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切的疼痛在医学知识上来讲,似乎来自于万亿细胞神经元的痛觉反馈,让大脑下意识做出反应,这时人会觉得自己剧烈地疼;在中医角度上来讲,气血的不调和会让人的精神状态下降,接下来会伴随并发症的发生,折磨,人就会死在这样的器官沉默里;从人的角度上来讲,意识深处明白了自己的未来没有了期望,身体长时间的劳作或休憩,造成了身心的疲惫,突然的一句话或者一个无可奈何的小动作或者一刻的自卑的作祟,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全盘崩塌,不如立刻死掉的假死,是鞭笞廉耻和虚荣的打不断的藤条
他想:已经三十岁了,缺像个下岗的工人一样四处求出,当年意气风发誓要在深圳立下根子的豪情,现在成了最不愿意回忆的画面,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像条狗一样地活着
时间闪回石老师第一次和李茂聊天
“你不是茂茂吗?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上去”
“……”
李茂沉默不语,也不看他
石进坐下来,两个人靠着长椅,盯着小区里密密麻麻的亮着阳台灯光的建筑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经常被我爸打”
李茂终于抬起头看他
“他嫌我读书费钱,觉得男孩儿到了十几岁就该辍学结婚了,我死活不干,然后他就天天打我”
“那,他打你,痛吗”
“痛!怎么不痛,拿着铁铲往我脑袋上砸”
李茂眼睛瞪大了,又马上收起表情
于是又陷入长久的沉默,隔着肚皮的心灵沟通,是同病相怜的人
……
“陈姐,你看这套房子,破成这样,才四十平,你猜买要多少钱”
“我又不懂,还不都是你们中介一句话咯”
“你猜,你猜嘛”
中介笑眯眯盯着陈姐,满脸都是得意
陈姐架着眼镜,凑近了观详电脑里的图片
“这,懒成这个样子,撑死了30万”
中介的脸笑得更谄媚了,藏不住的兴奋,对着陈姐比了个二
“二,二十万”
“二百!!”
中介笑得像朵花一样,这是吃定了陈姐
“两百万?!我的个天,现在房子这么管钱吗,那我那套房子120平,要……要……”
陈姐掰着指头数,几乎要让她晕厥
临走的时候,陈姐笑眯眯地对中介说,“马上帮我挂出去,要是真卖这么多钱,我给你多加五千块哈哈”
回家的路上,陈姐幻想着自己将在老家过上安逸休闲的日子,买一套大房子,请个保姆,每天溜鱼玩乐,不住地笑出声来
生活有了希望和盼头
……
今天晚上是一个不一样的晚上
张秀一脸错愕地坐在桌前,儿子李茂端坐着,一会儿看看桌上的饭菜,一会儿看看一旁坐着的石老师,陈姐脸上泛着红晕
“来,阿石,阿秀,这一杯陈姐敬你们”
张秀和石老师举起酒杯,和陈姐一道一饮而尽
“茂茂,吃呀,陈姨今天做这么多菜,给你好好补补身体,学校吃的差,今天好好开个荤”
“陈姐,今天怎么这么客气,你看还做这么多菜”
张秀一边询问,一边往李茂碗里夹鱼肉
“陈姐,是不是……是不是……要涨租啦”
石老师口直心快
“不是不是,你看你,怎么老想着涨租,这几年陈姐涨过你们一分钱没有啊”
“来,陪陈姐再喝一杯,今天高兴”
张秀和石老师面面相觑,还是没有搞懂陈姐的意思,只小心应付着
几杯白酒下肚,酒红上了脸,陈姐终于憋不住了
“我……别拉我,陈姐今天,就,就是要说心里话”
“这几年,你们,租我的房间,成为我的家里人”
“陈姐,你醉了”
张秀要拉她,陈姐不理
“陈姐,当你们是家里人!”
“但是陈姐老了,在这里呆不动了”
张秀停住了咀嚼,石进收起了敬酒的杯子,气氛有些变了味
“我,要回老家了,这老房子,下个月就要卖了”
满桌的鱼虾突然就没有了味道,陈姐昏沉沉地倒在了饭桌上
张秀看见了石老师眼里的恐慌,石老师看见张秀僵住的动作,只有李茂,又回味地给自己夹了一块香喷喷的鱼肉
……
那天晚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狠话和计时器都被张秀和石老师吞进了肚皮里,和人心黏在一起
张秀开始四处找房子,对比中介的价格,打过无数个地下通道墙上的出租广告,这一个月里她必须找到一套能够负担的房子,识趣地走人,石老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投出去几十份简历石沉大海,看着钱包渐渐干瘪,心里毛燥起来。
深圳多干净啊,整洁的街道,穿着得体的西装男女,不断蜂蛹的旅游团瞻仰着这个发达的未来的城市,沿着海岸看见晴空万里的蔚蓝色的海洋,人群驻足在浪漫的深圳湾沿路,呼吸着没有杂质的清新海风,卖唱的艺人为这个城市的每个夜晚奉献着自己的歌喉,它好的那么不真实;深圳多婊气呢,每天华强北市场里簇拥着吵骂的人群,就为了钱丢掉了不必要的修养,夜晚的内透灯光,路人觉得是城市的美好,却没有细想过里头是无奈加班的每一个为了饱腹的打工仔,猪脚饭的香味充斥着凌晨十二点的街头巷尾,它就是一座围城,里面的人想逃离,外头的人想进来。
餐厅的班头,那个秃了顶的男人,知道了张秀目前的状况,常常献出自己的殷勤,想要展现一个男人宽实有力的臂弯,这是趁火打劫
“阿秀啊,现在房子不好找,就这地段,怎么样一个月也得三五千的”
“……”张秀不说话,继续用力洗刷手里的锅具
“唉!你说这日子过得怎么就那么难呐,你还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唉……”
张秀似乎被刺了心,眼珠子滑溜溜地转圈
“你看这样,要不,你搬来,跟我住,我那儿地方大”
他的眼睛眯嘻着,像一只正在诱杀猎物的狐狸,说着好听的话,揣着别有用意的心
张秀手里的铁丝球刷的更快了,还是不说话
晚上收工的时候,班头故意等着张秀,两个人在厨房里闷不作声,张秀累得没有了力气,班头抢过她手里最后的一锅洗碗水,要帮她倒掉,张秀不肯
“我来,阿秀你去歇着”
“经理,我可以的,没事你给我吧”
“哎呀,让你歇着就歇着!”
两个人你推一下我让一步,忙乱中班头握住了她的手,呼吸的气哈在两人的胸口,张秀脸红了起来
“阿秀!”
班头耐不住了,张秀往后退一步,他就往前逼一步,一锅洗碗水哐当砸在地板上
班头强硬地亲了上去
“田国强你干什么……”
张秀被这猛烈的攻势打败了,这些年生理需求的缺失让她再也无法反抗伦理道德
两个人在厨房里火热地干了起来
……
“都嘚瑟什么呀,考成这样还好意思高兴吗!啊!”
“这次咱们班语文平均分儿,比平行班低了多少,多少!”
班主任愤怒地圈着黑板上那个显眼的数字20,由于太用力连粉笔也杵断了
“李娇娇114,张倩127……”
“李茂!!”
“多少分儿,你自己说”
班主任脸上写满了愠怒,刻意借此羞辱他
李茂的脸憋的通红
课下后不出所料被班主任留在了教室,顺便把来接孩子的张秀留在了教室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反复回荡,一句话的声音能在墙面反弹好几遍
“上课就睡觉,要不就是在本子上画画,上个学期还能考前十,现在直接掉到后边儿去了”
张秀紧张的在排名表上寻找李茂的名字
“李茂妈你也别费事了,这成绩表倒着看还找的快点儿”
张秀立马羞红了脸
回家的路上,张秀一句话也没说,走在李茂的前头
晚上,张秀给李茂做了碗糖醋排骨,李茂小心翼翼地伸出筷子,张秀突然把排骨端在手里,哐一下砸在地上砸个稀碎
“你不是我儿子!”
说完摔门而去,吓得听角的陈姐都不敢说话了
晚上大家熟睡的时候,李茂才敢用牙齿咬着被褥,狠狠把哭声掐死在被子里
……
陈姐发现最近冰箱里自己的东西经常不见,她确定自己还没有老到记不清楚事由的年纪,所以知道自己肯定有东西不见了,有时是一瓶酸奶,有时是买来当早餐的吐司面包,想着自己马上就要搬走回乡了,也没有去计较,反而下次买更多的食物放进冰箱,想着给人个方便,也是积德的事
“哎!阿石啊,石老师?”
咚咚咚!
陈姐发现石老师已经有十几天不见人了,还有半个月就要卖房了,还是要催一下的
房间里死一般的安静,连陈姐听角的本事也探不出里头的动静
……
“阿秀啊,你知不知道石老师去哪里了呀?”
“不知道,可能出去找工作去了吧”
“找工作?”
“对,石老师……被辞了前段时间”
陈姐接不上话了,安静了几秒钟,拍了拍张秀的肩膀
“阿秀啊,工作很辛苦,你也要养好身体,以后好照顾茂茂”
张秀赔笑,又出门上班去了
……
时间过的很快
陈姐终于和人签了合同,拿到了十万块意向金,这沉甸甸的纸钞塞满了她的钱包,中介可高兴坏了,笑的眼珠子都要给挤出来了
她到银行存进了九万块,拿信封装了一万块放在包里,回家的路上,在过红绿灯的十字路口,陈姐看着来往车流和满街的广告招牌,哭了起来,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
晚上,陈姐破天荒地自己去逛了深圳湾,来深圳也已经几十年了,却没有来过几次这些漂亮的地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还是不算深圳人,根不在这里
这两天,就留给张秀和石老师收拾东西,要一拍作散了
……
“陈姐,我不能拿!”
张秀哭了起来,手里厚厚的一沓钱让她觉得脸红害臊
“拿着!你不拿就是看不起我,这几年我生病,都是你和石老师送我去医院”
张秀被这突然释放的温情辣得眼泪直流
“我家老头子死的早,身边也没人,要不是你和石老师……你记不记得那次,我心梗,是石老师被我去的医院,你还请假来守着我”
陈姐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
“你拿着!不容易啊现在”
张秀收下了钱,一直不停鞠躬
石老师的房门还是关着的,陈姐就像有未了的心事一样,这两天就守在家里等着石老师
……
“这是你田叔叔”
李茂没有表情地看着田国强,惊讶自己没有像电视剧里的剧情一样无法接受,好像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好像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心里突然觉得从这层关系里得到了松绑
“田叔叔”
“哎呦真乖,好孩子”
田国强伸手要摸他的头,他闪开了
田国强又从包里捏出一张新的不得了的百元纸钞
“你干什么,娃儿不要这个,茂茂!还给你叔叔”
李茂迟疑了一下,不客气地将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里
“今天晚上你在家里,妈妈和田叔叔要把行李搬到新家去,你不要乱跑”
于是张秀和田国强扛着大包小包就离开了
……
晚上,陈姐塞给李茂一个信封
“茂茂啊,好孩子,这是五千块钱,姨知道你懂事,你石叔叔今天可能要回来,姨有事要出去办一下,等你石叔叔回来,你把这个钱交给他”
李茂点头答应了
这一夜难眠
……
次日清晨,李茂拿着钱敲着石进的门
“石叔,我是茂茂”
没人应,李茂转身要走的时候,门开了
看得见石进的背影,和地上无人收拾的喝过的酸奶盒子和面包屑,李茂慢慢走过去,屋里头安静得连自己的呼吸都能听得见
“石,石老师”
李茂走进他,把信封轻轻放在石进的手里,终于长久不语的石进动手晃了一下这个不薄的信封,可一个不注意,钞票从破掉的信封纸里掉出来
我们一生都在追寻钱财,可钱财长什么样子,有钱人觉得财富就是更高级的精神和品味,穷人认为满地的粮田和圈里肥硕的鸡鸭让人看着踏实,像石进这样的打拼在异乡的人,钱财对他来说就是这些红晃晃的纸片。
纷飞的红色钞票瞬间点燃了灰暗落寞的房间,照亮了石进绝望的脸庞,这些钱像一把把尖刀,扎进他的身体里,李茂这个孩子在身边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从未如此强烈过的廉耻心不可阻挡地掐住了石进的脖子,让他呼吸难受
当着李茂的面,石老师跪在地上哭了,哭的像刚出世的孩子,像被割喉的肉猪
李茂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连忙跪在地上一张一张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钞,李茂心里也不知怎么的难过起来,这些红色的纸做的怪物也在打他的脸
等李茂捡起所有的钱,起身看见石进站在了十七层的窗边
李茂一动不动,看着石进的后背,脚底生了根
“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石进说完最后一句话,从窗户跳了出去
随着楼底传来一声闷响,李茂惊了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滋溜,站在原地长久不能动弹
“啊!!!”
“跳楼啦!”
“……”
……
两个月后
事情过去很久,却在李茂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每晚都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天台边缘,牵着石老师的手,石老师对他说:跳吧,跳下去就清静了
这天晚上,李茂被噩梦里吓醒,吓得满头的大汗
李茂起身要去客厅喝水,却听见张秀房间里传来张秀的声音
隔着虚掩的房门,李茂张大了眼睛
“秀,我的秀啊!”
田国强在床上,张秀也在那张床上
“啊!呵啊……”
……
李茂的心剧痛了起来,没有原因,只是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李茂回房拿好那个装着五千块钱的信封,是的,他偷偷藏起了这信封,悄悄出门了
半夜的海湾还热闹的很,唱歌的,开夜市的,旅行团的,都簇拥在海湾的桥边,李茂默默地穿过熙攘的人群,往桥中央走去,桥边有个要饭的,端着碗拦住了他
“可怜,可怜”
零星几个硬币在乞丐碗里叮当作响,李茂失神地看着这个要饭的,石老师的脸浮现在眼前
他将信封放在了乞丐碗里,还没等乞丐从惊愕中缓过来,他已经走向了桥中央
吵闹的声音被扔在了身后,呼啸的海面的巨大的水声传来,起伏上下,环绕在耳里
看着黑夜里没有颜色的混为一谈的海水和天空,脚下和远方都是巨大的黑暗,李茂仿佛看到四川老家那片绿油油的菜花地,看见爸爸在梯田里握着锄头耕作,那条看门的黑狗在屋前撒野
“爸爸”
“跳吧,跳下去就清静了”
石老师握着李茂的手,李茂看见他冲自己笑
“跳吧,跳下去”
那个要饭的眼睁睁看着人跳进了翻涌的海里,扯开了嗓子喊人
而人群簇拥的声音震耳欲聋,深圳的夜色还在狂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