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开岁,二月绀香,三月桃良,四月秀蔓......”
时已至三月,太傅最小的女儿顾清却仍缠绵于病榻,非是突降灾祸,却只是不愿清醒。顾太傅为女儿延请过多位名医,却也都说道是药石无用。为此太傅花白了许多头发,直惹得尚只有十二岁的年幼帝王侧目,回去在自己母后面前旁敲侧击了许久,却也没有问出来个什么所以来,为此食欲减少了好几天,这是后话。
不过这日到底有些不同,春日一来,开了好些的花,顾清住的小院子里的梨花一开,引了许多白色的蝴蝶来,有一只俏皮的越过通风的花窗,飞到了床边,看了顾清半晌儿,忽然落在了一脸孱弱相的小女孩的鼻尖,蝴蝶方粘过花心,脚上粘了许多花蜜,一并落在了女孩的鼻子上。却听得多宝架那处传来了脚步声,人影方一现,蝴蝶就振翅飞离了。睡梦中的人却恍有所觉,许是那一抹微薄的香气入了梦,使她清醒了过来。
回廊处背书的声音一时无比清晰的入了女孩耳畔:“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她懵懵懂懂间轻声附和:“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刚跨过多宝架的人一愣,猛然出声:“阮阮!”竟似不知该如何反应一般,良久奔出室内,登时稚气的男声传遍了几个院子:“阮阮醒了,阮阮醒了......”有未及反应的下人还愣了一下:“阮阮......?”又忽然一拍脑袋:“哎呀,是小小姐。”一时太傅府的人都是又哭又笑,乐的不着相的有,一时悲从心中来的也有。
这消息传到顾太傅耳中已是半个时辰后,太傅夫人一早去寺中上香,此时还未归。府内众人只见素来稳重的顾太傅一路急步,到了顾清的院子中。躺在床上发愣的女孩见到自己父亲,下意识的开口:“太傅。”顾铭恩听到后愣住了:“阮阮为何不叫父亲。”
顾清闻言怔了怔,只是深沉的表情在只有四岁的孩童脸上,只显得像是木楞。她心道,是了,这是太傅府,并非皇宫。
顾洌从顾铭恩身后探出头来,盯着久在床上的小妹看:“小妹,还记得哥哥吗?”奇怪,怎么昏睡了一年,就好似什么都不记得了一般。顾清看了看顾洌:“是......兄长罢。”顾铭恩终是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除去卧病在床的一年,顾清的心智也不过只有三岁孩童,突然昏迷前也是跳脱的性子,不可能因为一年过去了,就性情大变。
“洌儿,你先出去,为父有话问你妹妹。”、
顾洌有点不情愿,但到底是父命,那有子不从的道理,何况只是这么件小事。他‘哦’了一声,出了房门,将门掩住了。刚掩上门,就看到自家姐姐一脸担忧的坐在回廊的木杠上,手里仍握着《诗经》。顾洌跟顾洇一向不怎么对付,但是却都一样疼爱小妹,他干咳了两声,问道:“你刚刚怎么不进去?就一直在这坐着?”
顾洇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今日不真实一样,小妹久病不起,本以为是药石无灵......一时竟有些害怕。”
顾洌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想些好的,对了,说不准小妹能醒来也有你的功劳呢。”顾洇听到这句话眼睛亮了亮:“嗯?”
顾洌揉了揉鼻子,不自在的道:“你今日不是一直在回廊上背诗经嘛,我今日有些想小妹,就偷偷去她房间看她,谁知道刚绕过多宝架,还没过遮挡的屏风,就听见她接你那句‘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小孩子的声音就很好听出来,然后我就跑出来告诉大家这个消息了。”
顾洇有些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那一副鬼哭狼嚎的,怕是府外都有人听到了。不过你都没亲眼看到小妹,就说她醒了,也不怕虚惊一场,往爹娘心口里捅刀子。”
顾洌冷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说我,我好歹是关心小妹,你从刚刚就一直说点子丧气话,被小妹听到了不得伤心吗。”
顾洌这话说出来,顾洇不吭气了,她何尝不担心顾清,从小妹刚出生起,她就常去娘那里看她,陪她玩乐,一个玲珑小人儿,某天就忽然一睡不醒了,说是生病,其实连个病因都不晓得,如何不教人后怕。
屋内,顾清对顾铭恩坦白了一切后,顾铭恩忽然叹了口气:“也许为父应当对你说这是许多人都弄不来的缘分,但事实并非如此。你现在不过几指稚龄,如何分得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也许那是另一个生命中你会经历的,为父要告诉你的是,那不一定是你的以后,也许很多巧合会让你把梦中之事当了真,或许对你说了这些,你也一时看不开来。也罢,那真真假假的几十年,也带给你了普通人努力一生才能得到的财富,若是我考校你四书五经策论,你怕也是能答得出的吧。”
顾清点了点头:“在梦里,父亲总督促我们读书,因而四书五经格外熟络,后来入宫,天下经策也看过许多,父亲尽管问顾清就能证实。”
“罢了,时人到底学问如何,为父还是能从谈吐间分辨出的,不需浪费时间考量。只是如何教导你,为父还要再仔细思量几天。但此事你莫要告诉旁的人了,尤其是你母亲,她心绪细腻,恐怕容易多思,这些天你也多走动些许,我们......都很担心你。”说罢,顾铭恩摸了摸顾清的头,顾清鼻子一酸,眼泪掉了满脸,顾铭恩笑了:“在为父面前,你怎么样都是个孩子,切莫多想,一切都有为父。你父亲并不是你梦中的那个,现在明白了吗?”
顾清眼泪涟涟,使劲点头。顾铭恩又轻轻拍了拍顾清因只用流食而根骨尽显的背,眼神黯了黯:“多吃点,不然以后带你出去可怎么办。怕不是要累倒下。”顾清擦了擦眼泪,由点了点头。顾铭恩这才出了房门,看着在回廊处谁也不服谁的姐弟,招了招手:“你们两个啊,整日吵吵闹闹的,过来看看你们妹妹罢。”他顿了顿,才抬脚离开了。
其实顾铭恩的心绪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平静,很多话说出来是为了劝诫顾清。但他知道,如果不是因着顾清忽然发病,妻子与自己闹了很大一场,现在的他,也许就是顾清梦中的那个样子。顾清是在听着听着他请来的启蒙先生的课的时候,忽然昏睡,而后一睡不起的。夫人觉得他对孩子太过苛刻,顾清才刚满三岁,就拘着她听些之乎者也的经文道义,似乎非要配得上太傅府这三个字一样,在那之前就与他争吵过,顾清一病,更是怨了他许久。
他从前为虚名所累,自顾清病后,才醒悟来,人生在世,应从心而不逾矩,而并不是死守规矩,这才试着改变了自己,连带着辅佐陆寅,也与从前不一样了些。
庄周梦蝶?谁说不是真的呢。
只是过于纠结真实与虚妄,是毫无道理的,会让人迷失自己。也许,是应该告个月余的假,带阮阮去外头走走了。顾铭恩如是想着。
顾清清醒后的一年里,都在调养身体,慈微甚至派了御医隔三茬五的来与她调养身子,只是中药确实苦涩,顾清喝多了总觉得连舌头都是木的。
顾洌本来看着小妹的精气神都恢复的七七八八了,想让小妹学学字,读读经义。却没想到小妹那一首漂亮的簪花小楷比他那半吊子行书不知好看了多少,四书五经随意一篇都能背的头头是道,问她意思,竟比学堂里的夫子还要透彻几分。顾洌顿时有些感觉不太好了,那个大嘴巴登时又把这消息传遍了太傅府。因此,再没人念叨着让顾清读书识字的话了。
顾夫人看着小女儿总是一副沉稳不爱说话的性子,竟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为此念叨了顾铭恩多次,但顾铭恩并不让她放心上,说自己自有主张,顾夫人也就纠结着顺其自然了。
顾铭恩自己倒是经常寻罗些奇书给闺女看,顾清是来者不拒,有时候看到了有意思的地方,还会像个寻常女孩一般兴邹邹的跟顾铭恩探讨。连顾铭恩有时候都要对顾清的见解感到讶然与受用。顾清五岁生辰的第二天一早,顾铭恩就把她叫了起来,而后让人收拾了些行李,带了些侍卫,叮嘱了几句,就带着顾清出门开始了远游的日子。至于为什么是叮嘱几句,而不是大咧咧的告别——只能说除了顾铭恩自己,家里是不会同意让顾清远游的。
父女两人路上舍了绫罗绸缎,穿上了寻常百姓的布衣,马车也换成了简陋的式样,平日里侍卫充当了马夫,寻常人看到,大抵只会觉得这是个在镇里头开了家小店,有点小钱的店掌柜。父女俩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京城外的坎儿村,他们在这租了两三间瓦房和一块地,种了些许的菜,白天的时候就去后山上打打猎,去河里钓钓鱼。坎儿村的后山上并没有什么猛虎,大部分都是野鸡兔子,偶尔能见到一些无毒的菜蛇从脚边过去。一开始的时候,顾清还不习惯这种事必躬亲的感觉,在她的记忆中,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做过,世家女们大抵也都不会做。顾清看到虫子会害怕,看到蛇会吓的不敢动,连钓鱼的时候看到扑棱的鱼都要僵住。
这种时候,顾清往往会露出符合她年纪的神情。如果说,在太傅府的顾清,是一个空有宝藏的石头的话,如今的顾清,就更像一个鲜活的人,顾铭恩希望顾清成为一个不只会说的人,如果顾清一辈子都沉溺于那些记忆,都依赖于那些记忆。那她的此生,大抵是白活了。不过时间久了,顾清慢慢的不害怕了,甚至学着去烤鱼,挑掉菜上的虫子,只是蛇这种生物,女孩子天生还是不敢招惹的。有一次顾铭恩钓上了条鳝鱼,直把顾清吓到发抖,往顾铭恩怀里躲,顾铭恩则哈哈大笑。
住了三个月后,他们又重新出发了,这次是往更远的西边走,越往西,顾清看到的景象就越萧条,不过顾铭恩也是有意识的避过一些山头,毕竟土匪是哪个朝代都有的,游历没什么,一不小心丢了命,那才是得不偿失。顾清看着看着,忽然又想到了记忆里的那个人,也许,他独自带着大军去平乱的时候,满目里,也只见了这种萧条罢。一时间,顾清忽然想把上辈子陆寅去过的地方都走上一遭,也许这样,就能看懂自己曾经看不懂的事了罢。
“阮阮......阮阮?”顾铭恩叫了顾清好几声,顾清才回过神来,抿嘴笑了笑:“爹爹。”自从二人出门游历后,她就换了称呼。“你想到了什么?”顾铭恩问她。
顾清眼皮微敛,睫毛动了动:“想到了,如果看过那个人所看过的风景,会不会更了解他。”她没对顾铭恩隐藏这件事,也没避讳过,自己心悦陆寅,不得志的事。顾铭恩愣了一下,作为父亲,他其实,有点嫉妒陆寅那小子。虽然,那个陆寅,不是现在的陆寅。顾太傅咳了两声:“你还想进宫?”
顾清抿了抿嘴:“也许吧。”她不知道的是,顾太傅在心里冷哼了一声,给陆寅在心里记上了一笔账。
对于顾清来说,这场历时五年的游历,只是在寻觅自己的方向。也许,再回到京城,她放下了。
也许,还是放不下,要去与那人纠缠一生。
去求一个努力也不一定有结果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