宝儿抱过来,向榻上的人道“没事吧?”榻上的人整个身形都陷在裘衣里,只露出一张小巧苍白的脸,她摇了摇头,笑道“无事。”又转向宝儿道“宝儿来。”小宝儿费劲爬上床前台阶,轻轻拉着榻上人的衣袖皱着小眉头道“姑姑我撞疼你了?”那人轻笑一声,将桌上的八宝糕递给她,“饿了吧?来。”宝儿一见糕点,眼睛顿时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霍子君放开她,她欢呼一声跑了过去,他无奈的扶了扶额。榻上的人已被扶着坐起了身子,霍子君连忙将火炉移近一些。宝儿“吭哧”咬了一口后踮脚将糕递到她嘴边,“姑姑也吃。”那人笑着摸了摸宝儿的头,“听丞相讲宝儿在朝堂都很乖,那些大人有没有为难你?也是姑姑不好,宝儿小小年纪,整天这样是不是很无聊?”宝儿睁着亮晶晶的眸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姑姑身体不好,应该多睡觉,夫子常教导我,身为皇帝,要心怀天下,为百姓谋福,宝儿很有兴趣。”那人愣了一下,转而笑得极为灿烂,“很是,宝儿说得很对。”霍子君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也不禁笑了起来,安宁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现在也只有这位小陛下能逗得她那样开心了。没错,那人便是安宁。“子君,沉家还有来人么?”霍子君点点头,“这沉仲珩上台后动作不少,能省则省,如今官员巡防,他只备清汤寡水,还搭了个草棚子给人住,说是如此都破费了,倒让人家官员请他好好吃了一顿,简直叫人哭笑不得。”安宁轻笑一声,“真是……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宝儿抬头道“姑姑,那沉仲珩不是生了个儿子?估计是为他儿子留家产呢。”霍子君吃惊地望着她,“陛下、陛下怎么知道的?”宝儿得意地看着他,“前日我翻奏折,有一份说是在路上遇到沉仲珩,他非要请人家去吃酒,他推辞不过就跟去了,谁知他一落座,沉仲珩就将儿子抱出来问他要小儿满月的彩礼钱,那官员被讹了不少银子,就上奏折告状了。”霍子君哈哈大笑,“这沉仲珩,真有一套。”安宁将宝儿抱到怀里,捏捏她的鼻子道“宝儿,那你怎么回那官员的?”宝儿一甩头,“驳回!自己没用就算了,还写份折子叫我知道,丢人。”安宁忍不住笑起来,向霍子君道“瞧我们这陛下,比沉仲珩差哪里去了。”霍子君应道“陛下为大周考虑也无可厚非。”安宁将宝儿的头发顺了顺,“宝儿,吃完糕点就去把昨天的书温一下可好?”宝儿笑眯眯地答应了。外面突然闹嚷嚷的,张姑姑进来道“公主,有人来了。”一位白发老者随即走了进来,安宁点了头笑道“周伯。”周伯屈身行了礼,同样笑道“公主大安,老奴提前送了礼来,公子不过这两天就到,公子还要老奴先告诉公主,樊先生也一起来了。”安宁喜不自胜,“师傅也来了?”周伯点头道“在淮阳碰见的樊先生,老先生说您的药也该吃完了,便一起来了。”安宁双手交握,惊喜道“好,好,极好。”宝儿从书桌上抬起头问“是师公要来了么?上次教我的吐纳法我已经学会了,正要请师公检查呢。”安宁笑着捏捏她的鼻子道“嗯,你学得很好,师公看了一定很高兴。”孟十一与樊素第二天就到了,是时安宁还在睡觉,樊先生便先去配药,宝儿缠着同他一起去了。孟十一去了熙宁宫,怕吵醒安宁,他像只猫似的踮着脚走,安宁的睡容很安静,不过半月没见,她怎么又瘦了好些,埋在厚厚的大毛衣服里边,几乎看不见脸。想到几年前差点失去她,孟十一心里又疼了疼,当时要不是樊先生及时赶到,他们是不是已经天人永隔了?其实,安宁不爱自己又如何呢?只要她活着,活得好好的,好好得让他看着,他便不再有所求了,这样,很好。安宁直到酉时方醒,睁眼看见孟十一坐在旁边,她先是一愣,接着便放松了神情,笑道“什么时候来的?”孟十一也对她笑了笑,扶她坐了起来,“早来了,没舍得吵醒你。”安宁好笑地看着他,“师傅呢?怎么一来也不见我?”孟十一倒了杯茶给她,“自是忙着配药去了,最近饮食还好吗?还畏寒吗?心口有没有再疼?”安宁挑眉道“哎?我记得上次是谁骂了我一声不响就跑了,现在来关心我,变得都叫我认不出了。”孟十一早已忘了自己生气的事了,听她提起方忿忿道“我都忘了,你怎么这么记仇呢?”安宁故作无辜道“我怎么敢呢?我可不想再挨骂了。”孟十一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就算我错了,睡了这么久,起来吃点东西吧。”樊素一看见他的宝贝徒弟就叫了起来,“哎呀呀,丫头你怎么又瘦了?”安宁抓住他乱挥的手臂,笑眯眯道“师傅,这次可不准你走了。”樊素将手里的药丸递给张姑姑,转脸对安宁道“丫头,随师傅出去一趟吧。”还没等安宁发出质疑,旁边已不约而同响起两声“不可”,孟十一皱眉道“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安宁的身体,连出个宫都难,又怎么出去呢?”霍子君也赞同道“长途颠簸不适于安宁养病啊。”樊素白了他们一眼,哼道“我是医者我会不懂吗?丫头身边有我你们怕什么?难道你们怀疑我的能力?不懂事的小子,让丫头出去自是为她好,难道我还会害她?哼!”两人皆哑口无言,安宁拽着他的胳膊撒娇,“师傅,你要带我去哪里啊?”樊素不理他们,扶着安宁向前边走边说,“治病啊,难道你要永远这样,师傅可不喜欢。”“这……还可以治好?”“啧啧,丫头,别小看了你师傅我哦。”木棉花开,春风醉人,这一路上,尽管车马都行得很慢,淮阳却还是要到了。前面的马车突然停了,樊素跳了下来,孟十一连忙驱马过去,“先生,怎么了?”樊素伸了个懒腰,摇头道“没事,安宁睡了,我出来透口气,淮阳快到了吧?”孟十一拽着缰绳,眼里闪着不知名的情绪。樊素抱臂盯着他道“小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带安宁去淮阳吧?”孟十一面上一阵惊慌,樊素拍了拍手,呵呵笑道“果然,你也知道,安宁虽然捡回一条命,她的心可没活过来,醒后就见不得剑,连提到也会失控,这块地方……”樊素指着心口,“该有多疼啊,所以……那些事,有必要让她知道。”孟十一转了脸色哀求道“先生,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三年了,安宁还活着,还会说话,还能笑,不是很好吗?这样的安宁,您忍心让她再伤一次吗?”樊素望向远方,沉声道“我怎么会忍心,唉,我怎么能不忍心。”孟十一皱紧了眉头,“先生,此事……”樊素向他摆了摆手,“小子,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觉得安宁还能撑多久?”孟十一愣住了,三年来,越来越久的睡眠,越来越苍白的脸,越来越消瘦的身体,这样的安宁,还能撑多久?樊素失望地叹了口气,“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眼界太窄,看不开,啧啧。”他边叹边爬上马车,车马又缓缓前行。孟十一愣怔地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心下染上一层难言的悲伤,安宁,无论谁,无论在你身边多久,永远都替代不了那一个是吗?尽管你我相识在先,可是喜欢却没有先来后到,你不要我,我不离弃就是了。淮阳气候和暖,风景宜人,他们到的时候,正赶上一年一度的荷花节。安宁被孟十一抱下车的时候,正有一队男女捧着荷花经过,安宁被吵醒,迷糊道“到了?”孟十一点了点头问“累吗?”安宁缓了一会,才摇了摇头。樊素在淮阳的屋子极大,周围恰好是一片荷花池,荷叶田田,碧玉层叠间,朵朵粉红荷花亭亭玉立。入夜,周围围绕着悠扬的笛声,细细袅袅地绕在耳畔,似倾诉似低语。安宁难得地醒了,听了一阵,她悠然起了兴致。披衣起身,门外便是荷花池,荷花朝开暮闭,此刻都缩在一起,被荷叶团团护着,像是一个让人捧在掌心的娇俏明珠。淡淡的荷叶香钻进鼻孔,她舒适地喟叹一声。突然想到宝儿,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呢,还会因为见不到爹娘哭鼻子吗?唉,委屈这个孩子了。远远地,笛声突然断了,安宁从遐思中回过神来,瞧见荷叶丛中似乎有处灯火。她紧了紧衣衫,抬脚朝那里走去。回廊并不弯折,只转了一个弯就见到一个凉亭,亭中四角果然挂着灯笼,只是被荷叶遮着下面,有人没人却是不知。就在这时,先前的笛声又响了起来,这回安宁听清了,正是从亭子里传来的。原来还有个跟她一样睡不着的,安宁摇摇头拨开荷叶走了进去,里边的人对她的动静恍若未闻,还是背对着她坐着,看其背影不像师傅或是孟十一,安宁顿时皱了眉。正要出声询问,那人却放下笛子开了口,“公主。”二十六这声音……安宁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那人已摇着轮椅转过身来。安宁心口一疼,蹲下身子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那人看着她皱了皱眉,“公主小心,我现在可不方便扶您。”安宁手指向他,又指着他的腿,手指尖在月光下微微发抖,“……你?……怎么回事?”应汲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复又盯着她道“公主,不要在意我这副样子,待会您就恨不得我下地狱了。”安宁面色遽变,她抚着胸口不停摇头,“求你不要说。”应汲一拳捶在腿上,木质轮椅“吱呀”晃了一下,半晌,他摇着轮椅来到她面前,声音似悲似苦,“原来你都知道。”应汲按住安宁剧烈颤抖的肩膀,不容置疑道“但我必须要告诉你,我父亲,是你皇姐害死的,你皇姐……”安宁却突然站了起来,不知她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应汲,自己也撑不住倒在地上,“你胡说,你胡说,我不信,我怎么相信,我不能相信,不要,我不要信……”她将头埋在膝盖间,全身都在抽搐。从远处跳过来的孟十一一把抱起安宁往外奔,应汲躺在地上面如死灰。樊素抖索着手将丸药喂到安宁嘴里,安宁却始终不咽,樊素急得胡子都翘起来,“傻丫头,快咽啊,你师傅可不是带你来看那应小子的,师傅答应你,只要你咽下去就给你看好东西,傻丫头,不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在他手足无措几近崩溃的时候,安宁喉头一滚将那药丸咽了下去。樊素激动地连声大笑,“好好好,就知道你这个傻丫头放不下。”他从包袱里拿出一排金针,先捻了一根在她额上,见她没有不良反应,又缓缓将剩下的金针都一一推入。孟十一在外焦急地大喊,“先生,怎么样了?”樊素皱了皱眉,没答话。第二日天大亮的时候,金针方全部拔出,孟十一听到传唤,急忙推门而入,安宁面色已不似昨夜那般青紫,樊素累得倚在床板上睡着了。孟十一轻轻抚过安宁的脸,手指触到她温热的呼吸,他竟然脱力般跌坐在地,从昨夜到现在,自己像是也死了一回。孟十一跪坐在床边担忧道“先生,都半月了,怎么还不醒呢?”樊素手脚并用将他撵出去,“去去去,该干嘛干嘛,瞧你这副鬼样子,丫头醒了也会被你吓晕。”孟十一在外面站了一会,可能觉得胡子拉碴地的确有些不妥,便自行梳洗去了。樊素在里边边收拾边念叨“小丫头,醒了就醒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你自己慢慢意会吧。”收拾完樊素也出了屋子,榻上的安宁慢慢睁开了眼睛。六月的天气,人们都换上了单薄的夏衣,安宁却还裹着厚厚的披风。眼里的泪流出来便被风吹干,然后接着流。那天,娟儿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满眼的嫉恨简直让她变了个人,她指着安宁破口大骂,“他死了!你怎么不去死?哈哈哈,真是可笑,你杀死了他,你却不知道那天他喝醉了,喊得都是你的名字,从始至终……若耶算什么?那个孩子又算什么?告诉你,他的孩子就是我杀死的,为什么?我从小就在他身边,为什么他却从来看不见我?呜呜呜,我费劲心机,最后他却死了,他死了,你知不知道,他死了!”安宁哭得不能自己,她还知道,皇姐寝殿的铃铛不发声,那是应汲的。在应府的那个发声的才是薛简的,所以皇姐的死与他又有何干系?她却将悲痛转到他身上,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给他,缘生缘灭,从来都是这么简单的事。三年了,她何曾忘过一时,每日每夜被噩梦折磨,却又那样渴望他入梦,别人都道她嗜睡,又怎么知道对他的思念已经快要灭顶,她只能奢求梦中一见。二十七“叮铃铃”,突然响起一阵铜铃声,安宁惊诧地抬头,前面两名女子摇着铜铃说笑着去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跟在后面。两名女子停在一个水榭前,其中一名打开竹帘,不久又退了出来。两人相顾摇了摇头,嬉笑着走开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安宁盯着那竹帘看了半天,终是忍不住打开。“不是说了不要么?怎么又来了?”一名男子淡淡开口。半晌,听不到动静,男子皱眉转头,凤目削鼻,梨涡浅浅。薛简,原来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