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尊敬的艾尔文阁下，如果您不嫌弃的话，那只烤焦了的鸡腿可以赐给我们吗？”

　　昏暗的洞穴里，四个身影围绕篝火而坐，其中一个身着破旧袍子的小个子向另一位问到。

　　身材明显大了一圈的“阁下”皱了下眉，努了努下巴，他身旁的尖下巴就从地上的银盘中捡起一只几乎全黑的鸡腿，一下丢到了瘦小身影的面前。

　　“感激不尽，”小个子恭敬地拾起鸡腿，弹了弹灰，去掉焦黑的部分，将其分给了另一位和他一样衣衫褴褛，但眼里却满是愤懑的同伴。

　　洞穴外，月色依旧暗淡。

　　（二）

　　全国最强大的大法师，“无情者”，扎尔扎多克要收正式学徒了，一夜之间，即便是南瓜村跛脚屠夫老汤姆的八十岁母亲凯特女士都知道了这则消息：只要能通过这位大法师布置在魔法幻境中的十重难关，便能有幸继承这位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门徒无数的大法师积累了一生的魔法和地位，到那时，无论是力量，财富还是权力都将是唾手可得。

　　于是，即使这位“无情者”据传性格阴暗乖僻，并且有着当初是靠阴谋背叛其师兄才成为顶点的传闻，还是有不计其数的平民孩童，法师学徒，甚至已经小有名气的精英法师以及家族显赫的贵族子弟们前仆后继地来到试炼地点，带着各自的行李进入魔法幻境。

　　而这位传奇大法师的试炼地点的告示上，写着这么四句话：

　　1.率先通过十关的两人或最后两人完成试炼。

　　2.幻境中受的非致命伤会快速恢复，包括断肢。

　　3.不得杀人和在通关时妨碍其他人的动作。

　　4.每关都有时间限制，时间结束未通关者自动脱离幻境。

　　“还应该加上‘自备充足粮食’和‘注意有生命危险’才对吧！”洞穴里，那个眼中满是不爽的小个子朝火里丢着石头。

　　“毕竟是‘无情者’嘛，会在试炼前善意提醒其他人才奇怪吧，超时者能自动地安全脱离幻境已经很好了，”同伴安慰他。

　　他们两人是来自南瓜村的平民少年，其中总是愤愤不平，容易冲动的那个叫派尔，性格温和，遇事相对冷静的那位叫安迪，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都有些魔法才能。

　　“你还记得小拉特吗，隔壁村那小孩，他被魔法箭射成蜂窝的时候……”派尔痛苦着捂着脸，“我的天……虽然他曾和我有过节，但是……我的天，我是说……”

　　安迪安抚着后怕的派尔。这时不远处传来不满的啧啧声，看来领主的少爷对于这两个平民吵到他睡觉感到极为不满。

　　“去死”，派尔小声说，“艾尔文这混蛋。”

　　艾尔文是派尔和安迪所在地区的领主的二儿子，虽是纨绔子弟，但也确实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魔法天才，甚至在王室圈中也赫赫有名，之前的八关他总是一马当先，和他的下仆“尖下巴”率先来到了第九关前。

　　但即便是天赋秉异的艾尔文，在第九关面前也停下了脚步。

　　第九关的通关条件是到达前方的大殿，第十关大概就是在那里进行，但要去往那里不仅要躲避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的巨大石块，大殿本身也会在有人靠近时不停地向四周发射无死角、能穿过巨石的魔法箭矢，这箭矢的威力派尔他们在之前的关卡早就领教过了，普通的防御魔法在它面前根本不堪一击，而强力的防御魔法消耗太大，根本撑不到走到大殿那里。

　　“唉，好不容易才到这里了，难道要功亏一篑吗？”派尔难得地说了泄气话。

　　安迪也心情低落，毕竟一路上九死一生，无数比他们地位显赫、更具魔法天赋的人或因害怕而弃权，或以各种各样的死法在他们面前七零八落。他们两个平民的孩子，能来到这里真的是万幸。事实上，通过第八关的机关迷宫的时候，安迪甚至有种在做梦的感觉，自己和派尔竟然都活着通过了。

　　但现在，梦似乎要醒了，就算他们再不愿意，带来的食物也已经几乎见底了，所以他们只能试着向艾尔文乞要烤焦的食物来果腹。

　　留给他们做梦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

　　但安迪还是打起精神来安慰派尔，也安慰自己，“也许‘无情者’之后会给我们什么帮助呢？毕竟最强大法师也不希望没有继任者吧。”

　　大法师这次没选出学徒也许还有下次，但自己这次的好运大概没有下次了，安迪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

　　第二天，四人分头去寻找大法师可能留下的通关线索。

　　安迪一个人在幻境的海边寻找着，他找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找到。

　　不知不觉间，幻境里的太阳落山了。夕阳中，他感到无比的落寞，他想到了在南瓜村的家，想到了妈妈，以及她去世时的场景……

　　这时他忽然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个箱子。

　　（三）

　　“是在之前关卡出现的魔法斗篷，大法师扎尔扎多克鲜为人知的秘密作品，可以防御魔法箭矢，”洞穴的篝火边，安迪向其余三人解释道。

　　“又是这个，虽然确实是个新鲜玩意，但出现两次了，真是没创意，”艾尔文虽然嘴上嘲讽大法师，但内心的兴奋已经溢于言表了，看得出，他恨不得现在就穿上魔法斗篷冲进大殿。

　　“箱子上还刻着几个字，”安迪提醒其他人。

　　“‘人生没有容易可言’？什么意思？”派尔皱眉，“都来到第九关了怎么会不懂这破道理？”

　　“我记得这个斗篷只有三分钟的防护效果吧，不过这几件颜色看起来比之前那些更深，可能防护时间更久？”尖下巴尖声尖气地说道，“而且少爷，虽然斗篷防得了魔法箭，但防不住随机掉落的巨石，晚上去太危险了，况且这还不是最后一关，不值得冒这个险啊。”

　　“胆小鬼”，派尔嘴欠嘲讽了一句。

　　艾尔文瞪了派尔一眼，但并不吃激将法，“那我们就明天一早再出发。”

　　于是四人各拿了一件斗篷，正打算散会时，艾尔文却把安迪和派尔叫住。

　　“干啥啊大少爷？”派尔不耐烦地皱着眉。

　　艾尔文无视了派尔，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略有不安的安迪。

　　“我要换你的那件斗篷，”艾尔文提出要交换斗篷，他换安迪的，尖下巴换派尔的。

　　派尔不肯，正要发作，安迪制止了他，好说歹说才劝服派尔同意。

　　艾尔文这才放心地和尖下巴扬长而去，留下仍在愤愤不平的派尔和若有心事的安迪。

　　（四）

　　夜深了，洞穴里传来艾尔文那响亮的鼾声。

　　这时，一个身影起身，蹑手蹑脚地站起，朝洞穴深处走去。

　　忽然，另一个身影出现，按住了他的肩膀。

　　“派尔，你要做什么？”安迪小声说。

　　“我要……”派尔看起来很激动，亮出了手中的一根细针，“给他们的斗篷‘加加工’。”

　　是母亲曾经用过的针，安迪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派尔要做什么。

　　“你疯啦！要是被他们发现怎么办？况且妨碍其他人是违规的！”

　　“现在还不在通关过程中，只是在准备阶段，况且我也不打算动他身子，”派尔挣脱开安迪的手，“再说了，安迪，你忘记阿黛尔阿姨怎么死的了？”“是这小子，都是这小子害的啊！”

　　安迪怎么可能忘记，父亲在他有记忆前就早早逝去，全靠乐观坚强的母亲把自己一手带大，善良的母亲还向被父母抛弃的“野小子”派尔伸出援手，年幼的安迪总想着快点长大分担母亲的压力，但……但是……

　　这样的母亲却在后来丧命于一场“意外”的火灾之中。

　　事后安迪才知道，火灾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艾尔文，而起因竟是艾尔文一时兴起就在公众场合释放刚学会的火魔法。

　　事后领主派人善后了这件事，受害者及其家属得到了象征性补的偿，但母亲阿黛尔却不会再回来了。

　　他和派尔，已经几乎一无所有了。

　　“但是……”失去母亲让安迪很悲伤，但此时他还是想制止好友的行为。

　　派尔却推开安迪，迅捷却无声地进入了艾尔文所处的那片昏暗，只留下他的好友在原地不知所措。

　　（五）

　　“野小子”派尔曾经做过些“劫富济贫”的勾当，也就是扒手，所以对于从别人那里偷东西这种事情，他还是比较擅长的。

　　下仆尖下巴的斗篷很快就得手了，他用细针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极其细小的孔洞，“无情者”的斗篷虽然能防御魔法攻击，但面对物理攻击时和普通的布制斗篷没什么两样，而一旦有所损伤，其防御魔法的功能便会大减。

　　接下来就是领主儿子艾尔文的斗篷了，这位纨绔子弟虽然平时行李都交给尖下巴管理，但魔法斗篷这种重要道具他还是会随身保管的。

　　艾尔文的衣服华丽而复杂，口袋很多，派尔一时之间找不到，但在一次次地探索后，他终于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瞥见艾尔文衣服内衬里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口袋。

　　应该就是这个了，派尔伸出手。

　　但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疲惫，派尔双腿不稳，竟踢到了地上的细小碎石，尽管只是极其轻微的响动，却将艾尔文惊醒。这个比派尔壮上一圈的领主二少爷瞬间抓住平民小子的手腕，猛地将他压倒。

　　派尔不甘示弱，与其扭打在一起，但最后还是被艾尔文以及被惊醒赶来的尖下巴合力制服。

　　不甘的怒吼回荡于洞穴之中，安迪则缩在墙角双眼无神。

　　（六）

　　“下贱的贼！”尖下巴怒骂道，极尽其嘲讽之能，“吃了豹子胆了？敢动艾尔文少爷的主意？哦对了你们没钱吃豹子胆，你们只配吃焦炭！”

　　篝火映照出派尔鼻青脸肿的脸，一旁的安迪沉默不语，二少爷则非常不满地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

　　在刚才的扭打中，三个人的斗篷混在了一起。艾尔文确信自己的和派尔的斗篷都是完好的，但却无法分辨出破的那件。

　　该怎么办？

　　艾尔文俯视着暂时只能趴在地上的派尔，这只灰扑扑的耗子居然打起了这种算盘，另一只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没有什么既能找出破斗篷，又能治治这两只耗子的方法呢？

　　刚刚的打斗和被平民冒犯的愤怒着实让这位领主少爷有点气血上涌，但他仍想表现出点贵族的风度和大度。

　　“这样吧，派……派尔先生，我愿意原谅你刚刚的无礼之举，”艾尔文眯着眼笑道，“但既然此事因你而起，你也有义务弥补我们的损失。”

　　派尔狠狠吐出一口血痰，没说话。

　　“你来试试这三件斗篷，一件一件地试，如果斗篷没问题就立刻回来，直到我们搞清楚是哪件斗篷破了为止。”

　　如果斗篷有问题的话就会当场万箭穿心……吗？派尔心里苦笑道，没想到最后是自己刺破的斗篷要了自己的命啊。

　　“我想派尔先生是不会一个人偷跑的吧，毕竟你还有个好兄弟在这呢”，艾尔文的目光切向安迪，嘴角上扬，“这个幻境虽然不怎么会死人，受伤也会很快好，但受伤时受到的痛苦却和在外面没什么两样呢。”

　　挨千刀的混蛋，派尔心里既愤怒，又有些为先前的冲动感到后悔，自己死掉倒没什么，反正这条贱命就算不交代在这里，迟早也得烂在外面哪个不知名的角落。但安迪不该在这里出事，他比自己聪明，魔法天赋也比自己高，也都多亏了他，自己才能通过之前那仿佛噩梦一般的八道难关，他还有未来。

　　“一人做事一人当，”派尔狠狠对上艾尔文的视线，余光却望向仿佛丢了魂的同伴，“别给我打安迪的主意。”

　　两件好斗篷，一件破斗篷，那活下来的概率还有……三分之一？还蛮高的嘛，派尔算数不太好，但他还是强迫自己乐观点，死也要做个洒脱鬼嘛。

　　距离天亮还有些时间，为了第二天有精神通过第九关，艾尔文重新去睡觉了，但在睡前他一个人把三件斗篷放在了更隐蔽的地方，还吩咐尖下巴看着派尔和安迪，以防他们搞什么小动作。

　　（七）

　　这个夜晚似乎比以往都更加短暂。

　　天亮了，尖下巴踢醒了派尔，领主少爷把三件斗篷找出来放到派尔面前。

　　“那么，勇敢的派尔先生，请选吧。”

　　三件薄如蝉翼的淡紫色斗篷完全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哪件是破的。派尔心中叫苦，阿黛尔阿姨的针如果再粗一点就好了。

　　正当派尔向最中间那件斗篷伸出手时，某个整夜没怎么说话的人抓住了他的手。

　　“安迪先生，你这什么意思？”艾尔文略有不满地问道，“难道你想要代替派尔先生试斗篷？”

　　安迪看向艾尔文，又看了看尖下巴，余光还瞥了瞥派尔，眼中各种各样的感情，愤怒、后悔、不甘、不忍、怜悯，在不停地旋转翻滚，最终，仿佛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他咽了口唾沫，开口了。

　　“尊敬的艾尔文阁下，”他声音嘶哑而又略带颤抖，“派尔虽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依旧是一起长大，同生共死的兄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搏命，况且对于他向阁下所行的冒犯之举，我也有没能制止的责任，所以……”

　　“所以？”艾尔文挑眉。

　　安迪拿出了自己的那件斗篷，双手献上，“我愿将我的斗篷作为补偿，以弥补阁下的损失和换取吾友的平安，阁下只要与下仆每人都穿两件斗篷即可安全通关第九关。”

　　派尔想制止安迪，艾尔文却抢先一步抓过斗篷，嫌弃地看了一眼，转头眼神问询下仆，在得知这两耗子整夜都很安分后，他又瞥了瞥派尔，后者依旧两眼瞪得老大，一副滑稽的样子。

　　确实是个好办法，还可以避免因为试斗篷而造成防御效果消耗，领主少爷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其实也可以一个人穿两件斗篷，或者……三件？

　　“那好吧，”艾尔文做出一副大发慈悲的表情，“安迪先生对于派尔先生的感情着实令我感动，实不相瞒，我也有兄弟，所以我非常能够理解你们，那这样吧，斗篷我们收下了，派尔先生的帐就这样一笔勾销了。”

　　“感激……不尽。”

　　（八）

　　洞穴里，安迪和派尔收拾着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行李。

　　派尔哭丧着脸，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整个人就像一只瘪了的气球，他惭愧地甚至不敢直视安迪的脸。

　　“为什么……这不值得……”

　　“派尔，没事的……”安迪想安慰他。

　　“怎么可能没事！”派尔忽然爆发了，哭吼道，“你可是被那位扎尔扎多克称赞过的天才啊！你明明这么聪明这么有才能，你本可以成为像那位‘无情者’一样……甚至更伟大的大法师，现在却为了我放弃了这一切……如今我们没准都要饿死在这幻境里了……该死，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怪我……”

　　“……其实说是称赞也不对……”安迪忽然意识到现在不是纠正这个的时候，他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在昨夜篝火的余烬边坐下，沉思，又仰面躺下，又坐起，他从破旧的袋子里掏出一本书，翻开其中一页，递给了垂头丧气的派尔。

　　派尔擦了擦眼泪和鼻涕，疑惑地接过那本焦黑的书。

　　那是在那场大火中幸存的父亲的遗物，大火吞噬了生命和财产，却没能让这本纸制品灰飞烟灭。原本黄褐色的纸面被大火烤过后显出大片焦黑，但在焦黑中却有一部分黄褐色艰难地幸存了下来，并形成了新的图案和文字。

　　只见被翻开的那页，黑纸黄字模糊地记载着：

　　暗夜斗篷，淡紫色，丝绸状，可防御魔法攻击。

　　优点：相比起之前制作的魔法斗篷防护能力更强，且在夜晚没有使用时效的限制。

　　缺点：在白天使用时间更短，不到一分钟就会失效。

　　（九）

　　亚多历25年，“焚魂者”安迪与“破盾者”派尔成为“无情者”大法师扎尔扎多克的正式学徒。

　　亚多历40年，“焚魂者”安迪正式继承其师“无情者”扎尔扎多克的地位；“破盾者”派尔选择回到其故乡南瓜村开设魔法学院，免费教授平民火系魔法应对术和水系魔法。

　　亚多历43年末，“焚魂者”安迪及其门徒向其故乡南瓜村所在地区领主馆发动袭击，领主馆被焚毁，战火扩张至小半个王国。

　　亚多历44年，亚多王室及各地领主组成联合军讨伐“焚魂者”安迪及其门徒，战况陷入胶着，联合军居于下风。

　　亚多历45年至46年，亚多王室多次向“破盾者”派尔请求协助。

　　亚多历46年，“破盾者”派尔在王室第九次求援后终于答应协助联合军。

　　亚多历47年，“破盾者”派尔及其门徒成功帮助联合军扭转局势，平定了这场被后世称为“大焱灾”的动乱，但动乱发起者、“焚魂者”安迪在这次动乱的最后阶段忽然失去行踪，下落不明。

　　亚多历48年初，“破盾者”派尔拒绝了亚多王室授予其的“护国大法师”职位。

　　亚多历65年，“破盾者”派尔选出了其继任者，之后便下落不明。

　　这位与“焚魂者”齐名的伟大法师一生最大的成就莫过于协助联合军平定了“大焱灾”以及发明了能够长时间抵御火焰和高温且成本较低的魔法斗篷——火鼠之裘，其继承者对其进行了改良，使其进一步平民化，并将其原理运用到其他领域，带动了魔法防御学和魔材料学等诸多领域的进步。在这之后直到王国覆灭前的数百年，王国每年因火灾而死的人数大大降低，有几年甚至降到了十位数。

　　这位性格粗鲁莽撞、一生嗜酒如命、终身无妻无子的“破盾者”最后失踪前留下的东西除了完成品的火鼠之裘外，还有一本被烧至焦黑的书和一枚细针，据说，这两样东西曾属于大法师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学徒们还经常看见大法师在深夜一个人坐在炉火边，枯手轻抚着那本焦黑的书，口中念叨着他在白天严格训练学徒时总爱叨叨的大道理。

　　“人生没有容易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