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最后看了地上的楚胜一眼,闭了眼睛,沉声吩咐道,“拟旨,大公子贬为庶人,徙居北境,永世不得回京。”
终究是留了大公子一命,不将儿子赶尽杀绝,不将自己逼上绝路,总算是对九泉之下的发妻有了交待。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反正日子还久,来日方长。
至于带兵逼宫的苏衍,燕王也念在小二的份上,法外开恩,没有将他定下死罪。北境充军,后代永为庶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既然二人已于此役结下死仇,就让这两个人去北境斗个不死不休罢。
这是燕王可以有的,也是最后的仁慈。
大公子和苏衍全无抵抗得被赤炼卫脱去官袍,一刻不留得拖了下去。
燕王站起身,宣布退朝。
当他直起雄伟高耸的身躯俯瞰朝堂,有一瞬间得晃神,这满朝的文武百官俱是剩下些生面孔了。看他们诚惶诚恐得向自己折下腰肢,他仿佛听见了他们内心的战栗,也看见了他们鬓边的汗滴。他心中不禁升腾起一股隐秘的雀跃和兴奋,比之当年在这个地方一剑砍下晋王的头颅还要畅快淋漓。
这里终于是彻彻底底的他的天下了!
姜桃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仪灵宫中陪着侍药。
昭妃体弱,此番跟着燕王七拐八绕得在逼宫里折腾,连日没有歇息好,再加上惊闻东雪之噩耗。在地宫中惶恐强撑到现在,人一旦安定下来,旧疾便全部被勾了出来。
燕王不放心,派宫中医人排着三班看顾,连带着容妃也一并喝了不少药进肚子里。
此刻,姬燚半卧在床上,面如金纸,腹部微微隆起,整个人如同纸片一般,看着比初来之时倒是更瘦了。但也可能是有孕使然,眉眼间不似此前那么尖利,来时刻意隐忍的那股劲也不见了,面上只剩下全然的平和。
她选择了一条最难的权力之路,除却荣华富贵、仇恨执念,还有家族荣耀、皇权霸业。归根到底,这只是一个即将为人母的女人;归根到底,她不过是希望能有一段幸福的婚姻,创造一个新的家庭,从此得享亲情,相夫教子。
如今这条路似乎也走通了,她将一切也都想通了,所以目下是自然的平和。谁生谁死都已不重要了,只要腹中的孩子还健壮得活着,她便有理由好好活着……姜桃也希望她好好活着。
“陛下说,晚间有空再来看一眼娘娘。请娘娘不必等着,自行安歇便好。”宫人低眉顺目得禀奏道。
少了一个司徒,又绕上一堆近臣连坐,燕王变得异常繁忙了起来。
但这是他要的吧?花了这么多的心思费尽力气铺平的这条道路,任重而道远。
姬燚吩咐宫人将燕王之赏收好,自行将软枕放平了些,顺势躺倒下去,顿时觉得心里安定不少。
“随侯已向陛下正式提亲,陛下口上已应准了,说了预备三日后的和约大典上一并赐下恩旨,好事成双。特来恭喜娘娘!”宫人继续低声禀道。
姬燚点了点头。
真好,如今哥哥苦尽甘来,亲事上也心想事成。虽不知父亲心意究竟如何,但看这次南凌也一并前来,可见自己没有做到的,哥哥做到了。
只是南凌,可惜了南凌。阴差阳错之间,结果变成了没有结果,也好,也是一种结果。
天高路远,当时一别,就是一生。
该当让南凌将南晴和东雪都送回故国去,思及此,姬燚神色不免松散了几分。
姜桃原本对姬燚有些担心,南将军来了,她怕公主想不开,但此时此刻看着姬燚如此平和的模样,她忽然就放下了心。她知道,她的公主一向最心志坚毅。
姜桃想起了苏衍,充军流放,是仅次于死刑的重刑,即便十年之后能回来,于苏家而言也会是无法抹去的耻辱。燕王看在公主和二公子的面上,只是褫夺了苏妃的封号,一应用度也仍和以前一样,但到底是大不如前了。日后二公子重返岭南,公主下嫁随侯,苏曼在宫中纵然能苟且度日,但她得罪的人太多,路却也并不会好走。
她的大仇,季梁的大仇,至此,算是都报了罢!
姜桃站在姬燚身边,用手帮她掖了掖被子。
姬燚按住她的手,轻轻攥在了手心里,心领神会得垂眸看着她笑道,“回家一次罢。”
姜桃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她许久没见姐姐和虎子了,该让他们都知道自己很好、大仇得报。
她现在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词语比回家还要温暖。
姬燚忽然逗趣道,“只是苦了司马大人。”
姜桃不解得瞪圆了眼睛,“他苦什么?”
“相思之苦呗。”
姜桃不禁羞红了脸。
他会思念她吗?
不知怎地,她已经开始有些思念他了。
大燕十二年六月,上封随侯为随王,尚公主,赐金银宅邸,就藩随境。
次年一月,上三子、四子降生,单名明、德。
燕王励精图治,四夷定,四海平,四方来朝,万国宾服。
大燕雄浑的山岭在天际起伏连绵渐渐远去,姜桃奉旨跟着姬焱大军返回大随之地,车马碾着道上尘土飞扬,行将进入随境。
“姜女官。”外面侍人忽唤。
姜桃揭帘,“怎么了?”
侍人打马车前,低声说,“赤炼卫兵马跟来了。”
姜桃透过窗格往后望,果然看见一队兵马拽着尘烟跟在后面,约有十数人,看起来就像是在追他们。
为首的人着绯红大氅,老远看不清神情,但也能大概看得出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紧盯着这里。
姜桃循声伸手揭开车帘,“停车。”
车马骤停。
她终于看清,前方疾驰而来的男人,赤衣烈马,凛冽如刀出鞘。
尘烟漫舞,除了风声和马嘶声,只余如雷马蹄声。
季梁策马而至,一扯缰,在车前停下。
姜桃抬头看他。
他也在看她,眼神幽幽深深落在她脸上,嘴角微提,好几眼,才开口。
“小女官,你跑什么?”
姜桃瞄了瞄他,干笑道,“大人怎么来了?”
说完没听到动静,她抬头,看见季梁勾唇在笑,眼里敛着屋里暗暗的灯火,“你说本官来干什么。”
他俯下身,凑到她耳边,轻道,“来要一个答案。”
姜桃感到自己耳尖烧着了。
她等着他开口,他却迟迟不说话了,厚重的喘息一声一声喷涌在她耳边。
姜桃低下头,“好的。”
季梁唇扬起,挑眉笑了,“你知道本官要问什么,就随便答应?”
“不论大人问什么,就是这个答案。”姜桃凝目,面前年轻男人的五官笑开了,如精雕细琢般俊雅无双,“我得先回家一趟,见完姐姐便回来找大人。”
季梁再开口,声音有些疲惫低哑,“为何不早说,本官追了一天一夜。”
“我想着,总是要回来的。”姜桃抬头,轻声问。
季梁缓缓站直,笑入眼里,神情无比认真道,“好,那本官就等你回来。”
姜桃轻轻嗯一声。
季梁再次俯下身,狠声道,“一月,只一月为期。”
姜桃仰头,问道,“若一月未归呢?”
季梁握住她手腕,一把拉到跟前,低头看着她,声低在喉中,“带兵入随都,问随王要人。”
最后几个字几乎一字一字是挤出牙关的。
“本官要求娶你,小女官。”他声音低得只有彼此可闻,却冷静诚恳,“回头再见。”
姜桃冲着他弯眼而笑,“嗯。”
季梁松开手,退开,最后看她一眼,转身策马。
姜桃看过去时,已见他远去,她握着被他抓着手腕,提着的心还未平。
山林间风轻摇枝,当时相见早关情。
小女官的故事就写到这里,愿真情和安宁一样被山川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