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走了,披着漫天大雪离开,私塾无声,不似之前每每经过有朗朗读书声,虽是娃子们的乱吼怪叫,却听起来也着实有一番生气,不像现在,死气沉沉。小镇上也没了生机,最是活泼捣乱的孩子走了个干净,留下的只是一些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碎嘴闲人,做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黄粱美梦。
李守礼看了先生赠与的三本书,高低不同,大小不一,学问也有上下之分,三本书,一曰春秋诗词,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李守礼粗略翻阅了个大概,上面的字都认不全,不过看起来倒是优美,对仗颇为工整。二曰本纪,这本书李守礼老早就见过,私塾的孩童也曾读过,先生曾说,这里面有史,可鉴人,可修心。三曰有法,这是最让李守礼摸不着头脑的一本书,有旧,纸张泛黄,看起来有些年份儿,上面尽写些“君子以修心”“大道以无形”之类的话,晦涩难懂,倒是上面有些图案,李守礼看个明白,分明是一幅幅舞刀弄剑的行功图,他曾在小镇的一户武师家看到过。
李守礼苦笑,先生到底是高估了他,“字都认不全,何以报以君子?先生,我知道你非常人,有大神通,说不定也是那天上的仙人,可我只想规矩内活个平平安安,人的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争的了那一口气吗?”
少年摇头,认认真真看了三本书,最后留下了春秋诗词,本纪与有法被他收了起来,用油纸包了个结结实实,放在了床板下。
唯圣人以观天地,天地之间,活灵无数,圣人亦不可一言敝之。
辛丑年冬月,真正的大雪终于到来,也算的上是拨乱反正,旋转乾坤,将那一场初入十月的大雪给淹没。大风呼号,漫天都是灰蒙蒙,抬头望去,竟像是天地倾覆,这场大雪已经下了三日,比十月那场雪还要来的猛烈,李守礼就见门外雪高三尺,人走进去半边身子都不见了。
这一个月李守礼都在翻阅春秋诗词,虽是看不大明白,但也并非没有好处,多认了几个字就是好处之一。少年想要平平安安是不假,可先生临行说的话也历历在目,读书明性,修身见心,李守礼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自小就是如此,从前王玉凤还嘲笑他这是榆木脑袋,不撞南墙不回头,可李守礼也觉得王玉凤是榆木脑袋,心心念念的就是争命。如今这固执也好,蠢笨也罢,春秋诗词倒也真让他看出了些名堂,再加上曾经在先生学堂听过课,回忆回忆,也能认出一些字。
故以这十天半月以来,总有乞丐经过东南巷道听见院中的“高深学问”,一时间李守礼无形中在东南巷道平白高了几筹。
落幽河畔,钓叟的身影也不见了,空留下一根钓竿,纤细的那头还隐没在水中。李妍倒是奇怪,没有离开小镇,其间甚至还来过李守礼的家,说是要吃鱼,可李守礼都有很久没有去落幽河钓鱼,于是只能笑着拒绝。李妍也不怪罪,只是面纱之下看不见神情,一双眸子倒是露出了疑惑。
眼前的少年……
不像啊。
李守礼也想过让李妍教自己识字,可那三本书是先生临行前赠与自己,虽已赠与,可他还是不想轻易示人,先生的东西,总归是好的。
李妍就这样堂而皇之的住了进来,理由也很强大,让少年都找不到拒绝的话,外面天寒地冻,大雪厚三尺,弱女子一人太过危险。好在李守礼虽穷,这房子还是有几间,拼凑之下倒也能让李妍住下,虽然少年觉得弱女子一说有些出入,不过他也不傻,不会当着李妍的面说出来。
冬月第五日,大雪终于停了,可现在已经完全不能出门,推门放眼望去,仿佛天下只剩下雪白一色,看不见其余色彩。好在李守礼有屯粮的习惯,平常有些吃食也多是吃一点儿留一点,如今倒也够了几天的口粮。
“李守礼,你有没有想过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天,李妍靠在门框上,看着外面的皑皑白雪,询问屋里正在翻阅春秋诗词的少年。说实话,李妍有些不懂,春秋诗词也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蒙学读物罢了,至于这样一翻就是十天半个月吗?
李守礼抬头,露出一抹淡笑,唇红齿白,大雪天冻的通红,道:“不想。”
“为什么不想?百恶镇太小,又能见到什么光彩,比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李妍恨铁不成钢,她的面纱已经摘了下来,李守礼还记得第一次看见时的惊为天人,目光都呆了片刻,只觉得约摸是见到了天上的仙女,可现在少年不这样想了,就算是仙女,也是一个不着调的仙女。因为,李妍能与王玉凤吵架吵的不重样……
李守礼歪头一想,又揉了揉眉心,道:“我李守礼一生没有什么大志向,无非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我现在还小,不急着娶妻生子。”说完,李守礼似乎是看见了口中描述的画面,又是一乐,牙齿更白了。
李妍一抚额头,有气无力道:“死老头,本姑娘觉着被你骗了,这样一个,嗯,市井小人,如何能当的上李姓?”
这一刻,景唐镇山王的独女也怀疑人生了。
李守礼似是没有听见李妍的话,微微一笑,再度翻阅起春秋诗词来,口中诵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李妍一听一看,愈发的有气无力,只觉得这种日子还不如与隔壁那乞丐家的女子吵架来的痛快。
……
衙门中,此地的镇守大人一乐道:“嘿嘿,这臭小子,如今倒是越来越像茅坑里的臭石头了,真是又臭又硬。老子倒是奇怪,这圣人革鼎,怎么会落到了他的身上?不会是那个牛鼻子老道胡扯来的吧?”
衙门中,开怀大笑,镇守大人今日心情颇好,兴致颇高,饮了一壶真真儿的料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