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特大暴雪覆盖了一切,所有的沟壑与污浊都一笔勾销,天地间只剩下白色。一张白纸,给人错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每个人都手握着无尽的希望。
在这虚幻的希望中,小年来了,祭灶是必不可少的年俗。清晨,我妈掏出两块钱让我去买灶糖和灶王爷画像。一包灶糖一块五,画像是免费送的。我昧下了五毛钱,打算晚上买些会旋转的鞭炮。晚上街灯会点亮,一年也就过年这几天舍得点灯,半空照得亮晃晃的,高处的雪片儿被风吹下来,在路灯的视野中无声坠落。我打算喊麦子一起出门放炮。
去买鞭炮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我还欠麦子五毛钱。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时候奶奶还活着,这五毛钱是她的。我没有买鞭炮,闷闷不乐地走出商店。以前过年都是开心得要飞起来,空气中到处都是蜜糖的味道。可是,在1998年的春节即将来临的现在,我却想到了死。死,真是太可怕了,它永远在前面等着我,甩都甩不掉。一到过年我就会长大一岁,离死就近了一步,这样还不如不过年!
我一边走路,一边胡思乱想,不小心撞上别人。我们都摔倒了,爬起来一看,原来被撞的人是麦子。他穿着新衣服,小脸红扑扑的,大概抹了胭脂。真是奇怪,凤莲居然给麦子买了新衣服,还给他化妆。我去掏口袋里的五角硬币,口袋里却空空如也。在摔倒的地方掘地三尺,怎么也找不见。它到底滚落到了何方?
麦子邀请我堆雪人。想到再过几天就能挣到压岁钱了,到时候还钱也不迟,于是心情不再沉重,愉快地堆起雪人来。我们用麦秸做眉毛,用瓶盖当眼睛,用丝瓜藤折出上扬的嘴角,用树枝充当双手,用鞭炮屑做扣子。我们围着雪人忙个不停,把那首《脚印》不知唱了多少遍。
有个大人路过我们,他说,你们堆的雪人没有鼻子,说话不算数的人才没有鼻子。
我和麦子哈哈大笑,可不是吗,居然把鼻子给忘了。麦子说他家里有很多胡萝卜,他去去就来。
我和雪人站在一起等他。
我一直等他,一直等。
等到电视机上传出了“来吧来吧,相约九八”,又等到“千山万水相聚的一瞬,千言万语就在一个眼神”,我等了20年,一直没有等到那一根胡萝卜。我们的雪人在春天来的时候死去,又在下一个冬天被复活。每年我都等着麦子出现,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小伙伴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没有还掉那五毛钱,因为我的债主人间蒸发了。我没有再吃过胡萝卜,因为那是雪人的鼻子,我怕没有鼻子的雪人,再也不会前来赴约。
我反复回忆1997年岁末的场景,总觉得充满诡秘性。麦子那天穿着新衣服,化了妆,他说凤莲正在给他做蛋糕,那一天并不是他的生日。那天过后他们家落了锁,直到房屋倒塌,都没有人开过锁。
1999年,有人说见过凤莲,她牵着一个小孩子,但不是麦子。
2002年,南哲在一场车祸中丧生,有人看见凤莲去给他烧纸,没有见到那个小孩子。在南哲的遗物中发现一封信,信中凤莲邀请南哲私奔,提到了麦子的去向,但是关键几句被撕掉了。
2006年,有人在村外芦苇荡发现两具尸体,一大一小,衣服已经风化成泥,难以辨别身份。村民们推断,他们是抗日时期的受害者。
之后,我上了高中,离开了这座村子,再也听不到关于麦子和凤莲的传言。
我常常在梦里刻画他长大以后的样子。我安慰自己,我们只是在茫茫人海失散了,无法再建立联系而已。他一定认识了新的伙伴,懂得了生离和死别的含义,并且不再惧怕它们。他一定在未知的角落长大成人,并且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有一天,儿子拿着一本书让我念给他听,没有翻开我已经泪流成河。《走失的雪人》,封面上画着两个雪人和一条黄狗。我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叫老怪:故事的开篇便是一个小孩在暮秋落水,他的绰号就是老怪。
20年后我知道了答案,可是出题的人已经去向不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