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讲述的是那一段日军铁骑席卷、人人自危的抗战胜利前夕的故事。老话诚不欺我,这段黎明前的黑暗极其难熬。透过字里行间去窥探这段黑暗浓稠的日子,我看见的自始至终是一把腐朽的枯骨瘫在床上苟延残喘。
这就是汪文宣给我所有的印象。
即使这可怜的男子在母亲和妻子之间的夹缝中求着生存,值得怜悯,即使他也曾挣扎着去争取与奋斗,值得同情。即使他明明也为自己的家庭拼命支撑着病体去工作,而非万念俱灰地等死。
可在我的印象里,他终究是一副瘫倒的枯骨,支离破碎无法站立。
但就算如此,我竟也无法像批判同时代作家作品中的懦弱主人公那样去批判他,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冠冕堂皇之词。我想大概是作品中的那份沉重无比的无奈感将我感染了吧。
以往通常对于这一时代的作品故事,我都认为时代虽有错误而不能将错误全部归咎于时代,时代动荡人们无一幸免,这份罪责应该归于大众。可是《寒夜》当中的深深无力感突然就让原本照例要破口大骂的我噤了声。
就算降临的是没有尽头的寒夜,人与人的境遇仍是有天差地别。有人穷途末路在冰冷的街头小酒馆叫一杯红糟,有人胭脂水粉姣好面容去跳舞尽兴。有人在破旧的楼道里从此道了永别,有人匆忙扭头离去去迎接新的明天。
同样的悲剧色彩下他们的命运还是各有不同。我时常想如果汪文宣没有得肺痨,那么日子虽然难熬,是否还是可以将就着过下去,是否他就可以不必在已得知抗日胜利的背景下戚戚然撒手人寰。相较于那么多可怜也可恨的人物,我居然最同情他。连我自己也觉得惊讶。
按理说,他应该是最让人“怒其不争”的那一类男子,温吞懦弱,缺乏硬气,就是一摊软趴趴的骨头。婆媳战争时无能为力无法调节,一口血喷到校样之上时也只是尽力擦去还怕破坏纸质。他最多的状态是沉默,最不满的表达是去深夜的街头喝一杯红糟。
也许他这辈子最勇敢的一件事是最后糟塌自己以求速死。连最后这样的做法也让人不知他是为了不连累他人还是觉得此生无望不如速死。这荒唐又讽刺,可是又太过于真实。真实到无论如何我仍是同情他甚至觉得我可以理解他。
我想他在整部作品中最突出的情感不是最后心死的绝望,而是怨。
他怨为何他和母亲都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出身,却要忍受这样窘迫的境遇,被所有人瞧不起,他怨他要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地方做一个校样的小文书,在物价横飞的年代养不起家人,还要靠妻子的接济。他怨这一整个不尽如人意的时代,不能满足他苟活的小小心愿。
当他看见母亲的衰老憔悴,这份怨恨裹挟着愧疚就轻而易举地将他打击得溃不成军。像巴金先生描述的那样,母亲和妻子都是自以为是地对汪文宣好着,但事实上都在做着将他推向死亡的事情。
最深沉的怨恨,则关乎爱情。
爱情大概是每一部作品里都不可或缺的元素。《寒夜》中汪文宣与曾树生的爱情摆到看官眼前时,已经是枯死的苍白。
曾树生像巴金先生自己叙述的那样,是知晓了汪文宣的死亡,目睹了众人的不幸之后,还能从从容容地飞回兰州与向她邀宠的男人跳舞的女人。
她不喜欢被称之为“花瓶”,可她确实是个花瓶且自我陶醉乐在其中。她也因为同情和良心的拷问煎熬犹豫,可她坚信自己是崭新的青年,配拥有崭新的人生,她觉得自己与陷在泥沼里的丈夫、活在上个年代的腐朽的婆婆,都不一样。以至她知晓丈夫不愿逃难的想法竟是,不能把自己牺牲掉。
她对儿子小宣一直抱有的态度居然也是,他一直与自己不太亲近,所以自己的离开,也应当没有关系。她自认不是称职的妻子,却也麻木地做着不称职的妻子。
当感情从署名的“妻”到“树生”,从肺腑之词到寥寥几字,他们之间的故事其实就已经结束了。汪文宣对她,是否有怨呢?我也曾纠结过这个问题。因为很显然,至死,直到汪文宣打算放弃自己的时候,也未曾停止对她的爱。
但爱得越深,也会怨恨得越深。即使他在妻子与母亲争吵时总是明里暗里站在妻子这边,对于妻子处处体谅处处袒护,几乎是赞成她的一切决定,支持她的一切选择,但其实,他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怨恨,只不过是他无力抗争。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天天衰弱下去,要靠妻子的收入支撑家庭,眼睁睁地目睹妻子与陈经理就这样一路远走高飞。
他不想靠着妻子卑贱地苟延残喘着,也不愿见到妻子就此离开,他枕着枕头几乎是命悬一线地等待着晚归地妻子的时候,他的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怨恨。那为什么他还一力劝说妻子去追寻更好的生活,一力为她挡下母亲的种种怨言,我想,一方面是情根深种,另一方面就是对自己的怨恨更甚。
兜兜转转,到头来,汪文宣怨的不是世道,不是发妻,而是他自己。他对自己的怨恨已然超过了所有,这是除却家庭压迫之外,将他推向死亡的重击,也是书中除却家庭纠缠的悲剧之外,最令人伤怀的部分。最后的最后,这悲剧的收尾,大抵也便是他怨恨归心,哀莫大于心死,撒手而去。
回想起这本书,就是一副画面。
寒夜迟迟,汪文宣病情缠绵,卧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