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舞者

　　文/曾飞

　　秦水出生的时候，日本鬼子在他们草屋旁边投下一枚炮弹。大家只听见炮弹的声音，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敌人的炮弹不停地炸，草屋燃烧起来，秦老汉和邻居去提水灭火，却是杯水车薪，火势很快危及到产妇和婴儿。村民把母子转移到晒坪上的那一刻，烈火刚好把土屋吞掉。老秦家失去一切，换来一个儿子。年轻母亲撩开湿津津的头发，露出疲惫的脸，摇着头对儿子说：儿子啊，你一出生就给我们带来轰炸和烈火，你将是一个什么人啊？哎，你就叫秦水吧。

　　“轰炸和烈火是否预示着轰轰烈烈的一生呢？”

　　毕生研究命运与幻术的吴德海老人如是说。

　　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秦水却茁壮地成长起来。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他吃进去，他总能从中摄取营养。糠和树皮，看不出他更喜欢哪一个，因为他都是大口地吃。

　　在秦水的童年时期，就可以看出他的怪异，这怪异直接导致他一生的孤独。晚秋的时节，一只紫蝴蝶的干尸飘落在他床上，他对着死者哭泣四天，一系列的仪式后，他终于将紫蝶郑重地埋葬。看见乌云遮住太阳或月亮，他会鼓起腮帮仰天大吹，乌云走了，他相信那是被他吹走的。倘若没吹走，新的忧郁将拉开序幕。他每一次的忧郁都会在不同的事件中体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将做出什么忧郁的举动，从这一点可以认为他是一个颇有想象力的人。父母在秦水八岁那年笑了一次，儿子看见父母难得的笑容后，一个人爬到南山岗对着紫蝶墓哭泣，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将回忆起父母仅有一次的笑容。

　　自从对着紫蝶墓哭泣后，他就爱上了南山岗，每夜来此听风，聆听风的秘密，捕捉风的踪影，并与风一起舞蹈，舞弄出风一样毫无规律的姿势，跳跃出蝴蝶一样蹁跹的舞步。村民都说他疯了，他的父母看见他在风中柔软地飘舞，怎么也不肯相信那是自己的儿子，但是，那明明是自己的儿子，除了接受他，还能做什么呢？一个细心的村民发现，他跳舞的时候是随风而起的，风往何处吹，他就舞出这一道风的踪迹，手与腿共同叙述风的秘密，舒展的手随意地挥洒自由，又不乏灵动之美。腿、腰、手、头完巧妙地组合出千变万化的姿势。一切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是谁在拍着风的节奏？这充满悬念的节奏犹如营养丰富的树皮上的纹路。

　　他依旧不说话，即使说话，也不超过5字，可怜的父母必须从这几个字之中反复地揣摩儿子的意思。

　　他力气很大，可是孙小照他们都不怕他，因为他是一个爱哭的胆小鬼，竟然不敢下河游泳。人人都知道：秦水怕水，秦水爱风。

　　他从不帮助父母干农活，父母不敢让他出门，一旦让他看见动物和昆虫的死尸，后果将不堪设想。但是自从迷上风，他坚持要去山岗听风、舞风。母亲知道木门拦不住强壮的儿子，只好沿着山路弯腰检查，确认没有动物和昆虫的死尸后，才让儿子沿路上山。每天弯腰查路，2年后的一个月夜，他的母亲突然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女人。

　　最后一次战斗，互助村有3个倒霉的村民被误害了，其中一个是秦水的父亲，他被一块被炸飞的瓦片击破头部。秦水藏在柴垛里什么也没看见。直到葬完丈夫，驼背女人才让儿子出来。儿子出来后，满山疯跑，要找到他的父亲。母亲告诉他，你的父亲已经随风而去了。从此，他更加迷恋风，彷佛在风中看见了父亲那唯一的一次笑容，他坐在山岗听风、舞风，再没下去过。驼背母亲除了送饭，还用毕生精力在山岗上为他建造了一间遮雨的草房。山村恢复宁静，秦水16岁了。他已经成为闻名遐迩的壮汉，老人说村里还没有出现过他这样既健壮又软柔的人。但是村民瞧不起他，认为他是一个懦夫，枉费一副健壮的男身。

　　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天空轰隆隆地飞过一个巨禽，互助村的村民不认识如此巨大的飞禽，好奇地仰望，望酸了脖子也舍不得低头。突然，巨禽屙下一颗大屎，正好落在宋大爷的池塘里，鱼儿被炸飞，落在地上时还冒着烟。鱼熟了，有香味。村民对此惊诧不已，最终认为是巨禽的屎太烫。第二颗大屎掉在秦水听风的南山顶，击中蝴蝶的坟墓，但是没有炸。孩子们跑去看，大人既想看又害怕，终于也跟着孩子上了岗，见到一个巨大的长筒形的黑东西，他们不知道这是一枚没有爆炸的炮弹，也不知道那飞禽叫做飞机，所以无不带着浓厚的好奇心去抚摸这个从天而降的怪物，它应该是烫的才对，鱼不是被烫熟了吗？当时，秦水幸好在草房内睡觉，否则就被那颗未爆的炮弹砸扁了。秦水对着炮弹看了许久，屡次试图搬走，均告失败，他只好认为这颗炮弹是蝴蝶墓的怒放。

　　村民们第二天才知道十里外的小黄庄伤亡惨重，许多人还没弄明白那飞过天空的是什么东西就命丧黄泉了，其中有秦水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驼背的母亲没告诉秦水，她一人弓着背向小黄庄走去，仿佛要看清脚下的每一步是怎么走过去的。她一去五天，期间，敌人扫荡互助村，肩上的枪杆挂满了鸡鸭。矮小的孙小照率众转移，他们低头逃窜，没看见秦水。秦水坐在高高的炮弹上，宛若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把风景和敌人尽收眼底。有一个毫无作为的敌人被秦水看见了，这个敌人或站或走，不抢不杀，像一个游客，只有他的军服才说明他是敌人。接着，秦水看见一个士兵枪杀一头奔跑中的猪，他从炮弹上跳下来，十指插入坚硬的岩土，再一把捏碎岩石，指缝沁出鲜血，犹如新娘的小红唇。敌人转入小西沟，向西进发，西山下正隐藏着几百群众。敌人的入进，让秦水清晰地看见那些家禽的死尸。一见死尸，秦水就疯了，他渴望在死者旁边风舞一番，再肃然葬之。他跑下山岗。敌人被吸引过去，跟着秦水来到南山下的沙地。秦水在沙地上跳起风舞，捕捉风的影子，舞弄出风一样毫无规律的姿势，跳跃出蝴蝶一样蹁跹的脚步，敌人面对这个跳舞的疯子，怎能不笑呢？笑得正欢时，突起大风，吹沙入眼。敌人忙着擦眼的时候，秦水跳入人群中舞蹈，很巧妙地将他的硬拳击中敌人的头部，除了那个毫无作为的年轻的敌人。风唯独不把沙吹入秦水的眼中，因为风是秦水的朋友。敌人全部倒下后，他双手各提一人，来回14趟，终于把敌人全部丢到村外。敌人被重重扔在坚硬的岩石上，那个毫无作为的敌人在一旁收集战友的牙齿。敌人在远处的岩石上感受疼痛的时候，秦水再次看见被沙半埋的鸭尸，一股忧郁席卷而来，在他眼里，每一粒沙都变成了血珠。他提着三十四只家禽，毫不费劲地爬上山岗，炮弹四周吹起微风，秦水忧郁地眺望远方，隐蔽的村民和撤退的敌人尽收眼底，不过，他的目光明显早已超越二者。日落西山，他收回目光，跪地挖坑，十指在岩石与泥土间留下血迹。挖好34个墓穴，已时至半夜，他为死者跳完最后一曲风舞，才将家禽葬掉。

　　那场风沙中的舞蹈，藏在西山脚下的村民是不知道的。只有那个毫无作为的敌人记住了，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封信中，他把秦水的事迹告诉了远方的娇妻。

　　遭此劫难后，孙小照组建村民自卫队。觊觎着秦水的壮力，本愿让他入队，但是不少村民还在责罪他。毕生研究命运与幻术的吴德海老人认为：敌人的入侵源于秦水在山岗上的妖舞。更多人进一步认为：秦水是故意装疯，在他的妖舞中，某些动作和姿势代表某种秘语，只有敌人能读懂。

　　孙小照带领三个激动的村民绑架了秦水，当时秦水正在山坡上的草屋里熟睡。秦水可以轻易扯断绳子，但是他不愿打架，除非让他看见动物和昆虫的死亡。本是同村人，共饮一井水，而且没有足够的证据，所以在四位乡亲的同情和大度下，秦水只被打断了右腿和左臂。如此，他将难以上山通敌。

　　没想到，三天后，秦水用左腿和右臂匍匐前进，像蚯蚓一样爬到山岗，艰难地跳起风舞，骨头和关节咔咔作响。孙小照的部下王虎看见后，每一根胡子都愤怒了，他冲上去要彻底残废这个疯癫的奸细。突然在山腰上显出一个驼背女人，她长年地弓腰看地，特别熟悉大地，就像秦水熟悉风一样。她在山腰上行走的时候如履平地，她堵住王虎说：我儿子不是汉奸，你再敢伤害他，我会像一头母狮一样撕碎你。王虎退下，他下山的时候摇摇晃晃。驼背女人回屋为儿子熬草药。

　　第二天，敌人来了。这是孙小照预料中的，他们事先埋伏在小山坡的草丛里，敌人已经进入山沟。孙小照示意，队员们拉线放石，大石砸碎了几个脑袋，敌人踩着脑浆乱成浆糊。队员们冲下山沟，敌人负隅顽抗，双方伤亡惨重。敌人最终选择逃跑，最末是一个年轻的敌人，孙小照刚要捉住他却滑倒了，正好看见骨伤初愈的秦水在前面山坡跳舞，他这次目睹太多死人，已经疯到极致，舞出从未有过的高难度舞姿。自卫队队长命令秦水追捕敌人，秦水轻易就将其捕获。孙小照爬不起来，他叫秦水抓他回来，秦水左顾右盼，看看队长，看看敌人，他倏地提起敌人，疯狂地跑，把敌人扔得远远的。这时候响起一鸣又愤怒又失望的枪声，秦水应声而倒。

　　次日，驼背女人路过村西头的老槐树，没看见倒挂在树上的秦水，因为她的驼背愈加严重了，她只能看见脚下那小块土地。当她返回槐树时，听见四处有喧声，树下有几只脚，脚上面的嘴她看不见，她听见那嘴说：秦水是汉奸，现在把他挂在树上，是要杀一儆百。女人欲抬头看，却悲哀地意识到一个驼背女人是无法抬头的。她已经几年没见过天空了。她在树下使劲叫儿子，没得到回答。尽管背后笑声四起，但是她坚持爬到山岗眺望，终于相信老槐树吊着自己的儿子，她也了解到刚才所见之脚仅是人群的边缘，四近还有全村的人。少顷，84岁的村长拄着拐杖登上土台，驼背女人跑步下山，再次忘了自己的驼背，她绊倒了，像营养不良的弯苦瓜滚下山坡，背部狠狠撞到槐树后才结束了她的滚动。槐树受到强烈撞击，使得秦水也跟着摇晃。当秦水被摇醒后，看见的却是颠倒的天地和他昏迷的母亲。然后他又看见倒立而坐的乡亲，他来不及思考这个世界为何颠倒，快要老朽的村长就宣布了他的死刑：

　　“互助村是什么意思？互相帮助！几百年以来，我们村皆以互相帮助而闻名，我们世世代代以此为荣。很不幸的是，我们今天要处置第一个叛徒。这个叛徒出生的时候就给我们村带来了轰炸和烈火。当初我们帮他母子逃离火海，如今他却恩将仇报，他表面装疯卖傻，实则狡诈狡猾。他坚持在山上跳舞通敌，昨天还公然放走一个敌人。这是明目张胆的通敌行为，我们全体村民一致认为：枪决！”

　　乡亲们击掌庆贺。

　　为了显示自己的射击本领，孙小照站在百米外，单手举枪。

　　嘣——

　　子弹和人都没料到，驼背女人突然从昏倒中竖起来，用额头挡住了子弹的去路。子弹在她额头上绽放出一个红窟窿，仿佛一朵盛开的红色康乃馨。更加令人不解的是，这个驼背女人竟然在临死前挺直了腰身。要知道，如果她不挺直腰身，她的额头就达不到子弹的高度，也就接不住子弹了。宋大爷说她的腰是在槐树上撞直的，但是无人听他，全在观看女人接下来的表现——女人仰面倒下，双眼直直地盯着蓝天，她很久没看过天空了。突然起风，吹散了女人的瞳孔，犹如吹散云彩，倒挂着的秦水飘动起来，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飘动，他所见的是母亲在自己的上空飘了起来，他觉得她的头发飘得那么轻松，导致他特别想要随着母亲飞走，但是他飞不动，于是留下热泪，每一滴泪都滴进了母亲额头上如花一般美丽的红窟窿里。秦水不知道他的泪掉入母亲的红色康乃馨内，算是为花浇水还是花朵自身在形成露珠呢。但秦水不相信自己所见所想，他坚信他所见的是一个颠倒的天地。

　　孙小照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补一枪，不料风突然发猛，把秦水吹动，躲过子弹。难道风真的是秦水的朋友吗？树下嘘声不断，孙小照大汗淋漓，正要抠第三枪，敌人来了。

　　只来了一个敌人。

　　是那个毫无作为的年轻人。他请求村民不要杀秦水，他可以证明秦水不是互助村的叛徒。王虎捉住他，倒挂在秦水身旁。秦水看着身旁的敌人，再看看树下的众乡亲，他发现：只有这个年轻人不是倒立的，其余的人全是颠倒的。

　　商量一阵后，村长宣布将二人一并处死。

　　倒霉的孙小照第四枪仍未击中秦水，因为秦水在风中飘来飘去，但是自卫队队长又不愿靠近目标，他严格要求自己在百米外命中目标。人们看见他大汗淋漓，尽管改用双手握枪依然颤抖不休，子弹胡乱飞翔，终于击中了那个手无寸铁的敌人。孙小照再发一枪，只听见南山顶传来一声巨响，顿时天摇地动，村民纷纷回头，发现那只巨禽的第二颗大屎爆炸了，滚出浓浓黑烟，垮塌的山体轰轰滚下，很利索地埋葬互助村的房舍。南山背面也开始分裂，三块巨石向刑场飞落而下，村民落荒而逃，倒立的秦水观看石追人的一幕时，他感觉是村民用绳子拉着石头爬山呢。巨大的气浪扑面而来，秦水在树上飘飘摇摇，犹如父亲制作的摇篮，使他毫无呕吐的欲望，相反，他感到无比清醒，在浓浓的黑烟中，他看见一只紫色的蝴蝶飞出来，是他当年埋葬的那只紫蝴蝶吗？蝴蝶飞过之处，风立刻把烟雾吹成两个慈祥的笑容，若隐若现，秦水聚精会神地欣赏父母的笑容，唯恐一个眨眼和失神都会失去这笑容。

　　 2011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