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之际,万物复苏之时。
那时的我就像是红楼梦里形容惜春时一样,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而她却已经是妙龄女子,听别人说她已经20多岁了,但具体我也没有问过,倒是道听途说的来的多些。
初见面时,我不觉得她有什么过人之处,或者是与旁人不同之处。
同样的两个眼睛一张嘴,和平时见的大大小小的人儿长得一样,根本不符合我所听到的“标新立异“这个词的含义啊,她的皮肤颜色有一些暗,但并不是人到中年的那种暗沉感,而是很帅气的小麦肤色,不大不小的眼睛嵌在脸上,圆圆的蒜鼻头和星星点点的雀斑倒为她增加了一点特色,有点像混血小女孩的感觉,齐耳的短发,让她看起来极为利落且清爽。我见到她的那天,场景很美,是在她家门口的一棵正抽枝发芽且已有朵朵花苞的桃花树下,树看起来已经好多岁了,骨干散的很大,树下还摆了一张小桌子,虽然桌子上少了我心中认为应该有的茶壶与宣纸,毛笔之类的东西,反而是放上了一筐花生,但是这完全不影响我心中画面的美感,仍旧让我有些心动。那天的她大抵是在跟妈妈聊天,两人拿着小夹子剥着花生,还在说着话,说着说着,姐姐便笑了,一个笑容,竟然让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倒是有了一种温婉的感觉,我心中好奇,不免从此对她多关注了一些。
其实我们两家距离还是挺远的,虽然是在同一个村子,但一家在北边,一家在南边,来往也不多,那天正是凑巧了,妈妈带我去南边散步来着,南边紧邻着稻田和麦子地,风景倒是真没话说。我家地种的较少,花生也是剥的早,已经完工了,倒不用再像别人家那样天天剥花生了。这其实就是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啊,说来好像有些不可置信,毕竟在这个机器化的时代,肯定有人会问,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原始的手工劳动,但是作为农民家庭,一辈子便习惯了省吃俭用,即便知道有脱花生壳机这种东西,但大部分人家的地都不太多,便不想花这个钱,宁愿累一点儿,也都选择了自己剥。虽然现在国家已经在推行集体农业和大农场了,但是对于这个偏僻的小地方,还是过着老一辈传下来的习俗,自己家的地自己种,原本划的多少便是多少。话题倒是扯的有些远了。
再回来说吧,那一次见面是真的第一次,往前的时候,一个是因为我还小,一般都会去找同龄的朋友玩,况且自己独自去麦田地会让爸妈担心的,所以我也很少去南边,再者来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年龄不小了,之前应该是在上学吧,她上学,我玩耍又怎会遇见呢。
其实刚见面之前,我并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却早早听过村里的人说过一些事情,说村里面有一个小丫头,考了个教师资格证,然后闹着要去山村支教来着,不过这种情况家里人怎么可能会同意,自己费劲心思,做了多大的努力才养大的姑娘,怎会舍得她去受苦,况且总是道听途说,说有些支教的大学生啊,最后都回不来,还被迫要嫁在那个地方呢…十里传百里闻的,家人更是不同意了。我也有听妈妈说过,说那个姐姐傻,想为国家做贡献这是好事,但是前提得顾得住家里人吧,况且我们这个地方也不比别人那好多少啊,在家乡教学不一样嘛…我无聊,偏又记性好,听多了,倒也记住了许多事情。
那天遇到她的时候,直觉告诉我那个姐姐有可能会是村里面的人所说的姐姐,等到走远了一些,我便去向妈妈取证,妈妈倒是点了点头,也没多说别的,毕竟像我这么小的孩子,跟我说让我不要去支教什么的还太早了,毕竟那一年的我,还在上小学,倒不用多过于担心的。说一句自卖自夸的话语,我打小便机灵一些,早早的便明白一些事情,就比如这个支教,其实就在小时候看感动中国的时候,就已经懂了。不过在妈妈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爱玩又爱闹的小姑娘,哪里会懂得这么高深的东西呢。所以她才一点也不担心,也从来不对我说这些事情。
但是我自己是什么样的,我肯定自己知道啊,我一直缠着妈妈问,妈妈被问烦了,倒也说了许多事情。
妈妈说,过去老一辈的人,其实还是存在着贩卖人口的现象的,虽然现在没有了,但是过去真的是存在的,小姐姐的妈妈便是从山沟里被骗出来的,嫁在了我们这个地方,不过不知道是害怕她跑回去还是怎么样的,到是从来没有回过娘家,按妈妈的话来说,应该是害怕她回去之后便不回来了,然后男的就要打光棍儿了,不过我很奇怪,明明已经有了孩子,她怎么可能回去之后就不回来了,但是妈妈说,有些人是真的可以抛弃自己的孩子的,虽然我不懂,但我选择了相信妈妈的话。
妈妈说本来这个姐姐上面还有一个男孩子的,但是在那些年,医疗水平跟不上的情况下,孩子染上了肺结核,然后就去世了,于是就又要了一个,就有了这个姐姐,姐姐下面后来又有了一个妹妹,还是这两年放开二胎的情况下要的,本来村里的人都说,姐姐的妈妈年龄已经大了,不适合再孕育了,但是对于农村的习俗来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想坚持再要一个男孩,但是生下来却是一个女孩,不过这也没有办法吧,生这个孩子就将近要了她半条命,肯定是不可能再要个孩子了,倒也是令人唏嘘。
妈妈讲这些话的时候,明显的声音低沉,里面还含有一丝委屈的成分,我也能理解妈妈,我们家也是只有女孩,我是最小的孩子,虽然家里的人不怎么在意,毕竟无论黑猫白猫,抓住老鼠才是好猫,但是村子里的妇女倒是多的很,背后也免不了有说闲话的,虽说这么多年了,也不怎么在意了,但是猛然再提起,心里还是或多或少有点隔阂。我虽然不明白这种感觉,但是偶尔看到她难过的表情,心里也会不舒服。
不过不讲这些了,又远离话题了。
再回来说吧,小姐姐倒是比她的妹妹大的多,有种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感觉,不过这个明显是我自己夸张了,但是不得不说,这样的家庭是很轻松的,以前只抚养一个孩子,以后也只抚养一个孩子,而且大孩子也可以帮忙照顾小孩子了,倒不会出现几个孩子打闹,然后闹到令人头疼的情况了。但是即便是这种情况,家里人也不太想让小姐姐走的特别远,是农村的习俗吧,是那种隐藏在骨子里的牵挂,老一辈的人总是希望孩子们都陪在己身边,就像很久以前还没有打工这种情况的时候,几家人围在一起,甚至是几代人围在一起,这种亲情观念一直在农村延续,似乎走得远,飞得高一些就不像是农村的孩子一样。
听妈妈讲的,小姐姐似乎很争气,家里面的人都不识字,唯独小姐姐从小学一直上到大学,虽然说是个二本,但是在农村已经很不错了,小姐姐似乎从来不会让家里人替她操心,不会像我一样,事事都得有人跟着,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虽然也确实是没长大,但是家里的人总是觉得太过于单纯了,仿佛只要出门就会被骗一样。而小姐姐当年是自己去城里上的高中,住宿了三年,年年都会拿到学习标兵的奖状,还能够拿到一些奖学金,虽然数额不多,但是小姐姐省吃俭用,倒也为家里减轻了不少负担,毕竟家里可不光只有小孩,还要孝老爱亲啊,还有老人呢,农村的老人们都是极为可爱的,他们既不会像压力山大的中年人一样,每天冷着脸,或者是每天都在碎碎念,他们慈眉善目,笑容和蔼可亲,他们身上还包含着岁月的秘密,走过了一辈子的风霜雪雨,收获了人生的大哲学,与生命的真谛,找一个词来形容,我能想到的便是春华秋实了。
我喜欢与这样的老人打交道,没有什么心机,与纠纷试探,只是两个真心相互触碰,老小孩老小孩,他们很开心,会有人愿意接近他们,毕竟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许多人甚至连嫌弃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主动去接近,但是我喜欢他们,喜欢他们的小生活大智慧,大部分的老人都是包容且大气的,毕竟年轻时的斤斤计较,在老了来看,什么也算不了,年轻时不对头的朋友们,老了也能笑着在一起搓麻将。我是真真羡慕这种生活的,一想到如果未来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变成了白胡子老爷爷,白头发的老奶奶,然后坐着着聊天,说着,我们已经彼此陪伴了70年,一起看祖国成长,一起看风云变换,想想都会觉得很美,但是像我这么小的孩子,对于老了退休,中间还有许多许多年,没有办法就笑着走下去吧,总有一天我会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的。
姐姐家的老人和农村大部分的老人有些不太一样,一个来说,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他们的,重男轻女,观念太重了,他们一直都希望姐姐的妈妈,会生下一个男孩子,但是在医院接生之后,医生说是女孩子的时候,两个老人便直接甩手走了,根本都不带去看一眼,这件事简直刷新了我的三观,也成功成为了整个村的笑谈。村里面的妇女们总是在说着谁家的婆婆怎么怎么样,可是毕竟也没有做到这么过分的,大龄产妇生育本就极为困难,无论生出来什么样的孩子,不都应该接受吗,可是两个老人却戳着儿媳妇的脊梁骨骂,说是上辈子积少德了,这辈子才没有生出男丁,说娶这样的媳妇儿,是当年做的最大的错事…我这个叙述者都会觉得有点太过分了,但是姐姐的妈妈却是个软心肠,还是尽心尽力的伺候着两位老人,从我的角度来看,自然是觉得不值得的。但是我毕竟不是她本人,我干涉不了她的选择。
虽说两家不大来往,但是毕竟一个村子里消息传的也快,平时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倒也会听到许多传闻,前门上的大娘说,她有一次和姐姐的妈妈聊天,本着都是女人,也明白她的心酸的原理,大娘也劝了她许多,可是姐姐的妈妈却一意孤行,她说做人不能忘本,当年是这家人,收下了她而让她不再受人贩子的打骂,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都算是报恩。感谢他们给了那时候的自己一个住的地方,还供自己吃,年轻的时候当第一胎是男孩的时候,家里的两位老人别提对她有多好了,她说她自己能够理解两位老人,毕竟只是一种重男轻女的观念而已,再者来说没有生出来男孩这件事,确实是自己做的不对,确实符合古代不孝的规定…然后说着说着就哭了。
大娘说这种事情难道只能怨女的吗,生不出男丁跟男的就没关系吗,不过娘都疼自己的孩子,自然是护短的紧,姐姐的妈妈会哭,应该也是如此吧,她也曾经是个小女孩,哪怕生活贫苦,也会为在自己的妈妈身边撒娇,也经历过家里人疼爱的日子,后来可能由于天真,由于轻信于别人,被骗到了这个地方便再也没回去过,姐姐的妈妈的家人们该有多么多么难过,是否在缝着衣服时就会哭了呢,又是否看到别人家的小姑娘时,会想起自己那个差不多也长了这么大的姑娘呢。这些事情我们都无从知晓,但是村里的妇女们本着一份良善之心,倒也是接纳了姐姐的妈妈,虽然说最开始的时候有些语言不通,但是也没人嫌弃她,大家真的都很好。农村里的人都是朴实的,哪怕是有些时候嘴碎了一些,但大部分的时候心还是好的。
听着乱七八糟的传言与故事,我在心底对姐姐的形象,以及姐姐妈妈的形象有了一个大致描绘。但是我是一个上过学读过书的孩子,自然是明白传言不可信的,况且流言止于智者,我肯定要仔细接触,才能真正的判断。心里虽然存了这样的念头,但由于没有借口,也就一直没有付之实践。直到有一次,让我碰上了一个好机会,那天写数学题的时候。忽然遇到了一个不会的,像我这样大的孩子,爸妈已经教不住什么了,况且爸妈都忙,有哪里有时间去顾上我呢,我便喊在外面洗刷的妈妈,“妈妈妈妈,我有一道题不会写”。
“不会写就先空着,你明天上学校的时候,老师不是讲吗?”
“不行啊,老师说不让空题的,让有不会的问家长或者是什么的,反正就是要写出来嘛”
“那你把题拿过来给我看看”
“哦”我拎着试卷走出去,正好空的是最后一道题,应该是数学卷子最难的一道题了。
“假如农民把鸡和兔子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你们这是什么题呀,农村里谁家会把鸡跟兔子关在一个笼子,这题你就自己试,鸡有两只脚,兔子有四只脚,然后你试有多少只兔子,有多少只鸡,反正最后一定能算出来的…”说着说着,妈妈就把试卷还给我了。
“不行啊,这样得试到啥时候啊,妈妈,我能不能去找人教我啊”我存着小心思,小心翼翼的问。
“找人教你?找谁呢,你前门上大娘家的儿子去上学去了,又不在家,后边小柱家的闺女,好像也不在家,要不你去找找你同班同学”
“不行,他们肯定也不会,而且离得太远了。我想找咱庄里的”
“那找谁呢,咱庄好像也没几个在家的”
“妈妈,可以去找南边的那个刘姐姐吗,她不是在家吗?”
“对啊,她这段闹着不上学了,要跑去支教什么的,不过咱跟人家也没什么交情,你去问,要咋说呢?”
“没事没事,妈妈我直接去问,她要是不愿教我,我就再回来”
“也行,反正人家也是个大学生,但是咱先说好了,不准瞎胡闹”
“遵命,母亲大人,我走啦”
“行,你去吧,过马路的时候看点车,慢点啊”
因为村里的南边跟北边中间隔着一条马路,虽然说不经常有车子过,但是妈妈也是会担心的啊。
“嗯”当时的我特别开心,因为总算能找到借口去了解姐姐了,好吧,打小我就是个心机女孩,我必须得承认了。
出于礼貌,我象征性的敲了敲门,站在门口等着,有人来跟我开门。但是刚敲完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了狗叫声,倒是当场吓住了我,不过想想狗应该是栓起来的,然后就揉着心口呼了一口气,这是正巧门开了,是姐姐的妈妈。一瞬间我就忘记了我想说什么,两个人就站在原地看着对方,后来还是姐姐的妈妈先吭声的。
“你是后门上那个谁谁谁的闺女吧,丫头啊,你怎么跑这来了”听姐姐的妈妈这样说,我倒有些意外,我一直觉得他们家属于世外桃源般,有极少与后边我们那个地方来往,没想到竟然还能认识我。
“那个阿姨你好,刘姐姐在家吗,我有题不会,我想问问姐姐能不能教教我”我学着书上的礼仪,本着谦虚求教的精神,做出我当时觉得最迷人的微笑,然后说到。
“找我家姑娘啊,我家姑娘现在在家呢,丫头,你快进来吧”阿姨倒是笑得很开心。我在想,难道这是因为被人认同了吗,还是说本着她姑娘上了大学面上有光呢,不过不管怎么样,开心都属于人之常情,我倒是觉得姐姐的妈妈极为真实。
“谢谢阿姨”我弯腰鞠躬。
“好啦丫头,别行那些虚礼了,来吧,我带你去她屋”。
我跟着阿姨走到姐姐的房间,“小英,你在里面干啥呢,村子里的一个小姑娘,有道题不会,说想问问你,你来教教人家”。
“啊我教,我万一不会呢,那多丢人”。
这是我听姐姐说的第一句话,是真正意义上严格意义上的听,以前她说的话都是别人传的,这次才是我自己亲耳听到的。像一个正常的小姑娘一样,还多了一丝可爱。
“你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吧,教人家一个小学生,若是还有不会的,那你就不用上学了”阿姨倒是没好气的说了一句。
“好吧好吧,我教,等一下,让我整一下屋子”
这种真正听到的对话让我心里微荡,正常的母女,正常的对话,还有面对不熟悉的小孩时正常的反应。所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接下来的故事,会发生的极为巧妙,果不其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猜对了。
“小妹妹,进来吧”姐姐打开了房门。她齐耳的短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映着夕阳时的阳光,显得极为美丽,她朝我笑着,面容像一朵娇艳的花。
“小姑娘进去吧,我下去给你们做点吃的,你还没吃饭吧”阿姨极为热情。
“不了不了阿姨,我吃过饭来的,您不用再麻烦了”我倒忘记了还有这样一茬,只记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借口,可以来了,却忘记了考虑时间,这个点正是农村的晚饭时间,怎么办?没有办法了。
“没事没事,你们去学习吧,一会儿就做好了,不麻烦,吃过了也再吃点”阿姨倒是笑呵呵的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傻站着,看着对面还在笑的姐姐,任命的走进姐姐的房间。
“姐姐,就是这个题”我主动拿出试卷,倒是有些后悔今日的莽撞了,万一阿姨非要留自己吃饭怎么办,那还是赶紧问吧,就一道题讲完之后就直接跑,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小姐姐倒是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与尴尬,倒劝慰道,“没事啦,小妹妹,留下来吃饭也没什么啊”说完还摸了摸我的头。
“来吧,我们一起来看一下这道题,这道题…原来是鸡兔同笼问题,我小时候也不喜欢这样的题,最开始刚学方程的时候不会用,后来会用了这种题也不常见了,对了,你学方程了吗,你要学过方程我就直接给你讲,最简单的方法”
“学了一部分”我如实相告。
“那行就用方程吧,假设鸡有x只,兔子有y只…”虽然最开始我是抱着不单纯的目的来的,但是慢慢听着听着就真的是变成在听数学了,后来姐姐看我学的开心,便又出了两道题,配合着我做,倒是帮助了我解决掉了鸡兔同笼问题,这一个大难点。
“谢谢姐姐了,我听懂了,我就先回家啦”我正整理卷子准备回家。
阿姨却突然过来了,“小丫头,你再在这吃点饭呗,别走啊”一双大手如虎钳一样,扣住了我的胳膊,使我动弹不得,迫不得已只好留下,那大概是我最尴尬时候了。