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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华

第三十三章 萧氏情

瑰华 溟无鱼 5514 2024-10-27 19:15:40

  萧氏带着拾兰走进了正室,她挥挥手令侍女上了一盏茶,示意拾兰与自己对坐。她仔细看了看拾兰,问道:“孩子,你因为这事不开心了吧。”

  萧氏知道,拾兰一定相当聪明,又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年龄,直截了当地问她,比绕弯子要好得多。

  果然如拾兰所料,父王早在自己毫不知情时就把这一切告诉了姑母。父王料到自己会因此发脾气,却觉得他作为父亲并不是最能开导她的,更勿论那个只会训诫儿女的母后。拾兰知道,祖父萧绪的继位比父王要艰难得多,他着力安顿大京在经历内乱后的条条事务,姊弟三人同母所出,姑母在父王幼时更是如同母亲般存在。如今,他只得把他最不好处理的事情,托付给生平多磨而又命里信赖的长姊。

  拾兰却没有点头:“姑母,想必父王已经把这件事情告诉您了,这件事情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萧氏能明显感受到藏在拾兰语气中的不甘。她亦是同情每一个这样虽享尽荣华却没有好命的少女——包括曾经的她自己。

  前些日子,当萧氏收到萧铿的信件,往年回忆一并涌上来,即便是阅尽人间炎凉也难免怒不可遏。弟弟萧铿,他似乎当君王当得太久了,早就忘记了当年一个幼童对亲情的珍惜——不,他生来注定就是太子,他可曾感受过吗?

  他是君王,也是男人。后宫妃子的斗争,荷塘下的幽魂,全都不在他考量之内;女儿的婚事,从来都是他世事棋盘上走的一步一步;他的行为让女儿和元配寒心,他却只是将她送到自己这里来,理所应当地让另一个女人劝她屈服,告诉她没有什么比父亲的宏图和琰族兴衰更加重要。

  大国联姻,又在如此攸关,固然值得;可萧铿此举却埋葬了拾兰对他一直以来的景仰和爱。

  萧氏没有正面回答拾兰的问题:“孩子,如果你有选择的机会,你会当一个活在阴略阳谋中却身处万人之上的政者,还是一个寄情山水、躬耕稼穑的田园诗人?”

  拾兰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可她是生于权力中心的嫡公主,命运赋予她常人终生所不及的权力,她将来又必定要握有权力。田园诗人守拙,生活得那样清贫,哪有政者步至青云的荣耀能带来快感?

  拾兰道:“或许,我会选择做政者。”

  萧氏并不意外:“所以,手掌权力才是你的梦想,对吗?”

  拾兰一惊,却方才反应过来。政者和田园诗人,不就是萧氏的曾经和现在吗?在同样的情景下,自己竟与她做出了如此不同的选择。

  看来,拾兰对身心自由的渴望,远不及她对权力的幻想。

  萧氏道:“嫁到骊国,过不了几年你就会成为那里最位高权重的母后,男人的军政、女人的后宫,哪个是你插手不得的?而若留在大京,便如同你的阿姊一样,顶多做一个伯侯之妇,一生屈于夫君之下,在后院里与其他女人争风吃醋。这样两种日子,你应当也知晓自己盼望哪一种。”

  拾兰本以为姑母会对她一顿劝说,对她讲在联姻面前,我们丝毫没有抵抗的权力,只得去默默接受命运。可今天,姑母似彻底地将埋藏在自己心底那份野欲激发了出来,让自己初次看清自己真实的内心,心甘情愿地接受父王的安排。

  这也是萧铿相信萧氏的原因。昔年,她教会了他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政者;如今,他也坚信她会说服一个初识世事的少女心愿臣服。

  拾兰忽然想问萧氏:“姑母,那如果让您再选一次,您会怎么选呢?”

  萧氏一笑:“你看我现在生活得好不好?”

  拾兰一怔,姑母的意思就是,无论让她选多少次,她依旧会选择生活在这山水之间。

  可是,拾兰迫切想要知道她当年离开的原因:“那您当年离开王城,真的只是不愿淌朝堂上的浑水吗?”

  少年时的这段痛彻心扉的经历,二十余年来,萧氏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少年时期,她曾与辅国令卫原有一段最甜蜜的时光,甚至卫原已经答应她,辅国令夫人的位置永远为她留着。直到萧铿位登大宝,她本以为这早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等来的却是自己最爱的恋人娶了管氏嫡女的消息。

  那一瞬间,她的美好愿景全部破裂。她生来便性情高傲,想到自己身为长公主,将来还要在朝堂之上面对他十年再十年,再听说他生子亦或是纳妾的消息,这别扭,她宁肯不受。既然成为不了你的元配,那么一生一世都不要再见了,那时的萧氏这样愤怒地想着。

  弟弟登基,他那妻子卫氏便成了王后。早在萧铿还是太子时萧氏便看不惯她那行事作风,可一想到弟弟登基后的日子,萧氏无论如何也得对她赔几个笑脸来。启衡初始,萧氏便听说琰宫荷塘下埋有冤魂的事情,而这一切都是王后卫氏看不得新人受宠的所作所为。和如此善妒而工于心计的人共处,萧氏即便身为长公主也不免有所惧怕。

  而当萧氏向弟弟提出离开王城,搬到北郊离宫居住,萧铿甚至不顾君王的尊严,亲自跪到她的大殿外恳请她留下,就好像幼年时恳求阿姊原谅的小弟。而萧氏记得,她当时只是淡淡地说:“阿铿,你没有任何错,阿姊也不是因为你才选择离开的。这王城太熙攘,阿姊只想到北郊寻得片刻宁静。”说着,她走到萧铿面前,将他扶起,又一次也恐怕是最后一次语重心长地教导他:“阿铿——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要记住,作为君王,跪天、跪地,不跪任何人……”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卫原,也再也没叫过弟弟“阿铿”。

  萧氏早已习惯了当年的这些痛,面对拾兰的问题,她也只是伸手指指窗外:“生活在这里,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何乐而不为?”

  拾兰点点头,若有所思。同姑母进行了这样一场对话,方才的恨意似已消散了大半。骊王年老又如何,她这个即将上任的骊王后可还年轻!

  但这并无法化解她对萧铿的怨,如此一想只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萧铿静静地在门外听了姑侄之间的对话,当他看见拾兰从房中走出来时,那神态就已同先前不同。萧铿的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作为一个君王,他目的已成;可作为一个父亲,他大失其职。

  萧氏走出来,萧铿同她眼神交汇,无需多言,姐弟之间的默契使他们一齐走上了渐台。

  开始,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同观赏着北郊山间绝美的景色。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萧铿看着萧氏,小心翼翼道:“阿姊,今天谢谢你。”

  萧氏微微勾唇,看着他道:“主上让臣子做事情,从来不需要说谢谢。”

  萧氏虽是笑着,可笑意却是极讽刺。萧铿从未如此怕过阿姊。

  萧氏重新目光移向远处的河山,萧铿几乎是半乞求的语气对她说:“阿姊,是我错了。你再……重新像儿时一样,叫我一声‘阿铿’好不好?”

  他多少年没有这样求过人了,他一生求过的人恐怕也只有萧氏了。

  若是放了儿时,萧氏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安慰他,说自己只是一时置气。可如今,她再也不会被萧铿自小所用的这种伎俩所蒙蔽了。萧铿如何会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错了?萧氏很清楚,一句“谢谢”,便说明他让自己帮助他完成这等近乎残忍的事情是理所应当的。

  眼前这个男人,不再是自己幼时疼爱的弟弟阿铿,而是大琰的君王萧铿。

  萧氏冷冷道:“当年我曾说过,我不会再这样叫你,因为你自王袍加身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可能是原来的那个萧铿了。君王行事不需求得任何人的原谅,但你让曾经爱你和你爱的阿姊和女儿都彻底寒了心!”

  萧氏大步而去,只留下萧铿一人站在那里。微风吹过,竟吹落一丝泪来。

  让拾兰嫁至骊国,使他彻底失去了小女儿和阿姊。

  萧铿心中始终有一个不解之处,是瑰里告诉拾兰,因为葛兰已经嫁到大族,所以她便不可能再留在大京。这竟和自己先前所想相差无几。莫不是什么人告诉了她,又或是……这是她自己的想法?

  萧铿决定召瑰里入宫一问究竟。

  瑰里紧紧捏着衣角,随侍人穿过长长宫道来到圻殿门口。她几乎料到了伯父将会对自己说的话,深吸一口气,双眼一闭就迈了进去。

  萧铿静静看这她走进来,向她指指桌几对面的位置,示意坐下。瑰里却顿感惶恐,照旧行礼:“臣女瑰里参见主上。”

  萧铿总觉得她对自己有几分惧怕,却也一时猜不到个究竟。他宽慰地笑了:“瑰里,不必如此客气。”

  瑰里依旧是低眉敛目,默默而坐。

  萧铿见瑰里坐下,神态依旧不改,便察觉她实际甚是紧张。萧铿微微一笑道:“不必紧张,今日伯父召你来,只是想问点事情。”

  问点事情……瑰里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拾兰将要嫁到骊国的事情,是不是你同她说的?你是如何知道的?”

  自己最恐惧的事情既成事实,瑰里忽然跪倒:“是臣女同她说的,臣女只是自己猜测,没有听到任何他人之言。无意越矩,主上要降罪便在瑰里一人!”

  萧铿用双手将她扶起:“我并没有说要治你的罪啊。”

  瑰里惊讶又不安地看着萧铿,不治罪,那这般正式地同她谈论这个话题是为什么呢?

  萧铿道:“今日召你前来只是想了解一下,你为何会这样想?”他早就知道,瑰里的才智几乎不亚于她父亲的当年,这样的预判,只能是她自己的所思所想。

  瑰里依旧不肯放下心来:“伯父,瑰里不敢在此方面胡乱猜测。”

  萧铿没有立即回答。他看了看桌角叠好的一方纸,瑰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隐约看到纸里面有字。萧铿将目光移向瑰里,看着她的眼睛:“瑰里,伯父知道你的聪慧,日后你必将是要发挥自己的才能,为夫君、为家庭、为大琰带来荣光。现在有很多事情,我需要让你第一时间知道。我见过拾兰了,她已经接受了嫁至骊国的安排。”

  此事在三年前湜上之盟过后就多少有所传闻,瑰里还记得,那时她是不信的。可如今这已成为确凿之事,她并没有像当年一样惊怒或质疑,而是无悲无喜地如同听家长里短一般,即便萧铿不说,她也认定了这个事实。

  殿内寂静片刻,萧铿复问:“如今,可以把你的想法说出来了吗?”

  瑰里只见推脱不掉,便只得以一种更悦萧铿之耳的方法讲出来:“葛兰姊和拾兰姊都是伯父赋予极大使命的女儿。葛兰姊助伯父安内,那么拾兰姊,自然是将他国的事情交于她了。”

  萧铿缓缓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是因为湜上之盟。”

  瑰里道:“这当然是一种同云贺抗衡的手段,但是更重要的是,云贺是否嫁女,都不会影响您这一刻的决定,葛兰姊留在大京,拾兰则必然反之。云贺嫁女,只是您和云贺主一种君王在决策上的默契,拾兰的婚事也就因此显得更顺理成章和理所应当。”

  萧铿悦极:“善哉!”

  眼前的这个少女,在思维上已然开始带有君王的气度,谈吐举止更是守极方寸,像极他弟妹卫氏的当年。他想,在西疆历练的那三年和在军营习兵书训三军的日子必然不可忽视。

  如果在未来,能给她一份权力该多好……

  不过萧铿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她再聪明,也是个女孩,难不成未来在朝堂上还出个女公女侯不成?

  萧铿问:“这些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什么别人告诉你?”

  瑰里答:“奚为我自己的所思所想。”

  萧铿又问:“拾兰又是如何问你的?”

  瑰里道:“拾兰姊同我说她最近得了一件颇为繁复的华衣,拾兰姊说这可能是嫁衣……”

  萧铿点点头,这件衣服,确实是他委托卫王后让宫内暴室办的。

  果不其然,在萧铿召见瑰里的第二日,拾兰一月后将出嫁骊国的消息便由圻殿派出告知天下。除了拾兰出嫁,还有四公主萧荟陪嫁。

  此时,卫骝正同瑰里在酒肆内闲坐。

  卫骝替瑰里倒了一杯酒,面色颇是担忧:“听闻昨日主上召见你去圻殿了啊,说的事情指定同拾兰公主的婚事有关。”

  瑰里不想他担心,于是趁机打趣:“三郎君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不猜猜为什么主上召见的是我?”

  瑰里眨巴眨巴眼睛,等待着卫骝的答复。

  卫骝并没有回答,而是轻笑着看着她。瑰里复又暗骂此人愚笨,面上忽而陪笑,当着屋内充斥着愉快的气息时,瑰里忽而正色,挑眉道:“因为我比你厉害呗。”

  卫骝早就料到她在这个问题上会使坏,却也没想到她在自己面前时,这颗心已然膨胀到如此地步——一定都是先前自己惯的!

  卫骝不屑地撇撇嘴:“什么啊,一定是你跟拾兰公主透露了什么风声,她不信,然后去找了主上,主上便找你了对不对?”

  见卫骝猜中这其中的前因后果,瑰里也瞬间觉得没趣,却不像小时候一样从他那里索取让步,或佯装生气寻求安慰,而是些许正色道:“她和我说卫王后忽然命人做了一件最华丽最繁复的重衣赐给她,还配了许多南方进贡的上好的胭脂啊、饰物啊,谁都会觉得这其中不简单的。倒是我那个笨阿姊,自己一点都没觉出有问题来。”

  卫骝也道:“听你这么一说,拾兰公主出嫁骊国的事情,倒也变得合情合理了。”

  瑰里想起往事,心中也觉出几丝凉意来:“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情在三年前就有流言,却没想到在如今成为了事实。你那时候和我说,我是不信的,甚至……”甚至还对萧铿抱有念想,想到他竟会费劲心力同荎骁打了一场暗仗,将自己从云贺人手中救出来,便认为他怎也不会如此无情。可如今,这种幻想却彻底破灭了。他连拾兰都可以舍弃,自己又何尝不能?他救自己回来,真的只是因为愧对自己的父亲吗?

  卫骝当然知道她这一段话的重点在于萧铿,却没有说出来。他得知此事时也颇为震惊,心中的想法和瑰里相差无几。但他劝瑰里道:“你也勿要这样想主上了。此诏令一出,或许也有不少人和你有一样的想法。但嫡公主婚嫁毕竟算是国事,没有三族族长和各高官重臣的一致认可也是办不成的,他们既然认为这样可行,便一定有道理。再者说,要是有比骊王更好的选择,你觉得主上还会这样安排吗?”

  瑰里问:“所以你觉得为什么非骊王不可?”

  卫骝道:“很多人都认为是因为湜上之盟,因为这是大家能想到最合理的原因。但我觉得恐怕未必……若干年前,云贺主不就是在没有任何盟约的情况下,将他的大公主嫁骊王为妃吗?”

  瑰里闻后欣喜:“所以你也觉得,盟约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卫骝道:“当然了,即便没有盟约,今日之事照样来临。只是这个盟约,让大家都不得不信拾兰公主必将出嫁骊国这件事。”

  瑰里放要赞同,然忽然想到一件事:“那你觉得,为什么要让荟姊陪嫁呢?她是庶出,去了只能当个媵人,骊王后宫又那么多女人,她性格那般忍让退缩,哪里能过得好啊?那陪嫁之人顶多选一些各大族长之弟的女儿,哪能让一个公主来担任这样的职责?”

  卫骝思索片刻,道:“我并不如你了解四公主,但我觉得她一定有什么可以在日后帮到拾兰公主的地方。”

  萧荟母妃出身低微又亡故得早,瑰里也知道,她这么些年在宫里举步维艰,忍过了一件又一件事,同拾兰完全相反。拾兰的心思又不如她多,若是没有萧荟的陪同,兴许真的会输给那些女人手里,从而坏萧铿的棋局……

  拾兰姊马上就要离开自己,瑰里最担心的时刻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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