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侍女把窗关上了,我本来盯着那树上的鸟,这下子连叶子也瞧不见了。
“殿下,入秋了,小心着凉。”侍女说。
日子总是这样过的,盛夏荷花败了,秋日里桂花就得开了。总归不会让人寂寞。只是天色总是泛黄的,晴日头少了,看得让人难过。
晚上到了秋宴,我娘和贵妃好不容易凑齐了一个宴会排面,这当真是为难她俩了。
到了后,各位脸上也还是愁云惨淡,比那开败的荷花苞子还垂头丧气,我瞧着没劲儿地紧,却又不能走。我娘在最前头强笑着举杯,我也跟着喝了一杯又一杯。
抬头间,瞥见好大一个月亮。咦~中秋了?那月亮又大又圆,我真是好久没见着月亮了。月清如辉,独一个,旁边一点乌云也没有,澄澈透了。你猜我垫垫脚,能够着它么?
梁上帘子晃荡,酒劲就冲上来了,我晃了晃脑袋,还没来得及闭眼,侍女就拉着我跪了下来,我听见耳边一水儿的拉凳子拉椅子声,酒杯乱撞。
“恭迎皇上,皇上洪福齐天,皇上万安。”
我的天,我隐隐抬头,正巧看见了父皇金灿灿的龙袍边儿。我娘和贵妃真是了不得了,居然把父皇也拉过来了。从那一刻,我娘和贵妃排在了我心里古今猛女子榜首。
“起来吧。坐下吧。”
我抬头,有些讶异父皇怎么老了。帽子已经藏不住白发了。父皇见大家都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问我们怎么不作作诗唱唱歌儿啊,干喝多没劲。贵妃第一个附和,抬头望了望月写下了:此月诚可邀,杯酒相敬欢。
那么孤独又漂亮的月亮,干嘛不下来一道儿喝酒啊?
父皇乐了,一手拉起贵妃坐在他身边。大约是真的高兴了,几杯酒下肚,非嚷嚷着要给我们作画。举杯邀明月,我们都是月下仙子。
鼓舞响起,鼓点一下一下敲着,父皇画着画着眼里带了泪,一滴滴在了画上,晕开好大一朵红莲。
我冷眼瞧着,给自己倒了杯酒,正要摆起笑容上前去,一个侍卫似的人就撞开了我的手,那人走得急,像是没把我看在眼里。
我脑袋一晕,被侍女拉着才没倒地。好家伙,谁这么大胆子?
抬起头,看见来人,我胸口忽然喘不上气。
王希孟,怎么每次都是你,你这么无理,放眼整个汴京,也只有你了。
他似乎又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行礼的时候弯曲着身子,像个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我从侍女那儿听说,王画师越来越孤僻,只是一日日地跑到外面去,画了许多画。
我看见他袖中鼓鼓囊囊地,画轴从手掌出露出来。宫人也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跪了一地。
皇上皇后饶命!王画师不听劝阻强闯进来的!皇上饶命!皇后饶命!
我爬起来拉住王希孟!厉色道:“这是家宴!你是不是画糊涂了闯进来?!来人!把这个不长眼的人抬出去!掌二十大板!”
嘉和帝姬似乎一瞬间恢复了生机,还是那副张扬跋扈的样子。
宫人们道是,忙来按住王希孟。王希孟却一瞬间力气如牛,挣扎着像是笼子里的猛兽。
我卯足了劲儿抓住他手里的画轴,把他往外推。簪子在拉扯中散了一地,我头发散落开来,像极了个疯子。
“够了,王卿来有何事?”
父皇声音一响,王希孟背上的挣脱也一瞬间松了。我却还在使劲儿推着他,“父皇!此人极其讨人厌,让他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他!”
我尖叫着,演出了十二分嘉德帝姬的模样。我看着高高在上的父皇和母后,一瞬间红了眼。我娘摇了摇头,眼睛里带着悲悯。
忽然,我听见王希孟低着头微微笑了一声,手掌搭上我的手,用只能我俩听见的声音说,“臣,谢嘉福帝姬。”
我眼泪一瞬就掉了下来,看着他捧着画走上前。
“臣近日完成一幅画,欲请陛下品赏。”
父皇眼睛亮了一些,示意身边宫人呈画上来。画被置于案上,由两位宫人拉开。
我心神一震,想着上去撕毁此画,这事儿嘉德帝姬干的出来,无论是要跪祖先堂多久。
正准备上前去,手却被人紧紧拉住了,贵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一线空隙,我转头间,已经感受到了满座的寂静。
千里饿莩图。
千里江山好,饿莩俱千里。
父皇一瞬间暴怒,青筋从脖子鼓上了额头。龙之逆鳞,触之,即死。我从没觉得父皇有一刻是“真龙天子”,直到此刻。
父皇眼睛变得阴翳,他抓起地上跪着的王希孟,“卿,何意?”
何意也?朕授画艺,赐你富华,赠你良宵,赏你美酒,卿,如此,何意也?
王希孟被父皇提着,像一条落魄的农间瘦狗。他抬头,“画何意,臣何意。”
您看着画里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良久,父皇笑了,仿佛古龙叹息。“甚好。”
父皇说,甚好。手松开,王希孟被甩在地上,可这少年,却一瞬间挺直了腰背,像我无数次看着的他的背影。如荷之根茎。
“赐死。”父皇最后看了王希孟一眼,抬脚走出了盛园,且赠了他二字。
王希孟被赐死。
消息传的快,宫里的消息隔不了夜。第二日,人人皆知,圣上得意画生王希孟,被圣上赐了死罪。至于原因,却讳莫如深。
我看着牢狱中一脸平和的王希孟,忽然就笑了。“我就知道,我拦不住你。”
“我派人偷偷跟着过你,我的小鸟回来告诉我,你把家财散尽,换了粮食,却在争抢时被难民骂了狗官,推搡在地,头也磕出了血。”
“之后你被一女童扶起,女童把刚抢到的馒头塞给了你,还对你说了声谢谢。”
“我知道你日日带着笔墨,走遍了汴京每一处,你把那些难民一张一张画下。有病死的老妇,饿死的幼童,死了丈夫上吊的妇人,有被遗弃在路旁等死的婴儿。”
王希孟没说话,他背对着我,直挺挺地,望着天窗口处唯一射入的光。牢狱昏暗,那光细微地要被吞没。
我看着他,想来想去,似乎这人,在我记忆里,一直是背影啊。曾被阳光偏爱的少年,如今也被打压在了黑泥里,唯一不变的是,肩背挺直。
“你还爱千里山河吗?”我问他。
一阵沉寂,我本以为他是一直不打算说话了。站起,正准备走时。王希孟突然开口了。
少年嗓音,温和地像春日里雪水在河溪中奔腾。
“臣,可否再向殿下,求一事。”
“何事?”
“臣想再见一次,千里江山图。”
“好。”
那一天,嘉德帝姬在大殿外跪了一天,为王希孟求见一面千里江山图。
她说,“父皇,王希孟罪责当死,君子一言,死罪确然不可免。然,授予臣女画艺,虽不说是个大功,可确消了年岁乏闷,臣女即为长公主,内外皆知,一日为师,恩情当相报。”
直到天黑,醉的不知日月的圣上推开了门,瞧见了地上跪着的大女儿,“咦?阿福跪在此处为何啊?”
阿福阿福,还是她幼时,他下朝后,曾把自己唯一的女儿搂在怀里交她读书认字。嘉德帝姬想,她父皇当年,也许真如一个普通父亲一样,曾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一生福气。
“唉!你们说说!你们说说!”圣上拍着手叹气,他瞧了瞧天上的月亮,又瞧了瞧已是大人模样的女儿,他抓了抓头,把帝冠扯了下来掂量在手里,“唉!你们说说...这些,有什么好呢?”
他皱着眉,一会儿又笑了笑,围着女儿转了好几圈,一屁股坐在了她身边。太监们忙不迭地把他扶起来。他被太监们搀扶着走了两步。
“准。”
像是一种妥协。
嘉德帝姬擦干了眼泪,端端正正地像着他的父亲磕了头。
千里江山图被嘉德帝姬取来放在了承恩殿,曾经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住过的地方。那妃子直至先皇死后也未搬到宫外,还是一直住着这儿。直至六年前,太妃病逝,便一直空着。
王希孟来到殿中,看见椅子上坐着的人,一瞬间有点惊讶,但还是端正地行了个礼,“请殿下安。”
嘉德帝姬搬了个凳子,坐在千里江山图前。
“这条路我找了好久,是南郊郊外那座山,环环绕绕,很少人能找到此处,旁人都会以为那前边儿是山,其实扒开丛林,是条路。你曾对我说过,若是归隐,此处可为境。我派了人,在此处建了个凉亭,亭外即是一处湖,湖中鱼虾肥妹,若为一渔夫,也好。京郊外的人,我无力回天,可是京郊内的难民,我已派了人,把他们带到此处,如今荒地已开垦好,待明年秋日,定能收作千担。”
“殿下怀善,天道赐福。”
“记得啊。”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从那日挑着眉对我说不要金银财宝,到今日这句殿下怀善,天道赐福。
“可你要死了,还怎么归隐?”
我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睛。“你的死期是明日,若后日,你还活着,你当如何?”
王希孟摸着画,许久,舔了舔干裂的唇,笑了,“若如此,当去那处做一钓鱼翁,享享鱼虾之肥。”
可是不会有那日,明日我将从容赴死,此刻的话,也不过偷一时玩笑,想哄哄这可怜的公主。
“那说好了,你去做钓鱼翁。别让兮兮看不起你。”
你看,到最后我还是怕你一心求死,拿来你最爱的女人压着你。
王希孟转头,眼睛里带着疑惑,可下一刻,颈脖处一震,眼前一黑,躺在了地上。
没人知道王希孟去了何处,看守的人说,他进了殿里,就没再出来,直到侍卫进去,才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宫里上上下下被搜了个遍,镇守宫门的将士在那几日把来来往往的人掀眼睛扯舌头查了个遍。
可王希孟就是消失了。凭空消失。
流言渐渐传开了,说王希孟的画成精了,王希孟钻进了画里,他笔下的千里江山。
圣上也疑惑,可大搜了半月不见人,渐渐也就放弃了,不找了,也不许他人议论,这么多天,活不见人,就是死了。你们,都不要再提这个人了,不然,不然割了你们舌头。
没人注意,嘉德帝姬又病了,大病了三个月,皇后替嘉德帝姬请了法僧,求了半年的福。在来年开春,嘉德帝姬原宫殿被算出是有邪祟纠缠,宜迁宫。于是嘉德帝姬被迁置了许久未住人承恩殿,承恩殿后更名为掌福殿。
又是一年夏日,我已算不清有多少年头了,我于三年前嫁了人,那人是一小将军,品阶不高。我这身子,嫁了谁也是坑害他人。
外有乱,将军领了令,出外击敌。我便从宫外又搬回来宫殿,我娘从年前身子骨就不好,我日日守着我娘,拉着她的手。一旁的贵妃便守着药炉子,为我娘煎药。
她俩也是奇了,前半生的敌人,后半生的知己。
我娘拉着我的手,笑着问我,“我儿可吃了饭乎?饱乎?”
“吃了吃了,饱了饱了,阿娘快快好,好了给阿福做羹。”
郑皇后美名远扬,却只有嘉德帝姬知道,郑皇后的桂花羹,天下一绝。
在夜里,都嫁了人的公主却撒起娇来,偏偏要和皇后娘亲挤一张床,一遍一遍地对着娘亲说,“谢娘亲,谢阿娘,谢皇后。”
她娘温柔地拉着她的手,像儿时一样,无论朝前如何,后宫如何,她始终把风霜挡在了前头,像母鸡护食一样,护着这个没人喜欢的帝姬。住了这么些日,嘉德看见来往匆匆的人,也猜到了外头变天如何。
“谢什么?”她娘问她。
“谢娘生了这么好看的我。”嘉德帝姬没皮没脸。
谢谢娘那日告诉我,幼时在宫里请安,曾无意发现了承恩殿的秘密,那个皇帝爱极了自己的宠妃,怕死了有人害她,遍暗自修了一个密道,密道通向汴京城的西郊。可是没想到自己的宠妃骨气硬的很,直到死也守着这座宫殿。
“阿福,阿福...阿福...”我娘忽然一下就哭了。泪水流下来,湿了嘉德帝姬的发。
我当然知道我娘在哭些什么,我擦干了我娘的眼泪,“没事呀我的好娘亲,不过是场小暗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他在外头活的逍遥,我早忘了。”
最了解女儿的,永远是娘。嘉德帝姬还是嘉福帝姬时,歪眉斜眼自作无意向她问,“今日救我的是谁?得好好谢谢人家。”时,她娘就知道,岁月终于敲开了这个顽皮公主的心房,向她送来了夏日里第一碗独份冰西瓜。
可这公主啊,自小顽皮,只会张牙舞爪,像一只小狮子,却爱上了一头绵羊。她想靠近他,却怕吓着他,于是只能一直张牙舞爪。不然,她怕绵羊看不见她。
这位早就长成人的小公主在深夜安慰她母亲,这不过是场暗恋,谁还没暗恋过啊,难道偏我特别,年少的暗恋就一定花开结果?若如此,老天未免太不公平,我已经这么有福了,再多一些,就太不公平了。
她一日一日守着她生病的母亲,直至她母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直至外头尖叫声刀剑声四起,她被侍女们推出了宫殿。
她的侍女们簇拥着她往外跑,“殿下殿下!快走快走!”
最后一个宫女被剑刺穿了喉咙,仍在如此对她说。
她茫茫然地看着鸟兽散的宫人,又茫茫然地看向那一池太合液。
她没有出去,而是转头奔跑,推了一艘小船,摇啊摇,摇到了太合池中央。
许久未想到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噢!王希孟!
这人曾在此处救过我。
却没等我说声谢谢就走了。
我也没等来他一句谢谢。
不过是场暗恋,真没什么大不了。世人年轻气盛时,谁没暗恋过?被暗恋之人,就像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个小殿下,曾日日缩在这扁舟中,划到湖中央,就为看他从画院外走到画院里,沿着那长长的柳道。就像他永远不知道,阳光下他背对着的小殿下,曾探手温柔地抚摸着石背上的影子,和胸膛内抑制不住的筇筇心跳。
我多有福,在最后还是换来的你的安稳,你被我远远推出了汴京,回到了你画中的千里山河,如你曾经所愿那样。
而这一切,都化成了一句话,只求你,在我在的时候,平祥安稳。
水面上有一小舟,没人注意到有个人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又一猛子坠了下去,扑通一声,水花弹得好高。
我张开嘴,终于在水中告了白。我喜欢你啊,王希孟。
水中央似乎有荷花绽放开来。我喜欢你啊,王希孟,但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今生,来世,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见面了。爱带来生,爱带来死,我从此不向死了,我只向生。
但终究还是在水下叹了个气,气泡漂浮上去。
最后一丝神智,我还是放过了自己。算了算了,还是再见一面吧,希望来世,你我皆凡人,无大福大寿,也曾在年少时,人群中,无意对视一眼,像那年我们在水下那样,只是你我眼中那一刻,都多了分惊艳,算是这么些年,你欠我的那句谢谢,我没说出口的不客气。然后你我,再相忘于江湖。
这一年,汴京陷落。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