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机屏幕上最后一条来自对方的消息停留在了早上7点23分。
“不要招惹她。”
连带着句号一共六个字,似乎每一笔都在无声地提醒着他,对方早已深知且厌倦了他的那些招数。
许如安从来不会去想那些费头脑的东西,他对付女生的方法大都渊源有自,无非是几年前流行的言情小说或国产偶像剧。至于为什么如此老套,自然是因为他对文艺作品近几年来的流行趋势嗤之以鼻。
作为一个行动派,许如安始终无法接受成为任何事情中被动的那一方。他讨厌不安定感,有时候为了避免旁生杂技,宁愿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达到目的,也不想失去那种将结果牢牢把握在手心的稳妥。
或者说他性格中的另一面极其古怪,越是表面叫嚣着,越是害怕无能为力的处境。
“她那是什么意思?”
黎解看着许如安从早读开始就一脸宛如便秘三日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就是那个意思呗。”
人家根本就懒得理你。
钟千意是许如安遇到的女生中最特别的一个,她长得最好看,脾气也最大,软硬不吃,刀枪不入。
“阮哥,听一句劝,回头是岸。”
看着许如安低头不语,黎解一横心补刀:“她以后要去BJ的,要是进了演艺圈你们就更不可能。”
“当明星就那么好吗?走在路上都不能露脸。”
完了。
黎解明白这回许如安是真的栽进去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那种——居然连自己叫他“阮哥”都没发脾气。
2
许阮这个名字很简单,拆开来看,一半属于许家,一半属于阮家。十岁之前,许阮天真地认为这个名字虽然没多少深刻意义,最起码代表着两家对他的爱。镇上姓许或者姓阮的人不少,唯独他的名字里两个字都有,这算独一份。
生日那天,他早早就醒了,盼着奶奶推开门叫他去吃鸡蛋面。平时上学的早上奶奶也会做面条,但更多时候许阮总因为快要迟到而错过。他今天起了个大早,相信吃完还能把昨晚的作业补补,总不能过生日当天还要被课代表记名字吧?
书桌上摆着的米老鼠闹钟是父亲去年过年带回来的,许阮很喜欢玩它背后的发条,倒是忘了该用它做点正事。但今天不一样,昨晚他试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设定好了今天早上的闹钟。许阮坐在床上,双眼紧盯着转动的指针,直到时针指向八。
倒也不是他自己不能出去,只是房门外的鸡飞狗跳让他的身体被牢牢黏在原地,恨不得世界就在这一刻终结。
“凭什么我带他?这些年为了他我受了多少罪?”
“你在外面养的儿子就能带了?”
“有病吧!你们一家就跟疯狗一样!除了乱咬人还会干什么?”
门外的声音让许阮觉得陌生,女人因激动而上扬的声线愈发尖锐,不用亲眼看都能够料见那张美丽面孔此时扭曲的模样,一定很吓人。
他们连名字都不叫,只是用一个人称代词的“他”一笔带过,似乎现在争论的不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倒是在讨论一件物品的归属权,并且两方都不想要。
“嫁给你算我倒了八辈子霉,从今天起别让我再看到你们家任何一个人,让我反胃!”
许阮推开房门,径直绕过坐在桌边抽烟的父亲和门边抽泣的奶奶。他走到院子里,看见一辆外地牌照的车疾驰而去,扬起一片尘土。
他第一次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厌恶这个并不属于他的家。
关于那天的记忆并不连续,中途穿插着短暂的眩晕和血腥味。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失足掉进水里,只是依稀记得昏迷前水中那道从天而降的光,之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无边的黑暗。
救护车实现了他想要去城里的心愿,那天淮川市区艳阳高照,柏油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纷纷为闪着灯的救护车让道。许阮是在路上醒来的,或者说他在吐了水之后就清醒了,但他就是睁不开眼睛。
最起码闭着眼的时候,上一秒还争得你死我活的两方能够相安无事地陪在他身旁。
要是死了就好了,他心里想。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至少他是被爱的,哪怕是虚假幻觉。
请假一个星期后,他终于回到了学校,只不过不再叫许阮,他放弃了“阮”字,正如那个女人放弃了他。
“阿阮,妈妈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要听话,长大了我接你去香港。”
你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许阮在心里默默地说。
“你恨妈妈吗?”
不恨。
许阮看着她,脸上的妆因为流泪晕开,一双充血的眼睛隐隐闪着光,期待着肯定的回答。
他点头,“你走吧。”
她太容易心软了,否则当年也不会留下他。如果他没有出生,她也不会被拘束在这个镇子里,嫁给一个除了会道歉一无是处的男人。
许阮想起两年前她第一次离开家去香港打工。奶奶说,这当妈的太狠心了,这么小的孩子都不管。许阮却觉得她收获了久违的快乐和自由,那种感觉他只在她未婚时的照片上看见过。
你终于自由了。
看着女人匆匆离去的背影,许阮决定放弃这个名字,他没资格拥有了。
3
如安这两个字是奶奶请的算命先生特意选的名字,蹲在门边看爷爷杀鸡宴请那个神棍时,许如安心里顿时升起一种发笑的荒唐感。
这名字这能带给他什么安生吗?倒是那只鸡先遭了殃。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造起的谣,从那之后许如安成了一个冷酷无情、暴力嗜血的少年地痞。
许如安对此并没有什么解释,他也懒得解释,不过这却让他身边多了几个小跟班,其中一个就是黎解。
黎解和许如安住在一条街上,许家做水产生意,黎家则经营饭店,这些年因为农家乐办得好倒是赚了不少钱,最先盖起了三层洋房。
在黎解的回忆里,许如安一直是沉默不起眼的一个人,直到那天他解救了被混混们包围的自己。
“我......今天只有20块钱。”在混混头子们一脸见了瘟神的表情四散而去后,看着面无表情的许如安,黎解更慌了。
“以后你跟我一起走吧。”
“啊?”
本以为这是变相收保护费,但自此请了好几次汉堡许如安都拒绝后,黎解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图啥呢?”
自己又不是漂亮女孩,总不能是许如安喜欢他这样的小胖子啊。
“你爸是不是给你请城里老师学英语了?”
“嗯。”
“回头你把老师教你的跟我说一遍,行吗?”
黎解这才知道,许如安的远大理想并非是称霸县城,他是要去淮川市区兴风作浪啊......
混混头子许如安考上了秋实学校,这简直是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离谱的事情。许如安在领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破天荒地给在深圳的父亲打了个电话。
“我考上秋实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嘈杂,许如安听到外地人在骂脏话,父亲也意识到了,尴尬地咳嗽几声。
“说好考上就让我去城里住的,你没忘吧?”
“那......当然。你一个人真的行吗?让奶奶陪你去吧。”
“不用了,你记得把学费和生活费打过来。”
挂断电话,许如安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4
和路雪。
许如安第一次见到钟千意的时候,是在淮川汽车站对面的KTV大门前,她和朋友们拿着雪糕,笑得很开心。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明媚的好像四月的艳阳,天生就是人群的焦点。
目光短暂相触的瞬间,一阵电流从心脏蔓延到脊柱,许如安心虚地低下头,假装若无其事地打开手机。
“小意,一会去你家吗?”
“好啊,我打电话让我爸来接我们吧!”
七月底的淮川热得让人发狂,许如安站在太阳下没一会就觉得难熬,汗水顺着额角一路滑到下巴,他下意识地要掀起衣角擦汗,却被不远处女孩们的笑声惊醒。
“感觉还挺帅啊......”一旁粉色T恤的女孩兴奋地说。
后面的男生接话:“那你去找人家要QQ呗!”
“什么年代了还要QQ?一群落伍的人。”
钟千意笑着打趣:“心虚了?”
“心虚什么?我分分钟搞定。”
女孩走到许如安面前,故作老练地搭话:“同学,你有QQ吗?”
“没有。”
许如安没有什么需要联络的人,反正他和学校里的同学关系也不好,倒也省去了许多烦恼。
“不是吧?你骗谁呢......”女孩回头看了眼正朝她挤眉弄眼的同学,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呃,对不起。”
许如安还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问题,一直以来镇上的女生见了他都是绕路走的,不过他倒是从没欺负过谁。
“没事,她跟你开玩笑呢!”钟千意跑过来,递给许如安一支雪糕,“刚好多买了一根。”
“钟千意你不是说你一个人要吃两根才过瘾吗?”男生们见状开始起哄,但钟千意并没有生气,反倒大大方方地将雪糕放到许如安手里,拉着女孩回去。
许如安认得这种雪糕,在校门口卖四块钱一支,黎解这种出手阔绰的人也只是偶尔买一次解馋。
蓝色包装袋散发着凉气,许如安愣神地望着图案上的千层雪糕,突然想起了一张已经模糊的面孔。
5
“今天报名看到老师和同学了吗?”
“看到了。”
一大早许如安就到了秋实的门口,门前已经排起队,但更醒目的是路旁停放的私家车。能辨认出的牌子都是中高端系列,直到一辆迈巴赫停在大门口。
这也太夸张了吧。
许如安站在人行道旁,百无聊赖地观察那辆车,直到钟千意从车里走出。
虽然那天就感觉到她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没想到现实更加残忍。
许如安站在乱糟糟的床上,视线越过逼仄的房间一直望向窗外,这两天的淮川在告别高温天后终于迎来了凉爽。他深吸一口气,像每一次在水盆里练习憋气一样屏住,直到肺里最后一丝氧气耗尽才松口。
不再有挥之不去的鱼腥味,老旧木门的腐朽气息,对比之下楼下便民超市随手拿的五块一盒的清新剂都好闻起来。工业香精勾兑的柠檬味道在房间的角落里无声挥发,闭上眼的瞬间许如安恍惚中觉得自己来到了洲际酒店,富丽堂皇的装潢让那时的他胆怯到沉默不言,只能躲在大人身后。
“阿阮?你在听电话吗?”爷爷刚才似乎又絮絮叨叨了一堆,“生活费省着点用,你爸在外面挣钱不容易......”
“没别的那我挂了。”
许如安想起早上钟千意从他身上一掠而过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
她不过是偶然路过,像一朵飘无定所的云,偏偏经过他的那扇窗。
除了风,没有什么能握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