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轻悄悄地蒙罩住沉在海水里的太阳,把余留的光亮一点点遮住,晃在山头的人影也变得稀薄模糊,月松把项链举在空中,满脸惊诧地左右摆弄着它,他想要从项链的缝隙中看清薄片上有什么样的图案或内容,他的手有些微颤抖,可能是因为在外已久,寒冷早已侵遍了他的全身,也可能是内心隐约掀起的兴奋令他不能自已。他感觉自己不得其解的问题就要有了答案,他甚至乐观地以为,或许因为同父亲的一些对话,触动了一些神秘的力量,正在指引他寻觅到一条生的道路。
可以确定的是,神秘的力量已经被触动,只是他无法看清结局,就像他无法看清这薄片上的内容。他不能再让项链的缝隙变得更大,甚至都无法再将它合上,他只得晃动它,想要让薄片的一端滑出缝隙,再用手指将其揪出,他尝试了几次,却都因为指甲打滑,薄片出来一点后便又滑了进去,于是他索性把薄片的一角晃动到缝隙边缘,用牙齿将它咬住,一边捏住项链在嘴边晃动,一边感受着薄片从缝隙里被扯出的角度,才终于成功。他把取出的薄片吐在手里,薄片泛着微弱的白光,上面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的内容,奇怪的是薄片上看不到被拉扯的褶皱更看不到牙齿印,而且这白光虽然微弱,却是月松从未见过的,如果不是天色转暗,他甚至很难发现薄片在发光。他有些迟滞地想要将薄片塞回去,留待归家后慢慢地研究,却听到类似哭喊的声音,声音不是从某一处传来,几乎是从他能望到的山下或斜坡上所有有人的地方发出,混乱又有些哀凉,这让月松紧张起来,他的内心不禁生出了一个关于死亡的强烈又糟糕的预感。他瞥了一眼还未插进项链的薄片,把它撤回在手中,朝山下最近的声音方向跑去,但就在匆忙的一瞥里,他看到薄片上已不是空白,显示了一些黑色的纹路,他停下端看,发现那黑色的东西是两个文字,文字不难辨认,读作“芜木”。似乎,这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但月松没有时间多去思索,远处的哭喊此起彼伏,像一团团巨浪,一阵阵地扑到他的耳旁,他只得继续朝山下跑去。
融化了一半的雪,还没凝结成冰,在月松的奔跑践踏下雪水与泥土混在一起又滑又粘,他紧赶慢赶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的时候,哭喊声也已消退,不仅是这户人家,似乎所有的哭喊都已消退,村落间无比寂静。月松循着这户人家门口延展出的小道进到了他们院中,栅栏是敞开的,院内也只有堂屋点上了灯,他叫寻着:“有人吗?”,四下查看,不出所料地无人回应,走进屋内他看到了恐怖的一幕:地面上横躺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俩人的项链都从衣内拉出,像他胸前的项链一样打开着斜挂在胸前。月松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他的双腿有些发软,可他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兴许这样的结果是已经在他脑海中闪现过的,他甚至都有些怨恨这种糟糕的预感。他走近查看,俩人都没了呼吸,他又检查了其他的房间,包括厨房和厕所,都没有发现多余的人。可以认定这户人家里只有俩人在生活,也可能是成婚不久,父母或已离世或在祠堂里生活,他们兴许在死亡前发现了项链的异样,但没能改变这一切,趁着昏暗的灯光,月松隐约可以看到他们项链里藏着的白色薄片上同样模糊地映着几个黑黑的字。
月松瘫坐在两个尸体旁,他感到无边的黑暗向他拢来,本该是炊烟四起,阖家喧闹的时刻,这会儿却异常地死寂,他把写着“芜木”的薄片从衣袖间拿出,摆在手里,一个汹涌的念头朝他扑来,或许就是这个薄片的出现,打破了生命的平衡,或许当前的死寂,代表了一切生命的结束,他不敢让这样想法继续蔓延,他害怕这就是事实,他不住提醒自己仍还活着以冲淡死亡的铺天盖地,他无比期待一些奇迹的发生,而这些才得以鼓舞他站起身来,尽管他无法确定自己还活着是一个谜题还是一个答案。
月松回到了家中,他看到了娘,一个还未迟暮的老人却再也不会醒来了。月松看着娘斜靠在墙边的椅子旁,他的眼泪落了下来,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屋里冰凉的地面上,泪珠在地上裹着尘土四散溅开,不易察觉也微不足道。月松开始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的内心灰暗无光,当下还存有唯一的念想便是把浅影找寻,只是现在的他已没了气力,他像是一个无助的孩童,依偎在娘的怀里,泪水成了唯一活着的证明,低沉的呜咽声像是挂在漆黑夜空中一粒星辰,闪烁着,跳动着,迷茫着……
在缺少生机的世界里,时间是不值一提的概念,黑夜与白天的轮转只是一种屈服于自然规律的变换。从沉睡中醒来的月松,已分不清自己躺下了多久,他睁开眼看到阳光从门口射进来,洒在自己和娘的身上,丝青的面容在阳光下更显苍白,透着一阵冰冷的寒意,月松从这寒意里也看到了坦然与宁静,相比刚回来时候的无助迷茫,他已开始思索自己要如何面对这一切。他把娘抱到床上,再将她胸前的项链小心地取下,然后从家中的杂物盒里找来一个木制的镊子(头尖尖的竹片)后又把薄片从项链中取出,娘的这个薄片上写的是“佑雨”。月松腾出一个木盒子,把屋内夏天要用的蒲草席子剪成同样大小的小块,叠成几层铺在盒子里。他现在有一个简单的想法,他计划把所有的项链收集在一起,同时把所有死去的人安葬,想要实现这个想法,他需要找出所有的人,为了避免遗漏,他打算从长老的住处寻回花名册,再挨家挨户地核对。但是在这之前他想要先找到浅影,于是他将盒子同一些小物件用一匹布包起来,斜挎在肩上便出了门。
浅影和石路伯父都在家中,一个躺在卧室,一个躺在堂屋。月松看着浅影,内心无比复杂,他一边难于接受就在前几天还和自己欢声笑语的人如今却冰冷冷的横陈在自己面前,一边又要强迫自己不去过度哀伤,抱起浅影的时候,那熟悉的体重已不能赋予他欢欣,而是变成了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重剑,深深地扎入他的心中。他把浅影和伯父的尸体摆放在堂屋,用一床褥子垫在下面,他们的项链和娘的一起收在盒子里,项链边上分别放着取出的薄片,月松又呆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停留了许久,待太阳挪到半空中的时候才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朝屋外走去。
划船到了长老家的时候,他除了看到长老和家人的尸体外,还看到了长老在临死前翻出的装有项链的盒子,那些还没来得及分发的项链一样打开着,不同的只是薄片上是空白的,没有图案,也没有文字,就像当时月松把薄片从自己项链中刚刚取出的时候一样。他从里屋找到花名册,是一筒筒卷起的竹简,看起来很古老,竹简上只是简单的记录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看不出名字与名字间的关联,也分不清是属于哪个山的村民,更看不出家族间的关联。旧的竹简上的名字已被划掉,意味着已经离开人世,月松找出最新的一筒,比对着上面的名字,他也挨个翻看了之前的竹简,以免遗漏掉还没被划过的名字。他在花名册上看到了“芜木”,看到了“佑雨”,也看到了伯父和浅影项链里薄片上的名字——“波清”和“池年”,到现在他可以确信项链里的文字就是所有人的名字,区别在于这名字不是项链所属人的,而是他人的。月松没有办法明白项链的打开是何缘故,但他已开始将这一切形成关联,第一个项链里的名字呈现的时候,名字所属人的项链即被打开,下一个项链也即被指定,名字和项链的一层层关联在那个傍晚传递了死亡,让一切成了现在的模样。没有人会告诉他这样的推断是否准确,就像没有人可以安慰他说这一切只是偶然。现在他成了唯一存活的生命,似乎也就该理所当然地承担起所有死亡的责任,即便是项链间没有关联,它们只是在同一个时间点被一种无法解释,无法摆脱的力量打开,那也不能让月松感到轻松,死亡的沉重注定压在了他一人身上,不容他去辩驳,也不容他去推卸。
可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月松同样地问自己。成百上千的尸体在无形中让一切处置都变得不简单,他挨家挨户的搜寻,把散乱的尸首以家为单位集中在一起,把野外无法归置的尸体统一拖到就近的屋内,眼看着木盒子渐渐被项链填满,花名册上的名字也依据项链里薄片上的显示有了标记,月松发现他遇到了难题,根据所有人尸体上的项链都只能找到他人的名字,他无法理清每一个尸体究竟是谁,除了他认识的,熟知的以外,他甚至都不能给予每个尸体一个应有的名字,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他尝试着依照自己认识的人把项链里名字的指向画成链条,却总也不能画完整,似乎这成了一个自己无法解答的数学问题,更为可悲的是他甚至都不能确认这个问题是否有解,他在收拾尸体和做标记之余,把这个问题想了许多遍,最终也只能放弃。
值得庆幸的是,月松在收集尸体的事情上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虽然在最后,有些零落在外的人花费了他很多的心思,但好在一开始他便做足了准备,在排查寻访中他做了大量的标记,包括野外线路的规划上都尽可能覆盖更多的范围,这期间他的内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一开始的悲痛到后面的麻木,再到如今的泰然,他心理接受能力的韧性仿佛注定了是需要他来完成这件事。死亡发生后又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雪,为他的工作增添了难度,但同时也给了他更多时间。月松容不得自己懈怠,饿了就随便到哪家找寻一些能填肚子的东西,渴了就烧上一些水,甚至是直接舀上几瓢凉水,他随身带着一些干粮,困了就靠在哪家的床头眯上一觉,如果觉得冷就生上一盆火。他在不使自己染上重疾和身体承受能力极限之间奔走在一座座山坳中,也正是在这个过程里,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人的渺小。他有着再也吃不完的食物,也有着像推车等用不完的工具,却在整个过程中只能依靠自己微薄的人力去完成他需要完成的一切。没有人可以帮到他,甚至都没有人在督促他,他只靠着一个念头,一份生者的责任,让自己不停歇下来。
等到他在花名册上未被划掉的名字旁全部打上标记的时候,装项链的盒子也已换成了更大的一个,他在冰天雪地里尝试了挖掘墓穴的困难后陷入了深思,分散在各户中堆积的尸体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容不得他干一些耗费时间太久的事,他面临着如何安置这些尸体的难题,全部堆在一起埋葬或许是最好的事,也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但显然他一人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也让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现在的月松从远处望去就像是一个沧桑的老人,凌乱的头发,久未打理的胡须,衣衫就像是在泥土里浸过一般陈旧破烂,他望着眼前的湖水发呆,如果不是还偶尔转动的眼球,就如同一旁屋子里的尸体一样毫无生机。
湖岸边的筏子给了他一些想法,湖面上朝着沙溪方向波动的水纹给了他另外一些,于是他有了一个计划:将湖边的筏子缠在一起,连成一片,再将所有的尸体聚拢到岸边,用筏子分多次划到沙溪的出海口,再将尸体放下,由沙溪将他们一个个的送到大海里,完成海葬。这无疑是一个庞大的计划,但也同样是一个他觉得凭借自身是可以完成的计划,海葬在月松这些年的生命里是未有听闻的,但存在于一些更早的传言里,有些靠捕鱼为生的村民,对大海有种不舍的眷恋和感激,曾要求过后代在自己死后把他葬在大海,而一般的做法是后代或亲属们把尸体放置在一个绕满鲜花的新做的筏子上,推入海中,眼望着大海接纳他们,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计划确定以后,月松在四座山底选好了转移点,他通过木车将四散的尸体拖到最近的转移点,又在每个转移点和巨大筏子的停靠点之间拴上两条并行的绳索,绳索之间放置一块带有滑轮的巨大木板,在尝试了许多次以后他便开始将尸体通过木板一趟趟地滑到筏子上面,他把确定是一家人的父母和孩童用红绳将他们的手腕系在一起,避免到了筏子上面以后分散,他也在筏子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为死者保留更多的体面。
第一批抵达沙溪的是北山村落的人,那里距离沙溪最远,人口也相对较多,月松的计划看起来成功了,他没有鲁莽地一次装载太多人,而是根据自己的力气在岸边预先进行了尝试后才开始划动,筏子在行进中如果接近岸边可以用长杆插入湖底来推动,如果走入深水区便可以通过拉动绳索来前行,岸边和湖中央的孤岛旁有许多月松按照预定的航线固定好的绳索,这一切看起来并不难办,恐怕也只有月松自己明白这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辛劳。筏子停靠后,他没有立马将人放下,而是回到了家中,他烧了一锅热水,将身子洗净,也打理了头发和胡须,最后换上一身干净暖和的衣物才回到筏子上,一排排的尸体正静待着他的处置,他拿出一份特殊的名单,对照着尸体又清点了一遍人数,这份名单与花名册不同,花名册上的名字散乱排布,又写得密密麻麻,已无处添加标记,而且他并不知道这些尸体姓甚名谁,也无法使用花名册来盘点记录,他的这份名单是写在一张旧的羊皮纸上,便于他随身携带,每个尸体的名字由三部分组成,左边是一个圆圈中间一个箭头最右边是这个尸体身上项链里所指的名字,如果圆圈里有一个小圆圈或看起来像一个点则表达是女性,圆圈里面空着则表示男性。整理尸体时候可以确定是一家人的,月松会在把他们的名字竖排在一起,再用竖线把他们名字左边的圆圈相连。每一个尸体的身上,在项链被取回的时候就留下了项链中所指的名字,名字是月松用朱砂笔写在石路伯父做工没有用完的薄薄的木片上,木片起初塞在死者的衣领处,但月松在将尸体统一聚拢到岸边的时候为了不让木片在颠簸中掉落,便在它的两侧划下凹槽后系在了死者的腕上。现在月松蹲在筏子贴近沙溪的一头,把一个尸体上的木片取下,然后将它从筏子上拖移到水中,这个死者没带红绳,意味着月松没有找到他的家人,但是出乎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尸体并未像预想的一样浮在水中,而是沉在了下去。月松慌乱起来,他急忙下水将它捞起,拖到岸边。浑身湿透的月松在爬上岸后差点失去知觉,他无暇顾及其他,便急忙跑进附近的一户人家生起了火。火光中的月松有些狼狈地苦笑着,他感觉自己的心理防线就快要被击溃,他有些神经质地自我絮叨起来:“好吧,都是我想的太美好,这么冷的天,你们一个个都保存的很好,只有我最糟糕。我感觉自己的力气都快用尽了。既然你们不愿浮起来那就都沉下去吧,我也不想再管了,我等下就把你们全部放下来。”月松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仍在琢磨着解决的办法。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疯掉,或者这样承受着内心的煎熬还要持续多久。他每天都要忍受着满目的悲惨,他设想过自己面对死亡的情形,却永远不可能预料到如今所面对的灭绝。前些日子的忙碌让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索感怀,而在这一堆火旁,他终于失控了,难过、悲痛、委屈、无助、愧疚、懊恼、挫败,仿佛人生中能遭遇的一切负面情绪一股脑地全向他涌来,他的身体恢复了温暖,内心却如同这冰天雪地一般充满了严寒。他想到小时候在冬夜里和娘在火光旁的聊天,不会再有了;他想到大一些在火堆旁拿着石路伯父干活之余为他拼的一只木蛤蟆玩耍,也不会再有了;他想到前几日在山洞里和浅影度过的温暖时光,更不会再有了。一个人想到的美好越是美好,映照在当前的落寞就越是落寞,月松甚至都没了哭泣的力气,他望着面前的火苗,眼神涣散迷离,哀痛地不能言语。
雪从天空落下,落在火苗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月松这时候才发觉,原来雪已经不知何时下的很大,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大片的雪花打在脸上,他洗浴完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看到西悬的太阳定然不会料到今天还会有雪,虽然那时候的太阳仍是朦胧的,这也像他到达沙溪口的时候也从没有想到计划会突然难于执行。或许是他的安排过于周密便不能承受失败的来临,但是这一切由于时间的关系容不得有太多的疏忽,容不得过多的延误,更容不得整个计划的搁浅。雪的来临总是带来了一些好的讯息,也让他清醒起来,至少从如今的天气来看,他仍然还有时间来完成他的计划。世上并没有困难,只是看你能付出多大的代价,早在他内心蛰伏的想法随着雪花的飘摆而显现,他虽不想却不得不做出拆船的决定。
沙溪容不得大船通行,它整个河床的截面呈倒梯形,河两岸堆积着多年来冲积下的沙石,河中间深,两边浅,河岸间的距离也不算太大,如果是只看河面宽度而把大船放下,那必然会在中途搁浅,但是小船便不存在此类问题。眼下月松只得把原本系好的筏子一一解开,如果筏子本身过大的只能留在最后再做拆解,这相比他原来的计划,时间上几乎翻倍,加上他将筏子系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需要拆解,在他原本的计划里这是一条重复使用的筏子,他需要用它来回穿梭在湖面上,将全部的尸体搬完。事已至此,也便只能如此,他仍然以家为单位将筏子分割,单个的尸体则拼在一起,筏子间仍然用绳子相连,为避免意外再次发生,他只解开了十来条筏子后便与主筏子分离,拆出的小筏子被依次推进沙溪。他需要走上一遭来验证这个补充计划的可行性,他担心筏子在进入沙溪后不受控制,导致磕碰或搁浅,虽然这种意外是他不愿再遇到的。只见他踩着最靠后的筏子,任由前一个筏子的牵引,沿着沙溪顺流而下。
一切比他预期的要顺利,美中不足的是由于他无法控制速度,又不能及时将前面的筏子拦停,只能眼看着它们连在一起奔向大海,他在靠近出海口的时候将自己所乘的筏子与前面剪断,等他靠岸后才将这最后一个筏子连同上面的尸体一起推入大海。这些问题在经历了如此多事情的他看来,并不难办,他只需要在临近出海口的两岸牵上几根绳索,绳索间扎满苇草便可以控制筏子出海的次序。月松在岸边望着海上的筏子远去,海水映着天空,白得透明,雪花在远处卷成茫茫一片,筏子就像是钻进了一团轻飘飘的迷雾里,消逝得很柔软。他的内心竟升起了快乐,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这种快乐与悲凉的送行无关,他也不该感到羞愧,他任由这快乐带着他在沙滩上奔跑,也任由这快乐借用他的嘴巴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叫。
之后月松便按照这样的办法把一船船的尸体送入大海,他把入海口的缆绳做成了可挂卸的样式,方便拦截和放行。运载的筏子因为成了一次性用品,需求变得大量,他便在把岸边停靠的筏子用完后把湖中岛上的棚子也拆掉了,以至于最后湖中岛变得光秃秃的,远看干净得不可能让人联想起这里还曾经有过集市。为了方便拆卸,他在分配筏子上的空间时就提前做好了分割,并且在拼合筏子的时候就把绳缆绑好,一到沙溪口,只需要按照次序把小筏子间的绳索拉动,整体便会按照他预定的顺序分解,并且部分与部分仍保持相连,甚至两个小筏子使用多长的绳索相连才更合适都有月松都有自己的讲究。不得不说,曾经和石路伯父相处的日子里学到的知识和技巧在这段时间里为月松提供了很大帮助,因此他也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不止一次想起伯父。临到送葬工作的最后,他有些犹豫,是该把自己的亲人一起送入大海还是将他们单独埋葬?到最后他选择了大海,个人的死亡在他的眼里已成了不大不小的事,亲人离别的伤痛也不再能够唤起他的眼泪,反而是眼前这些尸体,想起他们曾经都是各色各样活生生的人更让他感到惋惜与悲痛。
最后一趟送葬的是他的亲人,石路和浅影一起在前面筏子上,丝情躺在后面的,月松则站在娘的一旁,到入海口后他把缆绳放开,自己回到岸边,看着两个晃晃悠悠的筏子远去,他的内心出奇的平静,已入深夜的海岸边有陆续吹来的风,似乎捎带了一些暖意,绵延到天边的黑夜上镶着明亮的星子,两艘木筏朝着月亮的方向荡去,它们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在月松的眼里时而消失,时而出现,到最后终于同月光一起淹没在海水里。
满身疲惫的月松回到家后便睡了过去,这些时间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更不会像现在这样睡得那么安稳,如果可以,他或许宁愿不再醒来。但他还是醒来了,而且醒来发现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盖在山坡、藏在角落的积雪已经悄无声息地全都不见了,天空上的太阳也开始变得灼人,他估算自己至少睡了两天,而且春天已经到来。现在他有了大把的时间去思考,也有着大好的时光去虚度,他发现自己拥有了岛上的一切。但月松心里明白,这种拥有是一种折磨,他睁眼闭眼间都只能看到孤独,他迫切需要一些事情来填补内心的空荡,就像之前的那段时光一样,于是他把沙溪出海口的缆绳移除,把之前运送工作中安设的绳索也挨个摘除,把湖中岛上拆棚子未来得及打理的地面恢复,他把自己能想到的之前未做好的事情全部弥补了一遍,而且故意把事情做得很慢。可最后他还是感觉空荡。
在一个清晨,他绕在湖边闲走,同时思索还有什么可做的时候,看到路边抽出了一株特别的嫩芽,他认得出那是离欢花,他有些疑惑,按理来说它不该长在此处,但他也没有过多追究,但是这株嫩芽让他想起还有些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回到家中,他把之前用到的花名册、收集的项链连同白色薄片、曾用来辨别尸体的木片和羊皮纸全部摊在院中铺好的垫子上,他尝试着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哪怕没有结果。他先是用白色薄片和花名册上的名字做了比对,除了空白的,花名册上都有对应记录,包括他自己。之后他又用写有名字的薄片和木牌做了对应,除了多了一个写有“芜木”的薄片外,其他完全一致,这一切也只能说明他之前的工作没有出现遗漏,他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突破点。但是他回忆起死亡发生的那天,在他发现项链被打开的时候,哭喊声并没有传来,直到白色薄片被取出后才传来,而未使用的项链同样是被打开的状态,这些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虽然他难于接受,但不得不承认,死亡是发生在薄片被取出之后,也就是说是他触发了这一切。而其他人的项链是何时被打开的?同他身上的一起打开的还是在“芜木”出现后才依次打开?这个问题至少现在他还得不出答案,但是根据未分配项链的打开情况来看,项链极大可能是同时打开的。而第一个问题的确定已足够致命,这让月松的脊背发冷,他隐约中想到过这样的答案,但在现在可以确定的时候仍然感到万分亏欠,这天大的亏欠是他再难弥补的了。更为明显的是,只有他逃离了项链的束缚,他现在不需要项链一样可以正常地呼吸,身体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这样超乎常人的变化是在死亡来临前还是来临后?恐怕再也不会有答案,但是他宁愿相信自己是一个早就摆脱了项链束缚的人也不愿去相信这一切变化是缘于自己抽出了薄片。可悲的是只要存在多个可能,善良的人便永远不能摆脱最糟糕的那一个。
巨大的负罪感让找寻不到生存意义的月松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生活,他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内心和意志也早在前段时间被磨砺得平和坚韧,他变得很淡然,这种淡然让他不再去探寻一个究竟,项链为何打开也变得不再重要,他黯然地收拾起面前的杂物,把项链盒子里的蒲草片取出丢掉后合上,收回到他的房间,然后在房间内找来一块白布,把院子里剩下的白色薄片、木牌以及两份名册包在一起。他从栅栏门旁找来一把锹扛在肩上,一手拎着方才用白布包好的东西朝东山走去。
这是最后一次埋葬,以后的东山上再也不会有多余的人去做这样的事了,这也是一次特别的埋葬,除了一堆名字外,没有其他可填埋的对象,白布里面不仅有所有死去的人的名字,还同样包含埋葬者自己的名字,或许月松觉得自己仿若已经死去,也或许这样能带来一丝宽解和抚慰。这次他不像以往东山上的埋葬那样只是将墓穴填平,他还在上面多堆了一些泥土形成了一个小土包,隆在东山的最高处,新翻的泥土仍有些潮湿,在太阳底下透着殷红,那些渗出的水气附着在土壤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白光。
月松也有了接下来的打算,他想要把这里的事情记录下来,记忆中的,传闻中的,包括他能记起的一切。为了避免掺杂太多的个人情绪,他把内容记下后再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后精简,这注定是一个耗费心神的漫长过程,好在他唯独不缺的就是时间,他漫长的余生也因此有了一个安置,至于这件事是否有意义他并不在意,在他还有选择的境况下,他不接受这里曾有过的生命会随着他的离开便无从证明。他送别了亲人,送别了爱人,送别了整个世界,一个从出生就开始送别的人,终将也要把自己送别,他诚然接受了这一切,但他并没有丧失倔强,他如果想要死去,可以找到千百种他毫不畏惧的死法,但那样在他看来才是真的毫无意义。死与生的差别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接受后逃避与接受且勇敢的差异,或许有比天大的错,那就一定有比天大的心,他逐渐明白,这世上所有过错的原谅不在对方而在自身。
湖岸上有一种紫色的草,已随着春的到来提前开出了蓝色的花,花碎碎地坠在植株两侧很好看。但是它却从来没有自己的名字,由于总是长在一个叫荚芽儿的水草旁,别人称呼它都是叫荚芽儿边,这段时间里,月松为它取了一个新名字“蓝沫”,原因很简单,这种草冲泡后水会变成淡淡的蓝色,并且还会冒出一些气泡,水喝下去是苦涩的,会有一点回甘,月松记得它在一些清热的方子里经常出现。月松起初是被蓝花吸引,因为它在初春的草丛中格外显眼,再是被它的口感吸引,他在吞咽蓝沫泡出来的水的时候,有些害怕那种苦味,却又爱上了那种味道,这也是他在整理文字的这段时间里唯一能品味到的惬意。或许在月松心底,蓝沫就像是一个熟知自己的朋友,它用味觉告诉他,我全懂你,苦是我们被轻易获知的部分,回甘才是我们不易察觉的秘密。
后来月松把家搬到了湖中央,他在石柱附近搭了一个遮雨的棚子,为了避免来回奔波,他在棚子里搭了锅台,支起了一个简单的小床,另外他还带了一些吃食(多是些干粮)以及半摞晾晒干的蓝沫,他开始着手把整理好的文字刻在石柱上,这个工作只能在白天进行,他事先统计出文字的数量,然后在石柱上丈量出需要占据的区域,为了避免排版错乱,还需要把每个文字所占的格子确定下来,这些还只是前置的工作,后续文字书写上去后,还要按照文字的轮廓拿着小锤和铁器小心翼翼地凿刻,而这一切繁琐的步骤里月松都要考虑如果中途下雨,怎么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返工。他思考了这些后,觉得不能擅动,便在以前的甜水店铺处找来一块圆形的石桌面,把它滚到石柱的一旁,拿来演练。
有了这些细致的准备工作,他很快就步入了正轨,为了保证质量和留存精力,他一天连写带刻保持在二十个字以内,按照这样的速度,他差不多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来完成这件事。如果遇到阴雨天,他便停下来四处走走,或是在湖中泛舟,或是在山间游荡,也会在思念浅影的时候走一走他们曾一起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抑或是去到她的房间里坐一坐,讲一些说不上算不算是思念的话。也有几天没有下雨,他也没有刻字,就坐在棚子里盯着湖水发呆,喝着他的蓝沫水,自顾自地抹眼泪。
终于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月松刻完了所有的文字,他从梯子上爬下,用力地把梯子推倒在一旁,宣告着这件事情的完结。他抬头看着石柱上排布的文字,疲倦又欢喜,这过程漫长又难熬,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他为自己倒上一杯蓝沫水,长吁了口气背贴着石柱滑下。他的嘴角挂着抑不住的微笑,望向远处,他噙了一口水,那苦涩的味道仍然让他不受控制地蹙紧了眉头,他一口吞咽,末了呵呵一笑,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他看到东山顶处的小土包已经相比刚堆起的时候矮了半截,周围也已被离欢花环绕,这个季节里,整个东山成了红色的海洋,微风一过,离欢花相互拍打着形成海浪,似是要汹涌地朝他扑来,他看着这些只是笑,他的眼睛也被离欢花映的红红的,湖面上吹来一阵润热的风,那是湖水被烘烤后的味道,潮湿中裹着阳光的余温,余温里带着淡淡的香气,月松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浅影从一片花海里向他走来,他则盘坐在花海的岸边,嗅着花香,望着浅影,浅影也笑着望向他,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月松再也没有醒来。
月松家的房间里,还停放着装有项链的木盒,盒中的项链也随着月松的离去而不安起来,它们自觉地闭合,不留有一丝的缝隙,项链的中心也再次闪烁起微微的白光,就像是在举行一场别样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