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归属,成纪一直这么认为。既然决定生涯行伍,死有何惧呢。也许正是因为他不怕死的气势和魄力,他成功的从无名小卒一步步地爬了上去,伍长,十夫长,百夫长,直到一军之将。身上的戎装也从廉价的布衣变成了华丽的狮头金甲,手上经常会断的那杆长槊,现如今换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盘龙银枪,以前行军时磨破的鞋子跟胯下的战马相比就像是一场恶梦一般不真实。
不过成纪心里清楚,只是不怕死的话,他早就成了荒野上的一具尸体,能够得到现在的成就,是因为有个天下无敌的师傅。
成纪是孤儿,或者说,弃儿。从记事起,他就只有师傅和师兄弟,没有父母。师傅是个平易近人知书达理并且武艺高强的隐士,十八般兵器不敢说样样精通,却也是样样趁手。师傅最擅双枪,和单枪不同,双枪杆短,牺牲了防御来获得灵活的动作和凶狠的杀伤。在成纪的记忆中,师傅的双枪从未败过,自己喜欢的单枪则更加不是师傅的对手,无论从哪个方向杀过去,是刺是挑,甚至扫,结果都只有一个,就是被师傅拨开,然后一枪封喉。
师傅是成纪的憧憬,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师傅那样天下无敌。是的,无敌,包括自己的师傅。就算出师,他也没有忘记这颗好强的心。师傅对自己恩重如山,正因如此,他才更是要超越师傅,用无敌的名号,报答师恩。
当他知道他永远做不到的时候,才退出江湖参了军。
师傅在弥留之际还告诉他,如果他以后还要以武艺维生,小心使双枪的,千万不能争强好胜。
成纪心里的嘀咕犯了不知道多少年,若说不能争强好胜是师傅对自己急脾气的劝诫,小心使双枪的又是什么意思?成纪对自己的枪法很有自信,他觉得即使无法胜过师傅,那些占山为王的蟊贼就算是个双枪将,自己也能把他挑了。
“将军!他们闭门不战!”探子的报告打断了成纪。
“撞开!”成纪挥手。
“将军莫急,他们挂了免战牌啊。”
“那就找几个声音大的给我把他们骂出来!”
“是!”
元帅命令三月内剿灭这山寨,现在是第五日,本不需操之过急,成纪也并不好大喜功。让成纪坐不住的只有一个原因,攻山第一日,他在阵前看到了一名双枪将。那不是个普通的山贼,乍看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手中两杆枪可谓出神入化,自己设伏几乎杀的他手下兵士片甲不留,他却能突围出去躲回山寨,甚至有可能毫发无伤。
一个山寨是小事,棋逢对手让成纪无论如何也要披挂上阵,亲自会上他一会。也许他在那个年轻人身上看见了师傅的影子,那个无敌的梦想又再次燃烧了起来。
幸好元帅没有亲自来监军,自己稍微自作主张一下也不会有上面的怪罪,只要挑了那个双枪将,攻下山寨便好,手段对于元帅来说并不重要。
成纪披甲提枪,脚跨战马,亲自来到最前线,看看骂阵有没有效果。
两个兵士挺胸抬头叉着腰,什么鼠辈,缩头乌龟,带着十八辈祖宗都骂了一遍,山寨里面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连支箭都没射出来。
“真沉得住气。”成纪哂笑,“别骂了,我来喊!”
兵士停嘴退下,成纪催马上前几步,把寒光闪闪的银枪指向了城墙上的弓箭手:“我乃大将军成纪!特来叫你们寨里使双枪的小子出来一战!”
没动静。
“你若能取我性命,大军便撤!在场将士们作证!”成纪扔出了一个巨大的筹码。
“将军!怎能如此轻率!”军师听了差点从马上掉下来,“让您出战就已经是……”
“怎么?你觉得我会死在这?”成纪侧眼。
“这……”军师语塞,“唉!罢了罢了!跟你三年也未见败绩,赌便赌吧!”
看军师甩袖回帐,成纪只能苦笑,他不想让军师困扰,平时一般都会听他的,但这次不行,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也许此战能解开师傅遗言中的秘密。
杀一将就能救回山寨的赌局果然很有诱惑力,山寨的门随着巨大的吱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估计只有几十人的先锋队,打头的果然是那双枪将。
成纪按捺住心中的兴奋,摆开架势,开始打量来人,上次混战之中没看清楚,这次仔细一看,吓了他一跳。
“师……师兄……?!”成纪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面前的人和自己的大师兄秦襄仿若一人。他觉得不可能,师兄没理由落草为寇的,师傅把自己毕生双枪精髓教给了他,他完全可以和自己一样成为一名保家卫国的将军。
但是对方的回答让成纪的心彻底凉透了:“果然是你啊,师弟。”
“师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成纪一边咬牙一边端平了手中的枪。
“抱歉啊,各人有各人的路,而且……”秦襄杀气腾腾,“单枪是无法赢过双枪的。”
“难得明君当道歌舞升平,明明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何必呢!”
“我命贱呗,杀人上瘾了以后很难停手。”秦襄笑了笑,表情很吓人,“在我刺穿你喉咙之前还是撤吧,后半生的荣华富贵等着你呢,别着急寻死。”
成纪策马扬鞭,决定打这一场。
“说过的,单枪赢不了双枪!”
成纪没应,只是扭身从一个很刁钻的角度刺了过去,他希望至少能占个先机。秦襄轻松地左手顺着枪线一打,成纪的枪尖就偏移了目标,并且枪的重量把他带了个踉跄,还没来得及恢复,秦襄右手的枪就已经把他挑下了马。
成纪重重地摔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靠着敏锐的本能,他避开了致命伤,即使如此,大量的出血让他视线模糊。本想起手扫秦襄的马,却发现手里的枪如有千斤,根本挥不动。“别说无敌,命都要丢了呀……”成纪躺平在地上,放弃了抵抗。
双枪短,秦襄在马上刺不中躺平的成纪,他准备用马蹄踏死这个昔日的兄弟。说时迟那时快,一支飞箭正正地射中了秦襄的右肩,他差点丢掉手里的枪。“不好!”秦襄杀红了眼,忘记成纪带了兵,他赶紧冒着箭雨逃回了山寨,而山寨再次闭门高挂免战牌。
成纪军中冲出一个挎着弓的人,把已经晕过去的大将捞了回去——正是军师。
一个月的僵持和调理过后,成纪总算是恢复了元气。他确认伤势已无大碍后,提起银枪准备再次出战,却被军师拦在了大帐门口。
军师的脸色相当不好看:“大将军这是准备去哪?”
成纪赶紧赔笑:“这不出去监军嘛,看看打得如何,敌阵有我师兄这样的猛将,我要是能出阵,也算鼓舞士气不是?”
军师一拳对着成纪的枪伤打了过去,成纪吃痛差点跪地上,军师摇扇轻笑:“将军好好修养,就是对士气最大的鼓舞,至于将军的师兄……”
“务必让我亲自断了这孽缘!”成纪蹦了起来。
“将军大可放心,只需用些计策,便可抓他回来等你发落。”
“不行!不在阵前把他挑下马,难以给我师傅一个交代!”成纪想要推开军师。
军师小退一步,手中的羽扇顶住了成纪的额头:“他要跟上次一样在阵前把你挑了,你准备拿什么给我交代?”
“可是……!”
“稍安勿躁。”军师把他“送”回大帐里,“还有将近两个月,你要有绝对把握,我自会放你出战。”
“子逸,要是我有把握之前你就攻下了山寨,我找谁说理去?”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军师狡黠地挑起嘴角,“麾之。”
麻烦大了,成纪心想。限期是还有两个月,可是看军师这架势,能有一个礼拜都算好的。杨牧杨子逸,那可是他跟元帅要了好几回,就差哭天抢地才要来的人,就是因为他神机妙算做事洒脱,还有一身好箭法,比起那些纸上谈兵的看起来顺眼多了。所以自然军师的效率也是非常之高,在他的计策下,再厉害的猛将也无力如刚出生的婴儿,只能束手就擒。
成纪回忆起师傅临走前给他留下的两句话“小心使双枪的,不要争强好胜。”,难道师傅早就知道大师兄会偏离正道?不要争强好胜的提醒里也许藏着破解双枪的方法?可就算如此,成纪也参不透这话中的玄机。
他苦思冥想了两天后,仍然不得要领,就像以前师傅还在的时候一样,他在脑子里的预演总是失败,无论怎么改变枪尖的方向,怎么变换挥枪的力度,永远是那个必死无疑的后果。他发现,自己又陷入了争强好胜的泥塘里。也许这次,真的应该交给军师,让他去抓这个自己打不赢的秦襄。也许承认单枪无法战胜双枪是最好的出路。
当晚,他把军师请进帐中,准备跟军师喝上一杯后,好借酒示弱。跟他所想的一样,军师挂着笑容来了。酒过三巡,成纪琢磨着差不多是时候了,刚准备开口,却被军师噎了回去:“将军近几日躁动不安,可是有了破那双枪的办法?”“别取笑我了子逸,你早就知道我没办法是吧?”军师抬袖子掩口一笑,一对丹凤眼中透出了胜利的光:“麾之,吾师曾有言:‘天下武艺,就像一层窗户纸。得了要领一捅就破,不得要领无可奈何。’想必,单枪破双枪的办法,也像窗户纸一样,并不复杂。”成纪一惊,抬起身探过桌去:“难道你有办法?”“没有。”军师用筷子把他推回去,“要是有,你早就不用挠头了。”
听了这话,成纪泄了气,想了两天也没什么办法,估计再想两天也没辙,于是他叹了口气,说:“算了吧。子逸,一切交给你了。”睁眼一看却发现军师两只手各拿了一支筷子,摆出双枪的架势对着他,脸上仍然是一如既往的笑容。“这是?”成纪带着疑虑,举起了一根筷子。军师颔首:“这便是双枪,你来破吧。不过要慢些,你那快枪我可跟不上。”
这可让大将军来了劲,左刺右挑趁着兴致一轮无头苍蝇般的强攻后,再次泄了气。就连军师这个不练双枪的都能打掉他手里的筷子。
“怪不得你师傅让你莫要争强好胜,可真是切中要害。”军师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怒,只好用半笑半嗔的表情挤出句话来。
“先下手为强,有何不妥啊?”成纪撂下筷子干了一杯,没好气地拍膝嗟叹。
“无不妥,兵贵神速。”军师用筷头点了成纪的手,让他拿起筷子,“但是这次可有一次占得先机?”
“但那是双枪啊!师傅的绝技!”成纪捏着筷子锤了腿。
“若那是你的师傅,败了就可以吗?”军师的脸上没了笑容,“不能平心静气,如何上阵?”
“先手都没有胜算,后手不更是必败!”成纪也急眼了。
军师没还口,思索了一下,起身搬来了棋子棋盘。
成纪一脸的茫然。
“请先手。”军师放下筷子拿起了羽扇。
“我这臭棋篓子跟你下跟先后手有什么关系?”
“五连星。”军师用扇子扫过棋盘,“孩童的游戏,棋艺高低不就没关系了吗。”
“这是何意?”成纪下子,不明白军师想干嘛。
“继续便好,一胜便在桌子上摆一个棋子。”
两人这一下就到了三更,军师摆在桌上的白子已经多到难以维系正常游戏,虽然成纪没少赢,但仍然算一败涂地。
“先手未必胜,将军可明白了?”喝了些酒,军师开始有点犯晕,气也开始短了。
“……后手。”成纪没看军师的状态,自己陷入了思考的漩涡。
“呼……我先回帐,麾之,明日再叙。”军师拱手起身。
“……后手啊……后手。”成纪想事倒是没耽误动作,他一把就拽住了军师的袖子。
“我说麾之你这是作甚!”军师甩了半天也没甩掉。
“睡我帐里,你不在我不放心。”成纪话是在说军师,眼神却仍然涣散,“后手……”
军师耸肩,心想,得,这是摊上了。
翌日,军师起身的时候,成纪不在。
糟了,这家伙准是擅自出阵去了,带着伤不说,破双枪的法子还没想出来,哪来的胜算?军师急的血气上涌,差点没背过气去。他赶紧踉跄着上马追出去,希望来得及阻止成纪干傻事。
但等他到了阵前,师兄弟已然对峙上了。他只得祈祷。
“师弟,为什么那么固执?上回要不是你那个帮手,恐怕都该出殡了吧嗯?”秦襄大笑,“来几次你都不可能赢的,忘了咱们的师傅吗?他靠着两杆双枪立于天地之间,没人是他对手。我也同样。”
成纪也笑了,不过笑得平稳,像是无风的湖面一般:“捡回一条命那是靠我的军师。不过今天,我要靠着这杆银枪,清理门户。”
“除非你招了师傅的魂出来,否则……”秦襄摆出了双龙探海的招式,“今天你就有去无回!”
“师兄,真的无法回头吗?”成纪提枪,“你我兄弟本不需这样。”
“闲话少说!”秦襄催马向前,杀了过来。
军师咬紧牙,浑身都绷得紧紧的,马似乎也因为杀气而骚动起来。
成纪托起银枪,却岿然不动。秦襄一路杀来,果不其然,双龙探海直取成纪两肋,那明晃晃的枪尖就像毒蛇的尖牙,迅疾而致命,猎物若是中了这一咬,必是性命难保。成纪等那双枪杀了过来才端起自己的单枪,他向双枪中间的空隙一插,左右一打一拨,灵活如云中之龙,秦襄招式一散,想要赶紧收劲的时候,成纪当间的平杆已经刺到了喉咙。
秦襄落马,山寨士气大衰。趁着大将挑了对方一号强手,大军很快踏平了山寨。
看着凯旋的队伍,和队伍后跟着的棺材,军师和将军,杨牧和成纪,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与平常无异。
“子逸啊。”成纪先开了口。
“嗯?”
成纪把手里的一颗白子丢给了杨牧。
杨牧接了,攥在手里,还有成纪的温度和汗滴留在上面。
此时无言,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