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的代地，鲜卑拓跋部乘着中原大乱的机会，也悄悄崛起复国。慕容垂因代国拓跋跬屡次冒犯天威，感到了这支新兴的鲜卑力量对燕帝国的威胁。公元395年，为帮助太子慕容宝建立军功，树立威信，慕容垂令其率军八万，以慕容麟、慕容隆等辅之，浩浩荡荡地向代国进军。
拓跋跬全然不惧，在叁合陂大败慕容宝军，坑杀燕国降卒。此战令后燕举国震动，元气大伤。
范阳王慕容德劝慕容垂亲自率军征伐代国，一举消灭之，以免留此后患于子孙。慕容垂深悔不该让慕容宝率军出征，战争是一种勇敢者的智力游戏，而慕容宝，或许只能做个守成之君。可是天下还不太平啊。我答应段小青，要照顾好她的孩子，令儿却过早地离我而去，只有让慕容宝当世子，我才能对得起她。也罢，待我攻灭代国，给他留下一个强盛的大燕国吧。于是70岁的慕容垂拖着病弱的身体，率军出征了。“拓跋小儿，我要一举捣毁你的巢穴，让你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战争。”燕国的骑兵如闪电一般，迂回百里，奇袭了代国都城，擒杀了拓跋跬的得力助手，他的兄长拓跋仪。拓跋跬在前方听闻后方都城失陷，且发生了部落叛乱，大惊失色，不知所措，急命班师回援。
慕容垂病情加重，下令燕军返回。又路过了去年曾经败阵的叁合陂，燕军将士看到了累累的尸骨，堆积成山，阴森恐怖！八万人，这里面几乎有所有人的亲戚，他们竟被活埋而死，死得好惨！从一个士兵开始，哭声蔓延到所有的将士，全军痛哭之声，在山谷之间回响不断。慕容垂闻声走出帐篷，看到了掩面哭泣的燕军将士，他们很多都还很年轻。从前，他从不允许自己的军队哭泣，因为这是畏惧和怯懦的表现。然而面对那些尸骨，他震惊了。他从未经过如此之惨痛的失败，这个败仗虽不是自己率部打的，却是自己亲自下令让慕容宝领军所造成的，“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这个血淋淋的道理，自己七十岁了怎么就不明白，怎么对得起这些死难的将士和他们的家属啊？痛，痛，痛！如果四哥慕容恪在世，永远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纵使是二哥慕容俊在位时，也从未发生这样的败仗啊！这些尸骨去年还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他们中的很多人自燕国重建以来，就跟随我南征北讨，没有吃过几顿好饭，没有睡过几天好觉，实指望打败代国之后论功行赏，休养生息，谁想到竟这样一败涂地？我的病很重，将不久于人世了，我把皇位传给慕容宝，有他的叔叔慕容德和他的兄弟慕容隆、慕容农等辅佐，只要他谨小慎微，应该不会出现大错。燕国兴盛的重担，就落在他的肩头了。
慕容垂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他太累了。他看到自己的一生正飞速从眼前掠过，祖父、父亲、母亲、伯父、四哥、段小青、慕容令、苻坚等人，燕国拥戴他的臣民们，对他好的人有很多，想害他的人也有很多，他不想再想了，他一生都在战斗，他很想回到那些爱他的人中间去。
慕容垂可能意识不到，他的死对慕容鲜卑来说，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他的帝位是没有争议的，他甚至也用战争消灭了西燕，结束了正统之争。他是当之无愧的鲜卑大帝。然而他的后代呢？就连他亲自选中的太子慕容宝，他的皇后段元妃就力劝他不要立，此人当承平之主可以，当乱世之主必然亡身失国。真正合适的继承者，可以从慕容农与慕容隆之中择一。从后燕建立的那么多场战斗中，岂不是已经明明白白证明么？两人先后攻伐强敌，经营辽东，为后燕打造了精兵强将，选立一人，都会赢得军心民心。然而慕容垂却不听劝告，必定要立慕容宝为太子，并看好了慕容宝之子慕容会，遗言令慕容宝立会为太子。慕容垂纵为一世之雄，战场无敌，能算准敌人却算不准子孙，岂为真正的明智？
慕容宝刚一即位，就逼死了段元妃，后燕在他的带领下，抵挡不住拓跋魏国的进攻，丢失中原之地，慕容宝逃奔辽东被杀。慕容麟更是做不完的皇帝梦，先是巧言蛊惑慕容宝，屡次拒绝了慕容隆出战的请求，错失了与拓跋魏逐鹿争雄的最佳时机。后又逼宗室北地王慕容精反叛慕容宝，遭到拒绝，害死了慕容精。慕容宝南奔慕容德的途中，又出现了叛乱，慕容宝被长子慕容盛所救，返回中山，担心慕容麟袭击，于是只有逃奔辽东龙兴之地。在辽东，竟又遭遇兰汗之叛，被杀身亡。兰汗竟自立为帝。慕容盛深入虎穴，与太原王慕容楷之子慕容奇诛灭叛贼，为父复仇，成功复国，燃起了慕容鲜卑的希望。然而国家内部人心浮动，阴云密布，叛乱频仍，英武的慕容盛在两年后平定一次叛乱时受伤而死，他临死前不失从容，镇定地诛灭叛贼，召回皇叔慕容熙，慕容家最后的希望就此破灭了。慕容垂少子慕容熙继承帝位，荒淫无耻。公元407年，失政而亡国，臣子冯氏称帝，慕容氏后燕在历史上终结了。
慕容垂的后代们在辽东苦苦挣扎，而他精明能干的兄弟慕容德，却在公元398年，于山东广固割据称帝，建立南燕。在他称帝的过程中，那位西燕投降过来的堂弟慕容钟给出了积极的建议，两燕分裂，慕容氏的力量大大削弱。慕容钟的兄弟慕容精尽忠于后燕，不愿跟随慕容麟做叛臣，最终却被慕容麟陷害而死，岂不令人寒心？慕容麟谋夺慕容宝之位不成，竟怂恿慕容德南下割据称帝，父子兄弟之情，断然全无。慕容德又岂能完全相信与慕容麟的叔侄之情？到了南燕，慕容麟的皇帝梦还是没有破灭，谋逆之心仍然在熊熊燃烧。于是慕容钟向慕容德举报他的叛逆行为，慕容德终于毫不犹豫地将他铲除。此人告发过自己的父亲、长兄，企图谋杀自己当皇帝的兄长，叔父，却最终没有实现自己一生的梦想。慕容德在位七年，也只是守着父兄打下的半壁江山艰难度日而已，没有想过未来，死后传位于侄子慕容超。慕容超与慕容熙是同年（公元385年）出生的堂兄弟，虽然经历过磨难，却丝毫不知体恤百姓，也是荒淫无道之君。公元410年，为东晋所攻灭，南燕皇族被带回东晋，慕容超枭首建康。慕容廆被东晋封为辽西公，最后的慕容氏竟也亡于东晋。慕容氏最终在南燕终结了或辉煌或荒唐的历史。
再回到慕容垂。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离开慕容暐，前燕灭国。他离开苻坚，前秦灭国。他13岁就勇冠三军，击宇文、后赵、冉魏、东晋、翟魏、前秦名震天下。他攻灭西燕，呈现了一个与兄长慕容俊的时代同样强大的后燕，实现了他父亲对他的预言“尔能兴人国，亦能亡人国”。而随着他的身死，统一的后燕很快又分出了一个南燕。燕国从辽东而来，回辽东而亡。起初背晋国而兴，最终被晋国而灭。曾亡于前秦，又致前秦于亡。
慕容垂是被逼出奔前秦，他之于前燕君臣，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淝水战后，他辞别苻坚，白手起家，然而对于前秦，他又是人人可以得而诛之的叛贼。他的父亲本来想立他为嗣，却最终未果。他本来想当兄长和侄子的忠臣，却连性命都难得保全。他也虽然也当前秦苻坚的忠臣，报答他的知遇之恩，然而彼时的慕容氏，除了他又没有人可以担当兴复燕国的重任，在忠与叛之间，在祖先与苻坚之间，他只能选择一个。对于苻坚，他没有报答太多，却也没有伤害太多。倘若当时前秦集中兵力收缩至关中解决西方的叛乱，慕容垂不会对其主动发起进攻，或许前秦的国运能够延长，苻坚不至于为姚苌所杀。然而，一切都是假设。除了南方的东晋，当时北方十六国中的前燕、前秦、后燕等国都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最后，终于融于来自代地，建国更为曲折，历代国君命途多舛，因而继任者更具有忧患意识、战略眼光和宽广胸怀的北魏。
当初慕容吐谷浑、慕容廆、慕容耐三个兄弟，各有后人建立国家。留在中原的慕容廆、慕容耐的子孙建立的前燕、后燕、南燕、西燕，却没有一个长久的，他们的对外争伐与内部争斗同样激烈。而走得最远的一支，慕容吐谷浑的后世建立的国家，在历史上走得更远。
给你一支军队，你可以战无不胜，你可以建立一个国家，然而这个国家能否成为一个长久昌盛的国家，更是难上加难。它需要更优越的制度，更优良的传统，更优秀的文化，让子子孙孙世代传承下去。慕容鲜卑亡了，然而它的人民却早已融入了中华的血脉之中。它的尚武精神，在慕容翰、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隆、慕容农、慕容盛等人在历史舞台上的演出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燕文化的影响和带动下，鲜卑拓跋部建立了北魏。北魏统一北方，推行鲜卑汉化改革，促进民族融合，推进了中华文化的发展延续。
一个国家永远需要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然而国际国内政治斗争远远比军事斗争更复杂，打造一支铁军容易，打造一个铁一般的国家难。孙子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们必须培育尚武精神，然而却希望永远不动用武力，而是用智慧来解决争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