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漫青春

方外与花荣

方外与花荣

读蓝 著

  • 浪漫青春

    类型
  • 2020-02-22上架
  • 17556

    已完结(字)
本书由红袖添香网进行电子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短篇小说

方外与花荣 读蓝 17556 2020-02-22 14:15:34

  1

  又是周末,与以往不同,方外今天尤其地高兴。方外是一个孤僻的人,他就像不知道该如何吃螃蟹一样,不知道该怎样与人相处。而且刚来到北京念书,他对一切新鲜的事物都感到恐惧。他很讨厌周末,因为周末班里的学生都会结伴去疯玩,总是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宿舍,显得极为可怜。而这个周末不同,因为周五那天晚上,陈七约了他去颐和园。

  天不亮,方外就醒了,他对陈七的邀约有些受宠若惊。方外甚至在梦里都在琢磨明天该带些什么。他思来想去,想的无非是陈七喜欢吃什么水果,喝什么饮料。方外抹黑爬起床,走出宿舍大楼的一刹那,他感到浑身都凉透了。他缩了缩脖子,裹了裹衣襟,虽然冷,但感到神清气爽,不自觉地就哼起了小曲。方外信步朝学校的水果小超市走去,他从未去过那个地方,因为他的生活费并不充裕,勉强能填饱肚子,水果对他而言是一种奢侈品。在走近水果超市的时候,他开始变得胆怯起来,哼唱的小曲儿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然而水果超市开还没有开门,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方外挺了挺胸脯,重新又自在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将手揣进兜里,打量着超市的旧铁门,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他看得极其认真,甚至连铁门上的锈迹也仔细辨认,他觉得铁门上生锈的斑痕特别像一只鸟。

  正在他看得认真,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看什么呢,呵呵呵,小伙子?哈哈哈。”她每说一句话都会本能地笑一下,就好像不笑不会说话一样。她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要是方外来这里买过一次东西,也会知道她就是这个水果超市的老板娘。方外像做贼一样,所有的思路都被限制在老板娘的那句质问上。他总是有这个毛病,别人随口说的一句话,他总是极其认真地回答。他当然极其认真地回答老板娘的话,生怕有一些偏差。“我……我……我,看……看……看,门上的铁锈呢。”老板娘已经弯腰打开了锁,此刻直起腰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方外,方外赶紧低下了头。老板娘又笑了起来,“哈哈哈,我的意思你在这里做什么?”方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说,“我……我……我路过。”说完他的脸就红了,因为他撒了谎,为了掩饰自己的谎言,他正要装作路过的样子离开。

  “哈哈哈,同学,新进的火龙果,红心的,要不要进来看看?哈哈哈。”老板娘习惯性地说。方外本来已经转过身去,脚刚落地,就又转了过去,他的动作非常机械,就像军训时的向后转体。真正吸引方外的还是那个名叫火龙果的东西,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东西。方外走进那间满是水果味道、光线比较暗的房间。老板娘也不问方外要不要,就拿起两个火龙果放在秤上称了。“十六块钱,哈哈哈,第一单生意,你给十五得了。”方外面有难色,因为他只带了十块钱。方外看着秤盘里的两个奇怪的东西,心里突突直跳。他为自己的囊中羞涩感到自卑,他生怕遇到老板娘的冷眼相待。他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眼前的尴尬局面,对他而言,这个局面,比考研试题还要难上百倍。

  老板娘是一个爽朗的人,“哈哈哈,你没带钱也没关系,先赊着,哈哈哈,一看你也不是赖账的人。”方外被老板娘打消了顾虑,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带的钱不够,可不可,可不可以……?”老板娘就连笑容仍停留在脸上,一直等待着方外将话说完。“可不可以只买一个?”老板娘爆发出了山洪般的笑声,一只刚暖热瓦片,正准备睡觉的猫被吓了一跳,逃跑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到了一只空纸箱。

  “哈哈哈,我又不是讹上你了,非买不可。小兄弟,你不买也没关系呀!”老板娘最终以七块钱的价格,卖给了方外一个火龙果。方外心花怒放地拎着火龙果往宿舍走去。他得意非凡,一只重复着火龙果这个名字,就像恋爱了一样。他像个小学生,纠结于火龙果究竟该用什么量词。反正老板娘使用的是“个”,是不是用一只火龙果比较好,还是用一颗火龙果比较好。他一路上都在纠结于这个问题,最后他觉得“条”更确切,一条龙,一条火龙果。

  方外捏手捏脚地回到宿舍,感到宿舍有一股热烘烘的酸臭味。他轻轻地坐在自己的床头,感到十分燥热。他慢慢地脱掉外套,在舍友的鼾声中,静静地等待着太阳的升起,等待着陈七的醒来,忽然推门而入,大声对自己喊道,“方外,走吧!”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陈七过来。太阳已经从窗户照进来了,方外就那样坐着盯着桌子上的盛满水的半透明水杯,像是看见了颐和园的湖水。宿舍的人陆续起床离开,方外还在纠结要不要去陈七宿舍把他叫醒,他既怕叫醒陈七会让他不快,又担心陈七会责怪自己没有叫他而耽误了时间。

  桌子上的那半杯水,被宿舍里最后走的那个人喝完了,只剩下一个空杯子。方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他理不直气不壮地上楼去找陈七。他站起身又坐下,这样反反复复了很久。最后他担心陈七忘了这件事的这个念头,逐渐成长并占据了他,让他站起身来走出宿舍,去喊陈七起床。当忐忑不安的方外来到陈七的宿舍,却傻了眼,陈七宿舍的房门是锁起来的。方外感到心口一闷,好像阳光吸了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2

  方外回到宿舍与那条火龙果相依为伴,那个火龙果就像是方外养的一条宠物,方外与他说了许多话。为了抵抗多愁善感的情绪,他在心中培养了一些愤怒,下定决心做一个孤僻的人,不再尝试去和别人相处。良久,他还是对自己妥协了,他又开始对去颐和园这件事抱有希望了,也许陈七和自己想的一样,只是去买东西了,过不久就会回来叫自己。他拿着手机在手中反复翻着通讯录,就像看英文文献一样,根据上下问反复揣摩着某一句话的意思,方外仔细阅读了自己通讯录里的每一个名字,却在陈七的电话上停留得最久,最后他还是没有拨通陈七的电话询问一下情况,他决定等。

  在翻阅电话号码的时候,除了陈七的名字之外,还有一个古老的名字,叫花荣,但是他实在想不起来,花荣究竟是哪一个人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读到那个名字还是让他心里一暖的。也是哪种奇妙的感受,让方外与那条火龙果一样安静了。

  方外随手拿起一本书,斜靠在床头看起来。眨眼之间已经过了中午,看来陈七不是像自己去准备去颐和园的东西了,他也许真的忘了那件事了。尽管方外的理性判断是如此,可是他对此事仍抱有期望,仍觉得陈七会忽然推门而入。有时候绝望才是最幸福的事情,可是人很难真正地绝望,希望总是被恐惧利用,拴住人的脖子。

  方外顾不得这些琐事了,他已经饥肠辘辘了。时间比他估计的还要晚,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他走出宿舍大楼,像是出来觅食的病猫四处张望,仍然期望着遇见那个能说会道的陈七。可是校园里就像空城,只装满寂寞的阳光,连个人影也没有。对学生而言,校外的世界是五彩斑斓的,而学校则只有单调的黑白灰。方外有一种一人拥有一个学校的感觉,自己的同学就像来自己家里做客的客人一样。方外为自己的想法忍俊不禁,他摇了摇头嘲笑自己是穷秀才的自娱自乐。

  就在方外一边走一边笑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他激动不已,忍不住喊道,“陈七!”但是随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是多么荒唐,陈七一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才不会跟自己玩这种无聊的甚至让男人恶心的游戏。而且从身高上感觉,身后的人明显个子不高,而且她的手那么小,又那么柔软,明显是是一个女孩子。

  “不是。”她又问了一遍,“猜猜我是谁?”方外哪里能猜得着,他自从读了研究生,就没有主动跟任何一个女孩子说过话。他觉的身后的女孩子一定认错了人,既然她让猜,那就故意拖延时间,信口胡说吧。好不容遇到一个能和自己在一起嬉闹的人。他打算按照自己手机通讯录里的名字猜下去,他多希望永远猜不对,永远让那个女孩子捂着自己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脑海里竟然下起了雨,但是他记不起是哪一场雨?

  方外刚才对手机通讯录记忆最深刻的是陈七,其次是那个古老的名字花荣。他深吸了一口气像相声演员报菜名,又像考试的时候往纸上誊写自己刚记下的答案一样,他随口说道,“花荣,王……”第二个名字还没有出口,那个女孩子就松开了手,惊讶地说,“哇塞,你是怎么猜到的?”

  由于眼睛被女孩捂得太严实,女孩松开手,方外扔感到眼前漆黑,他先是听到女孩的惊呼声,然后女孩的模样才渐渐清晰了起来。当看不清对方面容的时候,方外觉得对方是一个瘦弱短发的清纯女孩子,这让方外呼吸急促,心突突直跳。但是随着视力的恢复,方外渐渐看清了那个女孩子的面容。她不是一个清纯的女孩子,而是长满青春痘的女孩子。她的脸上满是红色的疙瘩,没有一块儿干净的地方,有一些还带着脓包粉刺。为什么她的手那么白嫩,而那张脸却如此粗糙呢。方外看清楚她的脸之后,立即想起了她是谁,也立即想起了那场雨。她不就是自己那个绰号为“花脸”的初中同学花荣吗?

  3

  时间总是不能让方外成长,方外的性格和十年前一样,只不过那时的方外身材十分矮小。初一的时候,方外的班里有一百多个人,那间小小的教室实在太小了,很多人都挤在一处。由于报道去的比较晚,方外只能坐在教室里最后一排,和方外挤在一起的就是满脸都是青春痘的花荣。因为很多人都不愿意和花荣靠的太近,方外就得空找到了一个位置,要不然他非要坐在门口听课不可。他总是不喜欢与别人争,所以别人厌弃的都是他的首选。

  和班里的同学一样,他也很讨厌花荣脸上的疙瘩,但是他也常常责怪自己对花荣的讨厌。那时的方外身材矮小,视线被前边的同学挡住了,根本看不到黑板上的字。花荣个头比方外高,知道了方外的难处之后,就将黑板上老师的板书誊抄下来给方外看。方外惊讶于花荣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一手字。尽管她写的每一个字都让人爱不释手,但是一联想到花荣的脸,方外对花荣的板书仍是心存芥蒂。

  光是看一眼花荣的脸,方外身上都会起鸡皮疙瘩,而花荣偏偏喜欢搂着方外的肩膀。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不喜欢和花荣有肢体接触的原因吧,而方外又从来不会拒绝别人,所以花荣总是搂着方外的肩膀,像是搂着自己弟弟的肩膀一样。花荣搂着方外肩膀的时候特别开心,总是会满脸堆笑,她脸上那些病变的皮肤总是会抢占眼睛的位置,远远地看去,像是没有了眼睛一样。

  因为相貌丑陋,花荣从来不打扮自己,她总是把头发剪的很短,班里的男生总是喊他荣哥。只有方外不这么喊,因为他从来不主动跟别人说话,也不会把一个女孩子当成一个男孩子来喊。

  尽管花荣装作很开朗的样子,尽管她对别人很友好,但是别人仍然对他心存芥蒂,总是想方设法地避开她。不跟她坐在一起吃饭,不借给她自己的文具,甚至打扫卫生也不愿跟她分在一个组。而方外不一样,他是害怕和别人交往,他的心思太过细腻了,他总是喜欢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他之所以表面上表现出从众心理,那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奇怪,自己并不是装作沉默寡言的样子。

  不知道是谁先给花荣起了一个绰号——“花脸”,从那以后,大家从对她心存芥蒂,变成了拿她开玩笑。如果有谁的作业写的潦草,他们之前会说,“像屎壳郎爬的一样!”而现在他们会说,“字迹潦草的像花荣的脸。”还有人打赌也会拿花荣说事,他们的赌注总是,“如果谁输了,就吃花荣吃过的东西。”尽管花荣总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她背着人不知道偷偷地哭过了多少次。她甚至用胶带粘自己的脸,使劲往下拽,弄得自己满脸是血痕。

  花荣总想从方外身上找到一些安慰,她总是喜欢试探方外。有一次她搂着方外的肩膀给方外吃辣条,“这是我咬过的,你要是不嫌弃我,你就把剩下的半截吃掉。”方外那时候觉得辣条是美味,虽然和其他人一样对花荣心存芥蒂,但是他还是能欣然接受的。虽然他能接受吃花荣吃剩下的东西,但是他特别怕被人知道自己吃了花荣吃过的东西。在一个集体里,人是很难有勇气与众人作对的,尤其是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方外不想加入被人嫌弃的行列。

  花荣总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为了加强信心,他总是拿方外做实验,就像一个没有信心的女孩子,总是喜欢听男孩子说“我爱你”一样。花荣总是带很多零食给方外吃,她每个都咬一口,然后看着方外将它吃掉,心里就会得到莫大的满足,因为方外的举动让她相信,至少还有一个人不嫌弃自己。

  方外逐渐习惯了被花荣搂着肩膀的日子,他百无聊赖的时候,甚至会临摹花荣的字。就那么一个小小的举动,让花荣兴奋了许久。她那天穿了一件裙子,第一次把自己当成一个女孩子来看,虽然此事成了笑谈,但是她毫不在乎。那天她对方外彻底敞开了心扉,讲了很多很多。说是自己小时候误食了某种东西,从此就得了皮肤病,看了很多医生也不见好。她的字是跟她已经过世的爷爷学的,她的爷爷总是告诉她,“人美在心,不在貌。就像写字一样,每个字要写得有心,像活了一样,才会好看。”说到此处,花荣忍不住哽咽起来。方外既不会拒绝别人,当然也不会安慰别人。他只是学着花荣搂着自己肩膀的样子,搂着花荣的肩膀。他比花荣矮了一头,所以他只能惦着脚尖走路。

  第一次摸底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方外考了全班第一,这让全班同学刮目相看。上了两个月的学,班里有一半的学生都不知道方外的存在,因为他个头矮小,又坐在最后一排,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他。那些注意到他的人也还是因为花荣,尽管对他有印象,但是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那件事竟然让花荣扬眉吐气了几天,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而骄傲,也许是因为她觉得方外是跟她站在一起的吧,而成绩则是最被学生看重的东西。

  花荣得意得太早了,老师有言在先,考试完之后,将按照成绩进行安排座位。方外被放在了第一排,桌子就抵着老师的讲台。摆脱了花荣的胳膊,方外感到轻松。他对花荣的仅存的留恋也很快被同学的前呼后拥给冲淡了。方外在教室里从来不会出门,甚至连厕所也不会上,他可以坐在教室里一整天低着头一动不动。总会有同学主动跟他说话,或者询问他问题,他回答完又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花荣仍坐在最后一排,左右无人,像一座孤岛。因为第一次考试结束,就已经陆续有人辍学了。教室里逐渐有了空余的位置。

  隔着整个教室,花荣一直期望方外能回头,但是那些找方外说话的女生总是比自己显得可爱,从来不笑的方外偶尔也会被逗笑。从此花荣像一颗逐渐熄灭的星星,变成了之前的方外,躲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销声匿迹。她自卑到了极点。

  4

  方外在乎成绩的唯一原因就是成绩好可以融入大家。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的方外就像找到了生活的法宝,他绝不能丢掉这个机会。好不容易从孤岛回到了大陆,怎么能再回到花荣那座孤岛上呢。被大家喜欢,真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也是世界上最让人担惊受怕的事情。所以他很用功地学习,他要知晓别人不知晓的东西,掌握别人没有掌握的解题技巧,其实那些都只是为了讨好身边的同学。他觉得与人相处一定要对别人有用,而他的作用就是能帮很多同学解决书本上的难题。别人有不会解答的难题时,他总是能用最好的方法给人讲明白,同学总是夸他比老师讲解的还明白。所以他就养成了准确回答问题的习惯,水果店的老板娘询问他在看什么的时候,他才会准确地回答说,“看铁锈。”

  由于担心失去被同学亲近的状态,方外刻意回避花荣。他自从坐到教室里第一排之后,刻意不让自己回头,甚至连花荣曾经为自己誊写的板书也收了起来,他怕被别人看见。他想抹掉过去,不想跟花荣再有任何瓜葛。

  在放学的时候,花荣来找过方外一次,方外眼尖看到了花荣,他本打算回避开,转身向教室后走去。转身的时候,他暗骂自己卑鄙。他顶着自责往回走,一阵风刮起来,迷了方外的眼睛。他喃喃自语道,“活该!”花荣已经失去了喊方外的勇气,在第一次考试之前,花荣一定会大声叫喊方外的名字的,因为她就是故意让别人听见,她就是想向别人炫耀一下至少还有一个人是不嫌弃自己的。那时候她也暗骂过自己卑鄙,把弱小的方外拉下了水。

  今非昔比了,花荣甚至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哪来的叫喊别人的勇气。她本是一个性格开来的人,却被环境逼迫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就像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硬生生被塞进一个小箱子里。她跑了几步,追上方外,低声下气地说“这是俺妈烙的烧饼。”她稍微顿了顿接着说,“我没有咬过。”方外眯着一只进沙了眼睛看着花荣,心登时软了说,“你咬过的也没事。”花荣心花怒放说,“眼睛进沙了吧!我给你吹吹?”方外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可是偏偏事情不凑巧,他们的行为被班里的同学看见了。那个同学还故意喊了一声“方外”,方外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对方惊讶的表情。他先是对那个惊讶的神情心生厌恶,然后是对花荣心生厌恶,最后是对自己感到厌恨。方外一把推开花荣,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因为看不清路,还跌了一跤。他慌不择路,狼狈地爬起来消失在拐角之外。

  花荣浑身冰凉,她木讷地捡起躺在地上的烙饼,她一点也不怪方外,她第一次感觉到,人和人之间是有距离的。她和方外之间隔着近一百个同学,每个人都是一座大山。

  5

  方外痛苦万分,甚至想到了死亡,他一点也不愿回到学校。在他看来,班里就像地狱一样可怕,到处都是像魔抓一样的流言蜚语。有时候人心真的丑陋,为什么人总是喜欢以践踏别人的方式来获得幸福呢。方外也没有勇气面对花荣,他认为花荣一定又大哭了一场,没有人是不会哭的,哪怕那个人再坚强。为什么班里的人总是和花荣在对立面,自己夹在中间感到左右为难。左右为难的人最终都会怪自己,方外责怪自己连这点小事也处理不好,学习再好有什么用。他一怒之下将自己的奖状撕得粉碎,他的愤怒是从恨自己开始的。他拿刀挟持了自己,看来唯有痛苦才能增加自己的愤怒,只有愤怒才能让自己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他拿着削铅笔的刀抵在手心,逼自己去面对一切,一旦稍微犹豫,就划自己一刀。而当他来到校门口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干脆今天逃学得了。”这个念头产生的时候,他在自己的手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手指流了下来。随后他又产生的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把刀子扔掉。”那只手又划了自己一刀口子,钻心的疼让他有些疯癫。面对邪恶,要报之以血。

  方外握着拳头,感到手心火辣辣的,像是一团火在燃烧。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高大,他大步流星地朝教室走去,如果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又奈我何。他一进教室,学生的目光一下集中到了他身上。班里已经传开了,说的不是花荣帮方外吹眼睛,而是说方外和花荣亲嘴。他们传的绘声绘色,说花荣脸上的浓水都被方外吸进了嘴里,他们还模仿着方外的样子,咂巴着嘴说,“真甜!”

  方外学习好并不是受所有人欢迎,还有一些学习好的同学对他心怀嫉恨,而诋毁似乎是成本最低的满足内心不平的方法。在走进教室的时候,方外注意到花荣并不在教室里。坐最后一排的时候,他总是从后门进教室,在坐在第一排的时候,他总是从前门进,每次进门的时候,他都不敢朝花荣的位置看上一眼。那天他手握着一团火,满眼渴望地朝花荣的位置看了一眼,却不见花荣的踪影。

  同学的嘀嘀咕咕,让方外手心的火越烧越旺。花荣进教室的时候,班里更是喧哗不已。有人小声嘀咕说,“花脸进来了,他们俩一前一后进来,昨晚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方外怎么会喜欢他?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吧!……”方外怒不可遏,他像一颗原子弹就要爆炸了,将所有谣言夷为平地。

  其实善恶只在一瞬间,胜败也在一瞬间,如果方外站起身来,然后当着全班人的面去亲一下花荣,向所有人宣布自己并不嫌弃花荣,那些想造谣的人也就没有活力了。他们之所以造谣生事,就是因为受害者害怕这些谣言。就在方外站起身来,准备实施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他却被身后的黎子柔拽住了衣袖。她是班里的学习课代表,家境好,人缘好,班里的男生大多暗恋她,女生大多以她为知己。她说话温柔动听,长发飘逸,肤如凝脂,此刻她一改往日作风,怒斥全班同学,就连平时觉得她做作的花荣也对她感激不尽。教室里很快归于平静,那件儿风波就那样过去了,从此方外彻底被黎子柔降伏了,他手中的小刀被黎子柔没收了,换来了两枚创可贴,上边一个写着“子”,一个写着“柔”。两枚创可贴上都画着月亮和花朵。方外晚上做梦都觉得那两枚创可贴上的月亮会发光,花朵有香味。一望无际的湖面,倒映着两枚月亮,一枚是月亮,一枚是黎子柔。

  6

  日子平静地过了很久,班里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方外也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有很多同学,他连名字也记不起来了,黎子柔占据了他太多的记忆了。他一直活在黎子柔给他营造的梦境里再也没有出来过。方外本来就是一个内向的人,如果一个人给他一个窝,他可以放弃整个世界。黎子柔的两枚创可贴降伏了方外内心的猛虎,除了学习,他什么也不做,而黎子柔对自己唯一的期望似乎也是让自己好好学习,什么都不要想。

  花荣就像贴在教室后边墙上的一幅画,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终于她要被老师揭下来了,因为很多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都被老师分流走了,去选择读技校或者去打工了。临走之前,花荣还在犹豫要不要跟方外告个别。已经好些天没有见过太阳了,那天终于下起了大雨,花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雨,想象着以后的生活。她忽然感到莫名的幸福,她特别想喝点酒,然后大哭一场,被苦难绊倒的人就转败为胜了。

  方外也同样被窗外的雨夺取了,他坐在那里像是消失了一样。隔着整个教室,花荣和方外保持着一样的姿势。黎子柔一直在小声抱怨窗外的雨,因为她今天穿了一双新鞋,她从来不向人炫耀,那天她忍不住向方外炫耀了自己的鞋子,方外说她的鞋子明晃晃的,比老师的手表都好看。

  终于等到了放学,班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花荣忍不住地落泪了,就像世界末日一样,难道这里是生活的终点。还好上天对他很公平,竞用一场雨为她赢取了告别的机会。她要让方外陪她去校门口的三春烩面馆喝瓶啤酒,她还要让方外拥抱她,她想着想着眼泪都变成了微笑。

  黎子柔还在等她的父母来接她。方外脱掉鞋,卷起裤管,准备冒雨回家。教室外的风助长了雨势,也助长了花荣的勇气。她甚至有些得意,天意难违呀。花荣也卷起裤管从后门走出来,方外从前门隔着屋檐滴下的雨看了花荣一眼,然后赶紧低头向雨里跑去,前边的教学楼里有一个走廊,他可以冲过去歇一下。方外刚离开,花荣就跟着跑了过去。

  在前面那栋楼的走廊里,花荣喊住了方外。“方外”她喊道,久违的感觉瞬间占据了他们,一眨眼都两年时光了。方外光着脚拎着自己的布鞋回头看着,光着脚拎着布鞋的花荣。花荣不好意思地说,“明天我就要走了,能不能一起去喝瓶酒。”方外说,“我不会。”花荣知道方外的性格,知道他那句话并不是委婉的拒绝,而是在认真回答自己的问题,她笑嘻嘻地说,“我也不会。”然后她补充道,“去不去?”方外又说,“我没带钱。”花荣捋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说,“我带了。”方外说,“走吧!”

  花荣高兴地走到方外面前,正犹豫要不要搂着方外的肩膀,好不容鼓起勇气,却被一个人喊住了。“方外”有人隔着雨大声喊,却是黎子柔,“你能不能送我回家,我爸妈有事来不了了,托人给我送了一把伞。但是去我家的路上有个水坑,我怕过不去。”

  花荣抬起的手臂又放下了,正好打了一个雷,花荣感觉就像劈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对方外说,“你还是送她回家吧,教室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了,怪可怜了。”花荣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因为那次黎子柔帮自己解围的感激之情。方外左右为难,他怕黎子柔生自己的气,如果她连续一个星期都不搭理自己,自己一定会度日如年的。她就像是自己与别人之间的一条通道,没有她自己一定又会变成孤岛的。方外对黎子柔的依赖,已经超过了任何人。

  方外毫不犹豫地对花荣说,“我先送她回家,然后再去三春烩面馆找你喝酒。”花荣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提着鞋冲进了雨里。目送花荣消失在雨里,方外感到像是失去了什么,他来不及多想就去找自己那枚月亮了。

  7

  去黎子柔家的路上果然有一处水坑,方外将黎子柔背起来,趟过那条水坑。对方外而言,黎子柔还是有一定的重量的,他瘦弱的身体勉强能支撑住。他慢慢地往前走着,就像从前世走向今生一样。他感到无比的幸福,那重量是幸福的重量。黎子柔紧紧搂着自己的脖子,气吐如兰,让方外感觉所有的雨都是落下的月光。

  还没到黎子柔家,就遇见了她的父母。黎子柔的父母保养的很好,她的母亲看起来就像黎子柔的姐姐。看到黎子柔与方外,两个人就像看到了宝贝,他们赶忙迎上去,对黎子柔和方外嘘寒问暖。他们俩的热情让方外感到眩晕。方外感觉自己就像野生的花,忽然被移栽到了温室里了。他同样也明白了,为何黎子柔这么温柔美丽。

  黎子柔的父母坚决要让方外去她家里吃饭,他们太感激这个小个子男生了。他们也曾听黎子柔说过,他是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他们总是对成绩好的学生敬若神明,而自己家的孩子和学习成绩好的学生交往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情。方外面有难色,黎子柔笑着说,“你就去呗,你看我身上一点也没有被淋湿,你全被淋湿了。”

  黎子柔的家里十分整洁,他们十分庄重地做了一大桌子菜,等到开饭已经很晚了。方处坐立难安,一只在担心花荣,同样也一直留恋那种被人奉为座上客的感觉。黎子柔时不时给他拿着拿那,第一次吃龙眼,他连皮都吞了下去,惹得黎子柔的母亲笑出了眼泪。方外笑着说,“我以为是另外一种品种的葡萄,俺妈说,吃葡萄不能吐葡萄皮。”

  那天方外悟出了一个道理,原来逗人开心也是一种让人喜欢的方法,原来装笨可以逗人开心。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与人相处的法宝,所以念高中的时候,他一直想法设法地做傻事,逗黎子柔开心,结果荒废了学业。

  吃罢饭,黎子柔的父母非要用车送方外回家,方外坚决拒绝了。因为一走出黎子柔家温暖的房间,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又变回野生的了。他一拍脑袋说,“糟了!”说完撒腿就跑了。黎子柔的父母笑着说,“这小孩长得真野,还那么聪明!”黎子柔嘟囔了一句说,“别管他,随他去吧。”

  方外一路小跑,来到三春烩面馆,烩面馆的老板老刘正在打扫卫生,对方处说,“炉子已经浇灭了,没有烩面了。小伙子你要饿了,我给你泡一包方便面。”方外因为吃了太多东西,加上一路小跑,忍不住哇哇地吐了出来。老刘说,“你又不饿,来这里做什么?”方外拿着桌子上的半瓶酒,将它一饮而尽。

  老刘是个瘸子,他像是看淡了一切,对一切司空见惯。他自言自语道,“刚才有个满脸是痘的女孩子兴匆匆地来吃饭,她也不点菜,只是傻等着。后来我问他你等谁呢?她神秘兮兮滴说等“药”。”方外知道所谓的药是指自己,那是花荣为为自己起的绰号,因为很久以前,自己的名字“外”总是写的像“处”,花荣总是喊自己“方处”,后来喊着喊着就变成了处方,最后干脆喊自己药。

  老刘继续嘟囔着,像个说书的人,“她坐等右等,也等不到药,干脆要了两瓶啤酒喝了起来。最后他等到了自己父母,父母见面就骂,说臭妞子不回家,跑到这里喝酒。还是我拦着,不让他们打的太重。明明是爱自己的孩子,非要用打骂来表达。人真是太奇怪了。”

  方外喝完剩下的半瓶酒,摸着啤酒瓶上的标签,竟然被扣出了一个方块,和一个字母w。最下边是一串电话号码?等方外上了大学拥有手机之后,曾将花荣的名字和那串电话号码录入了自己的手机里。他拨打了那串号码,竟然是空号。

  8

  花荣的出现让方外难以置信,就好像时间对花荣不起作用一样,她的身材和长相甚至发型都和十年前一摸一样。花荣真恨不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吧,她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怎么猜到是我的?”

  方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花荣根本没有等他回答,接着说出了很多很多问题。

  “陈七是谁?”“‘七’不就是’虚心’吗?”

  “你刚才傻笑,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你怎么长这么高了?都比我高一个头了,记得初中的时候,你矮我一个头呢!”

  “我还以为你带了眼镜?没想到你念了这么多年书也没有近视?”

  “你现在在班里考第几?是不是还考第一?”

  “我去过你青岛的大学,考研光荣榜上有你的名字。只不过照片照的太丑了。”

  ……

  花荣垫着脚尖搂着方外的肩膀,像只活泼的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方外一声不吭地听着她说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刚开始还思考着怎么回答花荣的问题,但是花荣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以至于让他的耳朵死机了。方外真的把花荣当成了一只唱歌的鸟,尽管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觉得很动听。有时候理解并不重要,喜欢才最重要。

  尽管花荣的热情笼罩着方外,但是这个让方外感到孤独的校园笼罩着花荣的热情。方外担心同学看见有这么丑的一个女孩子搂着自己,大家又会看低他。方外又说不出口到校园外去转一转之类的话。正巧花荣说到,“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兑现呢?”方外赶忙说,“喝酒?”花荣松开方外的肩膀,兴奋地说,“你竟然还记得!”

  日薄西山,天色逐渐朦胧了起来,世界变得温柔可爱。两个人在去找饭馆的路上忽然变得沉默不语了。花荣的沉默不语,让方外感到紧张起来,路灯突然打开,都吓了他一跳。他胡思乱想,生怕花荣说出喜欢自己之类的话。也许是因为担心,也许是为了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他竟主动打破了沉默,问了一句,“花荣,这些年,你过得咋样?”

  花荣像是没有听见方外的问题,突然兴奋滴说,“咦,这里也有一个三春酒楼。好像比我们镇上的三春烩面馆气派呢!我们就在这里吃饭吧!”方外面有难色,“花荣,我看还是换一家吧,这家太贵了!”花荣倒是很自信,直接走了进去,热情的服务员忙迎上去说,“美。”“女”字还没有说出口,已看清了花荣的脸,他先是惊愕地愣了一下,一闪而过,然后满脸堆笑地说,“姑娘,几个人?”花荣注意到了服务员的反应,但是她毫不在意,对服务员说,“两位。”

  方外还在门口傻站着,像个扭捏的姑娘,他比花荣更能注意到服务员的反应,但是他惊讶于花荣竟然毫不在乎。这让方外对花荣高看了一眼,为什么每个人都在成长,而自己竟然没有一丁点变化呢。他将一直嘀咕的那句话——“花荣,要不咱换个地方吧!”咽到了肚子里。

  花荣跨过酒店高高的门槛,拉着方外往里进。方外没留神,差点跌倒撞在一个女服务员怀里。那个女服务员先是笑脸,等看清方外衣着寒酸的样子之后,白了他一眼就离开了。就是那一个白眼,让方外在酒店里许久没有敢抬起头。花荣安慰他说,“别跟她一般见识。”

  两个人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方外低着头用指甲抠着装筷子的塑料袋。在花荣点菜的时候,方外仍小声说,“花荣,要不咱换一个地方吧!”花荣笑着跟方外说,“偏不!”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花荣端起酒杯笑着说,“方外,来,干杯!多年的愿望终于兑现了!”花荣喝了一大口,方外喝了一小口。花荣手扶着啤酒瓶,看着窗外怔怔出神,“天气预报说今晚上有雪。”这个“雪”字一下子让一直不敢抬头的方外抬起头。他兴奋地说,“要是下雪,那就太好了。”

  花荣病变的脸更红了,眼睛因湿润而闪着光。有些话不喝酒是说不出口的,有些话是只能对一个人说的。看着方外翘首等待下雪的样子,花荣又喝了一杯酒,像安慰一个孩子一样说,“要是不下雪,我们就等到下雪为止。方外开心地说,“好!”

  花荣接着说,“你刚才不是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吗?”方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着花荣的眼睛,就像她的眼睛里在下雪一样。花荣冷笑了一下说,“有时候,为了自由,你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行。”方外被她的这句话震撼到了,他喝了一大杯酒清洗自己的耳朵,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花荣终于找到一个缺口,要将心中的话说出口,却被人打断了。“方外,你怎么在这里?”一个男生走上楼来,嬉皮笑脸地说。

  9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陈七。陈七一见方外就假惺惺地道歉说,“忘了跟你讲,我有事不能去颐和园了。实在是抱歉哈!一会儿过来跟你喝一杯。”其实方外在班里也有绰号的,大家都喊他“绵羊。”陈七上楼来本想喊他绵羊呢,但见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在场,就有所收敛,而喊了“方外”。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忘记约方外去颐和园的事情,只是大家习惯了不把他放在心上,失约也就失约了,随便说几句歉意的话,方外又会感恩戴德了。方外果然是这样,忙起身说,“没事儿!没事儿!”

  陈七和几个男生在他们斜对过坐下了。让方外感到庆幸的是,花荣背对着他们。尽管如此,方外扔担心他们几个会议论自己。方外再也无心听花荣说话了。他一直竖起耳朵倾听陈七他们那一桌究竟在谈乱什么?尽管听得不真切,但隐约能听到他们在议论花荣的脸。“路边要饭的乞丐,也比她的脸干净。”“不过一个花猫,一个绵羊倒是挺般配的!”“不知道他们接吻的时候,绵羊怎么下得去嘴?”“也许人家有独特的癖好,觉得那些脓疮水是甜的呢!”不管过多久,不论在什么地方,世界都是一样的,连嘲笑的方式都是一样。方外记得,“那些脓疮是不是甜的?”初中的同学也说过。他甚至连生气的勇气都没有了,生活早已经让他卑微的极点,让他自闭到了极点。

  方外羞愧得无地自容,面前时不时爆发出的笑声让方外感到自己在被人游街示众,那些笑声就像刀子一样划在他的心上。十年前他是用刀子逼着自己走进教室,决定与众人一决高下,而现在他只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他又低声下气带着讨好的语气花荣说,“荣,要不咱换一个地方吧!”花荣正在津津有味地嚼一根鸡腿,一副浑然不在乎的样子。她的嘴巴里塞满了鸡腿,她嘟囔着说,“你要是觉得和我在一起丢人,你要是嫌弃我,你可以走。反正我不走,我喜欢被人嘲笑。”

  方外被花荣说得无地自容,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窘态,他耷拉着脑袋,看着自己的脚。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放进油锅煎炸一样,多希望有人能打捞他。十年前有黎子柔出面怒斥同学,现在他也幻想着有人出面制止那些人,要是黎子柔在就好了。

  方外和黎子柔都考上了县一中,方外适应环境的能力极差。黎子柔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他总是无心上课,盼着放学,能见上黎子柔一面。他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黎子柔,“县一中”就等于“黎子柔”。他对黎子柔过分依赖,让黎子柔逐渐感到厌倦。而黎子柔稍微表现出的厌倦,都会让放外惶惶不可终日。他想法设法地讨好黎子柔,却都阴差阳错地让黎子柔更加厌倦。再加上高中学业压力大,黎子柔的心境也不好,方外不能在学业上对她有帮助,以至于黎子柔甚至有些厌恨方外。彻底让两个人关系决裂的还是高考。黎子柔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而放外只是勉强念了青岛的一所普通大学。黎子柔不免有些看不上放外,而远在他方的方外对黎子柔又一点用处也没有。在很多人眼里,如果一个人对自己无用,那么那个人就会被遗弃,放外就这样被遗弃了。

  放外痛不欲生,在删除黎子柔通讯录那天决定考研。他觉得自己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他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只是从一个学校换到另外一个学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对他而言,考上研究生只是意味着从一个孤城变到另外一个更华丽的孤城而已。像京城这样的大都市更加让他感到孤独,他感到更加恐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初中才是他人生的顶峰,而接下来的日子都是在下滑。尽管在别人眼里,他念了名校的研究生,已经算是成功了,至少在求学的路上是成功的,是村里很多人的榜样,但是他宁愿变成一个文盲,来换取市井之徒插科打诨的一技之长。

  初来京城,第一个跟他说话的就是陈七,陈七跟班里的每一个人的关系都很好。他似乎是一个全才,不仅学习成绩好,而且也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他似乎总能摸头每一个人的脾气,每个人的命门都像一根线一样被捏在他的手里。老师和同学都认为陈七将来是班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人。只是陈七不像花荣说的那样“七”是“虚心”的字谜,他似乎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自负。方外在北京只有他一个朋友,所以方外格外珍惜,无论他怎么对自己,自己都会选择原谅。

  此刻的方外仍度日如年,身子不断地扭动着,花荣像是看笑话一样看着他。也许是嚼得太多了,花荣被食物噎着了,她赶紧仰起脖子喝上一口酒,当她低下头时,却愣在那里,身后的嘲笑声也戛然而止。一个明艳动人的姑娘气势汹汹地走上楼来。“陈七,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而在这里喝酒。”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黎子柔。

  方外仅凭声音就判断出是黎子柔的声音,他的心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耷拉的脑袋立刻支棱起来了。他已经四年没有见过黎子柔了,如今黎子柔已经出落成一个高挑的女子了。方外用手挡着眼睛,被黎子柔身后的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要不是她那双杏眼没有变化,方外还真的认不出她。

  黎子柔走到陈七那边去,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陈七,你为什么躲着我。”陈七并不回头,只顾喝酒,就好像黎子柔并不存在一样。其他陪陈七一起喝酒的人都默不作声。黎子柔和陈七是大学同学,黎子柔读了本校的研究生,陈七考上了一个更好的学校。坐在这里和陈七喝酒的都是陈七的研究生同学,他们并不认识黎子柔,他们所认识的所谓的“七嫂们”是另外一些女人。他们也不止一次地见识到了陈七的的情感矛盾。他们都默不作声,抱着看笑话的态度,看陈七怎么处理。当然他们也都很心疼眼前的女孩子,陈七为什么得陇望蜀,丝毫不知足呢!

  花荣甚至连身也没转过去,放外却紧张兮兮地看着黎子柔,下雨那天背黎子柔的重量感重新压在了身上,他又变得如痴如醉了。黎子柔并没有注意到花荣和放外,她上前去提着陈七的耳朵,“你难道没长耳朵吗?难道听不见我说话吗?”这一下子惹怒了陈七,他把手中的杯子往桌子上一掼站起身来,吼叫道,“你的脾气是谁惯出来的?”陈七说着话的时候,放外以为他要出手打黎子柔,也不自觉地跟着站起身来,就好像在回答陈七的问题一样。黎子柔的脾气的确是放外在高中给惯出来的。

  黎子柔没想到放外也在这里,放外站起身来的一刹那,黎子柔注意到了他。她愣了一下,一下手足无措起来。陈七以为自己的吼叫起了作用,他乘胜追击道,“在大学毕业那天,我们已经分手了,请你放尊重些,不要再来烦我了,好吗?”

  黎子柔哭了起来,哽咽地说,“陈七,你个骗子。”陈七坐了下来,整理了一下领口,若无其事地对他的狐朋狗友说,“来,接着喝酒。”黎子柔气不过,夺过陈七手中的酒杯,将酒都泼在了陈七脸上。陈七反手就是一巴掌,“不要再胡闹了好不好。”然后他坐下来小声跟众人调侃说,“千万不要个女人上床,不然你甩也甩不掉;而且一定要让女人为你伤心,这样她一辈子也不会忘掉你。”

  黎子柔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泣。方处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他走过去指着陈七吞吞吐吐地说,“陈陈陈七,你你太过分了!”陈七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绵羊,先把舌头捋直了再来管别人的闲事吧。”黎子柔伤心欲绝,她站起身来拽了拽方外说,“方外,算了!算我瞎了眼。咱们走吧!”

  陈七没想到方外跟黎子柔认识,这让他妒火中烧。就算是我抛弃了你,你喜欢别人我仍会嫉妒,这就是人的占有欲制造出的厌倦和贪婪之间的矛盾。陈七推了一下方外的肩膀说,“我抛弃的人你也配不上,你只配得上坐在那喝酒的满脸是脓疮的人。”说着他把啤酒瓶递到方外的手里,并把头伸出来,指着头顶说,“你要看不惯可以砸我呀!给你一百个胆儿,你也不敢!”黎子柔这才发现背对着自己而坐的,自顾自喝酒的人原来是花荣。花荣真的像一个侠客一样,一言不发,对别人怎么评判自己毫不在乎。

  黎子柔拉着方外的手腕要往外走,让黎子柔没想到的是,这个曾经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男孩子竟然甩开了自己的手。他抓着酒瓶,看着低着头斜着眼看自己的陈七,气得浑身发抖。在方外挣脱自己的手的时候,黎子柔和陈七有着同样的感觉,自己并不完全了解方外。谁也不知道方外将会做什么了。方外举起酒瓶的那一刹那,陈七并没有怕。而放外没有砸下来,他的心头竟然掠过一丝恐惧。在他看来,愤怒的人和懦弱的人一样不值一提,不管方外砸不砸下酒瓶,在他看来都是愚蠢的。方外咕咚咕咚将杯中的啤酒灌到了肚子里,径直走到一手扣着啤酒瓶标签,一手用筷子蘸着啤酒在桌子上画画的花荣面前,冷不丁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抿了抿嘴,犹犹豫豫但是义正严辞地说,“脸上长脓疮怎么啦!也比你心上长脓疮好。”

  方外的举动完全出乎了自负的陈七的预料。他第一次感到挫败,因为方外跟他所认为的并不一样,他并不是一个毫无性格的绵羊,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坚硬无比的叫做正义的东西,只不过被柔软的善良隐藏的很好。人总是喜欢把善良当成软弱,而把邪恶当成能力,人对力量的渴望总是胜过爱。陈七感到无趣,他骂了一句,“三个神经病。”然后起身而去,其他人也都没意思地跟着散了。

  10

  被方外亲吻脸颊的花荣眼泪扑簌簌地落在酒杯里,当方外拉着黎子柔的手坐在他们桌子上的时候,她慌忙将视线转移至窗外。方外又变成了扭捏不知道所措的样子了。

  三个人坐在那里良久没有说话,每个人都在消化着自己的苦衷。似乎谁也不愿意开口,但是谁也不愿意离开,就好像就那样坐着能相互取暖一样。黎子柔最先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学校了。”方外忙说,“我送你。”黎子柔本想象征性地拒绝,但是嘴上却说,“花荣怎么办?”花荣像太久不说话一样,只是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任何字。她清了清嗓子,故作坚定地说,“没事,我在这坐一会,一会儿自己打个车回去。”方外对花荣说,“我先送她回去,再回来陪你,等雪!”花荣眼中掠过一丝闪光,随即熄灭了。

  在出租车上,方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黎子柔,只是用手放在黎子柔的手背上,像是捂着一只蝴蝶一样。黎子柔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她趴在方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花荣也在他面前哭过,他用同样的话安慰她,“要下雪了,被苦难绊倒的人,大哭一场就转败为胜了。”

  下了车,黎子柔紧紧拥抱着方外。方外感到眩晕,脚下就像在趟着那处水坑,像是从今生走到了前世。天下起了雪,晶莹的雪花在路灯下飞舞。方外潸然泪下,他感觉每一次下雪,都是自己诞生的日子。他轻轻地推开黎子柔,用手抹掉他脸上的泪痕。黎子柔摸着脸颊说,“被打肿的脸是不是很丑?”方外笑着说,“一点也不丑!下雪天哭泣,是对生活的最大浪费。”然后方外松开黎子柔的肩膀,仰望天空良久说,“八年前,我负了一场约会,这次不能再失约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

  京城的大雪,和八年前的家乡的雨一样大。方外奔跑着感觉雪就像平着飞来一样。世界像是被旋转了九十度,自己正朝着天空,朝着雪飘来的地方飞去。

  方外满身是雪地闯进了那家酒楼,不巧又撞到了那个女服务员,对于那个翻白眼的女服务员,方外咧嘴一笑。女服务员说,“哎哎哎,给我回来,马上要关门了,你是不是叫……”方外根本不理他,蹬蹬蹬上了楼。

  方外一下子愣住了,那个座位上哪里还有花荣的人影。满头白雪的方外心里一下凉了。为什么眼前的场景和八年前一模一样。为什么人怎么努力也追不回时间带走的东西。

  方外坐在花荣坐过的位置,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为什么这就是苦涩的,而刚才亲吻花荣脸颊的时候却是甜的。那种后悔莫及的心让他觉得过去的每一秒都是甜的。他猜到了,一定是花荣的眼泪滴在酒杯里,那么久她都低着头。再看啤酒瓶上仍是花荣用指甲抠出的一个方形,一个字母w,旁边还抠出了一朵小花。方形就像房子,字母w被拉得很长就像一条河,那朵花开得正艳。

  方外不自觉地哭了起来,一个人蹬蹬上楼,“要关门了,不让你跑,你非要跑。”方外恋恋不舍,拿着那个啤酒瓶往外走。“我们的啤酒瓶是不让带走的。”方外说,“偏带。”“好好好,你带,可是这桌还没结账呢!你得先结完账再走。”方外为了难,一直低着头的他,偷偷看了对方一眼,却不是刚才给自己白眼的服务员,而是一个面善的却不认识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钱够不够。”方外一手搂着啤酒瓶,一手摸自己的裤兜。他头上的雪花了,弄湿了发梢,水珠像露珠一样在发梢晶莹剔透。那个服务员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方外也觉得奇怪,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

  “难道不认识我了?”,她说。方外仔细看了看,这才恍然大悟,这不是花荣么。方外仔细端详花荣,虽然称不上美丽,但是看上去俏皮可爱,机灵透亮,生活的磨难让她更加阳光了。

  花荣搂着抱着啤酒瓶的方外的肩膀说,“走,我们去堆个雪人去。”

  方外一脸疑惑,这次换成他不断发问了,“你脸上的痘呢?”

  “你亲我的时候,不觉得甜吗?”

  “甜。为什么是甜的?”

  “我花了妆,有脓的地方是用特殊的糖做的。”

  “为什么要化妆?”

  “我不是怕八年没见了,你认不出来我么?你瞧刚才你不没有认出我?”

  “你的皮肤病怎么好了?”

  “亏你还念书,时代在进步,医疗水平在发展啊!而且大城市的医疗水平比农村强得多!。”

  “这些年,你都做什么啦?”

  “我画画!”

  “画画?”

  “对,我是一个原画师。”

  “原画师是什么?”

  “哎呀你的问题真多。赶紧把雪人的头安上。来把你的啤酒瓶插在雪人屁股上,就当是它的尾巴吧!”

  “可是我们的名字还在上边呢!”

  “哪里有你的名字?”

  “方块不是“方”么?弯弯曲曲的w不是“外”么?那朵小花,不是“花荣”么?”

  “才不是呢!明明是一幅画,房子和小河还有花朵。”

  “你在啤酒瓶上抠过多少这样的画?”

  “记不清了。嘻嘻”

  “你知道吗?我有一条火龙果?”

  “一条?他是你养的一只小狗的名字吗?”

  ……

  (完)

  2020.02.20日起稿,02.21结稿

  嘲笑自己三十岁了还写爱情,而且还是喜剧。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
目录
目录
设置
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